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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流沙
万素飞没回宫,住在校场附近的营房。
她披着衣裳直挺挺坐在床上,没有灯,脸面隐没在黑暗里,一团模糊。
虽然对周荣说的是那样轻描淡写,但回到这里,她睡不着。
回忆不由自主地氤氲开去,很久,真是很久,没有想起那些旧事了。
韩笑,她以为这辈子或许再听不见的名字,如今入耳,竟如此鲜活。
最后一次见他,他八岁。
年幼掩盖不住他的俊美,那可以说是她见过最漂亮的孩子。
他的父亲,韩复,作为皇后的弟弟,不丑,至少年轻的时候不丑。
而他的母亲,更是大晋当时远近闻名的贵冑美人,一双眼睛天生月牙儿形状的,向上弯去,生气时,看起来也像含着笑意。
韩笑继承了两人的优点,尤其那双眼睛,与母亲分毫不差。
可惜命运并没有对他微笑。
权臣家争宠夺位的事情不比帝王家少,而出身娇贵的花朵,在生存的竞争面前,往往输给丛生的杂草。
韩笑六岁的时候,母亲吞下一块金子,冰冷地躺在床上,远处传来新近得宠的妙妓咯咯的笑声。
那个时候,万素飞已经在他家,亲眼目睹这一切。
无与伦比漂亮的孩子,晃悠悠地走过来,怯生生地问“娘亲是再也不会醒来了吗?你告诉我,在这里,只有咱们两个是孤儿,你不要骗我。”
孤儿,一个父亲还在的孤儿。
韩复的心早已远去,有一段在宠姬爱妾的**汤里,几乎恨不得这个儿子自己死掉。
不过这孩子长的讨巧,又逢人就笑、全无心机的样子,宠姬觉得他容易控制,渐渐的也不那么把他当眼中钉,寻思着横竖离长大还早,也没必要逼得太紧落一个不贤的名声,因此他世子的身份一直留着。
这是那场荒唐婚姻前的事情,之后,万素飞就也不清楚了。
不过,既然现在送来做质子,想必还是那个情况吧,说是以世子做抵押,显得诚心,估计实际上是将一个障碍送到敌国的意思。
回忆无意识地漂流,俊秀的面容在脑海里渐渐隐去,又连接到那个灯火辉煌、到处都是红色的晚上。
那场婚礼真是个体力活,她还记得,四更天就从被窝里爬起来开始装扮,扑蜜粉,匀胭脂,描柳眉,点绛唇无意间打了个哈欠,勾着她下巴的嬷嬷哎哟哟叫起来“小祖宗,动不得,口脂都上到鼻子上去了。”
于是她不敢乱动,任凭那些宫人将她打扮成完全看不出原样的另一个人。
上轿、跨门槛、交杯酒、拜花堂,周围欢喜笑闹,鼓乐喧天,她却感到分外地疏离,仿佛在这里,她是那个唯一无关的人。
喜帕遮不严密的地方,看不见人的脸,入眼的衣服物件,皆是一片大红,红绡铺地,红袍逶迤,红的鸳鸯被,红的合欢枕,对襟龙凤花绣嫁衣的大红广袖,拂过挂满红泪的金漆蜡烛。
红得有点恶心
喜娘退出去,留她独个坐在床上,心里突然有点悲壮的气氛,为了复仇的目标,总要牺牲点什么的,哪怕这牺牲是出卖自己。
她绞着袖子,思量韩复给她的诺言,其实也不是没有一点顾虑,如果他反悔拖延,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小女子又能怎样。
但是,好歹心里还有着最后安慰自己的东西,那孩子不过八岁大,横竖有五六年的时间足够转,随机应变。
直到喜帕被掀开的一瞬间
当她辨认清楚那妻妾成群、三十多岁已经开始发福、平常满口“我的嫡亲外甥女”的男人后,尖叫着后退,用钗子抵住自己的咽喉。
她太紧张,血很快从白皙的颈项上流下,为满堂的红艳之外,再增添一抹赤色,而自己当时竟没感到疼。
对面的男人不敢过来了,脸上堆起笑来,她知道那嘴唇开合间都是能把死人说活的花言巧语,但她一句也没听进耳朵。
对峙了不知多久,门外突然传来了嘈杂的喊叫,两个人刚抬眼共同看向那门扇,整扇门向里面砰地倒下来了。
进来的并不是什么大部队,相反,只有一个人,舞着两支短戟,似乎在躲闪的时候发髻被挑开了,头发凌乱地被血糊在身上,整张面孔钢硬而略带稚气。
她突然认出这是谁,那个当年与她打架的孩子,如今已经长成虎豹一样的少年,她大叫起来“陆涛救我!”
少年就笑了,露出一口白晃晃的牙齿“公主你还记得我呢?”
