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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苦楝树
苦楝树有多苦
苦楝树，没有幸福
苦楝树不知道我的痛苦
苦楝树的痛苦比不上我的痛苦
苦楝树，没有树叶
苦楝树，站在风里
风吹过苦楝树
风把苦楝树，吹成
一只很幸福的老虎
苦楝树站在山冈上
山冈荒凉
我站在山冈下
山冈倒塌
我希望成为一棵苦楝树
我希望一棵苦楝树成为我
我想像苦楝树一样
我想让苦楝树知道我的悲伤
2。他们是在割草，还是在仰望星空
他们割完草，开始挖土
一具深埋多年的马
从土里拔腿离开
田垄里，燃起的熊熊大火
烧光的是一片细小的草叶
还是一只，在天空摔倒
又折断翅膀的黑鸟
马一声不响地离去
天空，和以前一样
布满星光和忧伤
割草人离开，又回来
他们的眼睛，像一只鹰一样透明
他们是在割草，还是在仰望星空
他们仰望星空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群可怕的野兽
割草人剃光头发，又回来
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割草的时候，又仰望星空
这是什么意思
3。乡村公路
乡村公路上
有一头豹子躺在路面
公路旁边，不是养鹿的地方
是马的故乡
穿过乡村公路的，不是人群
是野兽的火车
火车轰隆开过
火车上面冒着白烟
公路尽头，是一座害病的村庄
村里的人们，都是病人
病人坐在公路上
病人的拐杖，丢在
离公路很远的地方
4。这一片平原
今年秋天
风，从青海刮起
风把青海的一个人
刮到了远方
荒凉远方，有一座城
叫连云港
连云港坐在一片平原上
这一片平原，在远方坐下来
这一片平原，被人们
叫做淮海
淮海平原的风，从青海来
到连云港去
风吹过的连云港
是我的一种悲伤
5。我在远处看着我自己
我在远处看着我自己
我看见我自己的脸
我看见自己的脸上挂着泪水
我看见自己的泪水里
有一块伤痕累累的大地
大地上坐着的是什么骨头
大地上躺着的是什么河流
大地上站着的是我自己和我
我发现大地本身就是一种猛兽
没有星空的夜晚
我看不清我自己的脸
没有星空的夜晚
我不想看清自己的脸
我只想看见自己的晚年
6。很多人都已老去
很多人都已老去
很多人像我一样老去
很多人还没有出生，就已经老去
很多人都活在黎明
为什么，他们不想老去
还要老去
为什么，我已经老去
也这么快地老去
我说，年轻人要赶快老去
老去以后
别忘记自己的姓名
我说，年轻人都已老去
我说，那些活在黎明的年轻人
要赶快老去
我说，没有人看见
茫茫夜色已经落下
7。我突然想起马的悲伤
马，面朝倒塌的村庄坐下
黎明的马
面朝倒塌的村庄坐下
夜晚的马
在我梦里的村庄坐下
夜晚到来之前
我觉得马已经坐在我的脸上
我突然想起马的悲伤
夜色里的马
是一座倒塌的村庄
村庄上空，鹰的离去
让我突然想起马的悲伤
我从未见过黑夜里的马
我从未在黑夜里，将一座村庄推倒
也从未被一座村庄推倒
我突然想到马
是在村庄倒塌以后
我想到马的悲伤
是在鹰离去以后
8。泡桐叶子还在往下落
秋天来了
泡桐叶子还在往下落
看林人说，泡桐叶子往下落
多像某一种看不见的下落
乡村孩子
在泡桐林子里爬树
他们洗完手回来
地面上的泡桐叶子
早已被人扫走
在这个后悔的黄昏
地面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我们躺在灰尘上，谈论
这个多病的秋天
9。我想起母亲的泪水
我怎么想起母亲的泪水
想起母亲泪水的人
怎么是我，怎么不是别人
我怎么想起母亲的泪水
没有想起我的母亲
母亲的泪水流在我的心里
我的泪水流在别人的心里
别人的心里没有泪水
我想起母亲的泪水
于是我开始流泪
我开始流泪
于是我想起母亲的泪水
流泪的不是母亲
是我的母亲
想起母亲的泪水的不是我
是我自己
母亲的泪水就是我的泪水
我的泪水不是母亲的泪水
是我一个人的泪水
10。姐姐用黄豆秧子烧火
姐姐用黄豆秧子烧火
姐姐不用她自己烧火
姐姐烧火的时候
也烧了她自己
姐姐用黄豆秧子烧水
姐姐不用黄豆秧子烧她自己
姐姐烧水时想到了火
火烧水时没有想到姐姐
姐姐抓起一把黄豆秧子开始烧水
姐姐烧水时抓住自己的头发
姐姐烧水为了洗手
她为什么要烧黄豆秧子
不烧了自己的手
11。这里没有庄稼地
这里没有庄稼地
养花的少女，在这里
秘密筑起，一座
情人花园
这里的人们
在庄稼地里栽树
这里的人们
在栽树的季节感到孤独
这里没有庄稼地
九月的田野里，人们抱走的
不是唱歌的山羊
是一直以来的荒凉
这片被人忘记的地方
没有庄稼地
在这里住了很久的人们
放弃了庄稼地
也被庄稼放弃
12。在井里淹死的那个人是打水人
秋收刚刚结束
村子里，就传出了
打水人淹死的消息
消息传开以后
大人们把孩子锁在家里
孩子们说，打水人