说着,他一戟隔开韩复,冲进来,拖过小女孩伸出的手,咬牙闭眼,横向贴了大红喜字的窗户撞出去。
临湖而建的府第下面,惊破一潭春水
这件事情不消说在韩国轰动一时,一场举国皆知的婚礼,以举国皆知新娘子被劫走而告终。
街谈巷议的交谈中,少不得问一句“后来呢”时间久了,也不了了之。
只有两个当事人知道,这个俗套的英雄救美的故事,有一个不那么俗套可是比俗套更糟糕的结局。
他们一起流浪了一段时间,她印象中没有那段时间开心与否,记
是满心对复仇的焦虑。
她想要去赵国,因为离南汉近,赵胜又是先帝最倚重的将军,而他不可能同意,因为他的父亲陆道就是赵胜亲手杀掉的,他这时,只是单枪匹马的一个人。
他们第一次吵架,后来她住了口,因为觉得说下去没有意义,心里头主意却已经打定。
他以为她被说服了,就很开心地来安抚她,好像说到什么对以后的展望,蓝的天,蓝的海,海外有一个什么国家,安乐富足
而她实际上没有听,看他那种陶醉的神情,甚至觉得有点可笑。
“我想吃桂花高家的银丝盒子”她突然打断他,说道。
桂花高是很有名的一家点心铺,门前总是人潮汹涌。
他便开心起来,扯着她跑过几条街,到了那家店面,果不其然,酷暑里大家排着很长的队。于是他告诉她“我来排,你去那边树荫下等着我。”
她倒退着去到树荫下,他以为她是在看他,还不时跟他挤挤眼睛挥挥手。
她确实是在看他,看他什么时候扭过头去不再注意她。
然后,她抽个空子放开脚步,一转眼没入滚滚涛涛的人海,再也没见过他。
万素飞,已过二十岁岁的万素飞静默地在床上坐着。突然感到似乎有什么冰冷地东西在脸颊划过。
浓绿的树荫、金漆的招牌、隐隐地有蝉的鸣叫,一堆长衫短褂拿着蒲扇排队的人,弥漫一股汗味,他对她笑,非常整齐非常白的牙齿。
现在回想,竟然每件事都有那么清晰鲜艳的颜色。可为什么当时,好像什么都没看见呢?
突然间醍醐灌顶地明白,她伤了人。很深。
“对不起,陆涛”她垂下头,前额抵住握拳的双手,低声道“如果有下辈子”
她猛地打住了。因为觉得人家又不一定死了,这话不吉利。
都过去地事情,不要再想了,她叹口气对自己说,打算起身去点亮油灯,与其睡不着瞎想,找几本书看看,也是消磨这长夜的办法。
翻了半天,都是些早就烂熟的东西,没心思看。倒是捞出一副纸笔,拿出来打算乱写乱画几下。
画什么好呢?她想到小时候作为皇室子女。总也被被教习过一些琴棋书画针指女红,虽然另外几样都烂的可以。画画倒是相对好些,十岁时,一幅父亲的戎装图技惊四座。
等等?什么?!
千方百计地回避,记忆到底闯入禁区
那个她永远忘不掉,却又永远不敢去想的人。
黝黑地皮肤、凤眼、把她放在肩上,或者拿胡茬去蹭她的脸
一瞬间所有关于他的过往从四面八方排山倒海袭来,淹没得她难以呼吸。
画什么,已经不由她的头脑做主。笔锋几乎是挡不住那思念,在宣纸上飞动起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终于顿上最后一笔,万素飞退后两步,仔细端详。
画面的男子,紫金冠、步云履、百花袍,似笑非笑,神采昂然。
那似乎是他,倜傥英武,栩栩如生。
可说不上来的,又有哪里说不出来地不太对劲。
也许,是她技艺荒疏,笔不应心了吧,毕竟,已经十年。
于是她端着狼豪,在那领口试着描上一下,腰带补上一笔。可是,依然不像。
到底哪里不对呢,她停了手,悬着笔,怔怔注视。
正看着,一不小心,手一抖,一星墨点直坠,落在那画上男子腮骨后一处不显眼的地方,好像颗小小的黑痣。
万素飞“呀”地叫出声来,慌忙想用袖子去茵干它,可是,覆水难收,哪里还去除得掉。
折腾了半天,她万分懊恼地抬起头,擦擦额头的汗,看着这幅本来不算成功,这时更被毁掉的作品。
然而,退后地刹那,她捂着嘴愕然。
她一直在找的东西,出现了,就是那里,小小地一点,却改变了整幅画的神气。
她地父亲,在那个位置,本来正是有一颗痣的,而她忘记。
眼泪突然间喷薄而出,她的世界,她世界上唯一的那个人,她以为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人,被她模糊了样子
这幅似是而非的画像,并不是因为什么技艺退步,而是,从整个心里,不知不觉已经似是而非。
十年了
灯油和火焰蔓延在这呕心沥血的画幅上开始燃烧,那些心血的主人伏在案几上不可抑制地嚎啕。
她所一直不愿意承认的事情。
当初,只要一看到任何有关地景物,眼泪就像断线的珍珠。
而五年后,要拼命去想那些最伤痛地情景,才哭得出来了。
而如今,是这样。
果然,世间很多东西好像指缝间的沙,怎么留,也淅淅沥沥、一点一点漏去
正哭着,门上突然响起粗重的敲击。
万素飞确认那是有人敲门的时候,噌地跳起来了,胡乱地拉过被褥就擦眼睛,这么晚了,谁会来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