在井里住了三十年
还是被淹死了
我们在村子里住了十几年
会不会被大人们打得遍体鳞伤
再抛到树上挂起来
大人们聚在井边，大声说话：
井里淹死的是打水人
不是我们自己
我们还要到井里打水
打水时要把孩子挂到大树上
13。田野里的山羊
田野里
山羊和八月在一起
山羊和山羊自己在一起
湿漉漉的山羊
不要唱歌
湿漉漉的田野
藏不住我的泪水
八月，是一片深渊
八月的田野是一片深渊
负伤的山羊，为什么住在田野里
不住在山冈上
14。稻田的金黄与我的悲伤有关
还有一片稻田是金黄的
音乐在稻田里响起
稻田里住着病重的秋天
人们一整天都在推测
稻田还在金黄，是不是
与我的悲伤有关
到了下半夜，有一群人
用麻袋裹住头，藏在我的身后
终于等到了天亮
侏儒的人们，议论着昨夜的美景
口中还念念有词：
稻田的金黄与那个人的悲伤有关
稻田的金黄与那个人被豹子咬伤有关
15。烧野草的时候，我们也烧了村庄
烧野草的时候，我们也烧了村庄
烧掉村庄以后
我觉得我们是一种猛兽
我觉得对于村民来讲
我们是一种河床
为了逃避村民的杀害
我们找来绳子
一头拴在天空
一头拴在自己的脖子上
烧光的村庄里
村民纷纷打开自家的井盖
躲在水井里
再也没有出来
16。你好！黄昏的情人
你好！黄昏的情人
一朵梨花在你的头顶睡眠
你和一头虎，在屋顶睡眠
巨石之上，偷花的园丁
把你的双手，和黄金绑在一起
黄昏深了，你的儿子
坐在一块油布上，手里拿着苹果
黄昏的情人，你好！
夜莺回巢之晨，你慢慢从石头上跌落
你双脚踩地，是黄昏时分
闭上眼睛，你能听见
一朵玫瑰的音乐
黄昏中的梦境
你说出花丛中藏匿的少年情人
你的儿子拿着苹果
朝你走来
你的身后，油布搭在石头上
河流之岸的纤夫
唱着黑夜之歌
你好！黄昏的情人
月色中的马，没有你年轻
你的爱情，从石头上坠下
你自己在河水里下沉
17。乡村之暮
孤独者，在暮色降临之前
赶到村庄
村庄已经升上天空
白色羊群
将一株柳树猝然推倒
乡村是孤独者的碗
孤独者的孤独
是一架废弃不用的
银色手风琴
手风琴在村庄上升之前响起
风的音乐
是忧郁的黑色马匹
暮色之中的血色旗帜
金光璀璨
蓝裙子里的乡村少女
端起杯盏，一饮而尽
18。在深夜听到磨刀人的呼喊
磨刀人的呼喊，在深夜里
像一把锋利的刀
从我耳朵之侧穿过
我梦里，骑马的王子
神情憔悴
静静聆听王子的倾诉：
长着鸟嘴的村民
被太阳烧伤以后
一直卧床不起
远处磨刀人的呼喊
驾着马车而来
掌灯走出村外
从磨刀人脸上的烧伤
我模糊认出，戴斗篷的磨刀人
是跛脚的荷马
19。傍晚
傍晚，天空下起了小雨
红眼睛的巡夜人
在桉树林入口，背上了
今夜捕虎用的弓箭
巡夜人，埋伏在虎每晚出没的河边
雨，开始变大
巡夜人湿淋淋的头发
像一滩血
巡夜人听见虎叫的时候
雨水早已漫过他的脖子
巡夜人脸上的雨水
像是他的泪水
雨停了的深夜
巡夜人漂在水面上
虎叼着他的妻子
朝树林深处走去
20。我的两位哥哥，还在远方
我的两位哥哥，还在远方
一个叫草原，一个叫村庄
叫草原的哥哥，养了
两个儿子
一个叫石头，一个叫山冈
叫村庄的哥哥，养了
两个女儿
一个叫田野，一个叫炊烟
两位小哥哥
都住在我心里面
我听也听不到
我看也看不见
21。我的爱情是不是在一朵花里
我的爱情，是不是
在一朵花里
秋天来临
我的爱情，是不是
也会和一朵花
一起枯萎
我头戴的小花里面
是不是，住着我的爱情
小花开放，我的爱情
是不是也会开放
可爱的，细小的花
多像我细小的爱情
小花离我很近
小花住在我的头顶
爱情离我很远
爱情不在我的头顶
22。青海的羊和我一起老了
青海的羊，和我
一起老了
青海的风，吹过
我和一只青海的羊
风吹过我
我想起了，青海的羊
风吹过羊
我想起了我自己
我和青海的羊
在喝水的时候老了
我比青海的羊
老得更快，更多
我在青海老了
我在放羊的草原上老了
老了以后
我只能，想起
一只青海的羊
23。歌声
秋天倒在地面上
歌声，从荒凉的田野里
慢慢升起
秋收的妇女
把自己的头发埋在土里
把玫瑰藏在自己的怀里
水渠里梳头的女郎
脱下上衣
露出小山一样的乳房
她的腰上
拴着一只空空的樟木箱
歌声，慢慢升起
荒凉的大地上
还剩下裸体的女郎
和她失去爱情后的悲伤
24。野花
野花凋落的早晨
露珠，落在农具上
白色的鹅
扇动翅膀，充满幻想
野花开过以后
我就害了一场大病
病中的我，梦见
自己变成了一朵野花
野花的一生，多像
我的一生
孤独又短暂
我多想在老去以后
能睡在一根野花的旁边
让我能看见流水
抱住，往上升的炊烟
25。昨天的世界
大地由河流构成
人类由我构成
天空由鸽子构成
悲伤由我构成
昨天的大地上
什么也没发生
昨天的天空里
我骑着鸽子飞行
直到，我失手
把一只灰鸟拉下马
我才深深地感到
人类的悲伤，却是我的悲伤
我的悲伤，是天空和大地的悲伤
2006。7。27——8。4
西原，西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