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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朴抱着杨英肩头,逼着他笑:“我老婆有了,你笑一个我看看。几时你老婆有了,我也笑一个给你。”
红通通粗面庞的杨英大嘴碴子,咧开看上去比哭都难看。郭朴捶着他大乐:“走,陪你打猎。”出门和杨英往中军大帐去。
他们半个月前撤下来,和中军在一处。杨英不肯去,推着郭朴道:“大雪封山,大帅昨天才说不许乱出去,说这附近有老虎,还有熊瞎子。”
郭朴不答应:“不说不行。”杨英拗不过他,陪他到廖大帅帐外,让郭朴自己进去。
廖大帅正在帐中想心事,帐帘子一打走进来郭朴,他恼怒万分,暴跳起来:“什么事!”郭朴忙停住脚,插手躬身道:“我问过守帐士兵,说大帅在并无别人,我才进来。”
“什么事!”廖易直语气好些,还是焦躁。郭朴陪笑:“我老婆有了,想给她点儿什么。这里没处买土产,土产只有草根子、大雪和猎物,”
廖易直淡淡嗯一声,不等郭朴说完算算日子:“你小子挺能耐,回去没几天就有了。不错,去吧,多带人,少出事。有人巴不得我出事,你们谁扫我脸面,军棍候着你们!”
“是!”郭朴身子笔直答应,小心退步出来,到帐帘子处,施一礼后退出来。抹一抹头上冷汗,杨英在旁边幸灾乐祸:“挨大帅踢了?”
郭朴同他并肩去牵马:“没有,大帅让我们好好打猎。”各人亲兵送上马匹箭袋,一行人出营打马驰往雪地中。
廖易直在大帐内又如石刻木雕人,一动不动坐着面朝帐篷顶子出神。他心事太多,每件翻腾出来都惊人一跳。
书案上有秦王信,也有宁王信。秦王以前主和,现在主战。数处夷人伤到秦王的脸面,他一力主战。宁王以前主战,现在主和。他以前不是和数处夷人不好?
想到脑袋疼,廖大帅才发现帐篷里暗下来。他拍拍案子:“人来!”他的亲兵进来一个,手中拿着蜡烛行礼道:“大帅,我想你也应该喊人了,这帐篷里太暗,怎么想军机!”
“你既然知道,怎么不来点!”廖易直瞪起眼睛要骂人。亲兵跟他几年煞是机灵,怕挨打,先不过来,把原由往郭朴身上一推:“定远将军走的时候说,大帅想军机,无事不要打搅。”亲兵回答得理直气壮。
廖易直跳起来骂:“他在哪里,我许他出营,没许他外面过夜,点卯官!”大声呼喝几声,今天点卯官大跑小跑过来:“到,大帅!”
“给老子站军营门口看好了,哪一个误了卯才回来,就地打二十军棍再见我!”廖易直想到脑袋疼的气,全出在郭朴身上,跳着脚在帐篷里骂:“快去,带上军棍营门口候着,去一百人,就按雪地里打!”
外面传来郭朴的声音:“大帅,您在同哪一个生气?”他笑嘻嘻探进面庞,手中托起黑乎乎毛茸茸的巨型东西,黑咕隆东的吓了廖大帅一跳,又骂郭朴:“什么时辰!”
“还早,还有一刻钟才点卯。”郭朴全身子进来,把手中两对熊掌送上:“大帅,熊胆入药,给了军医。一对给您,一对我想给我妻子。”
两对熊掌才砍下来,上面狰狞的利爪可见锋利。茸毛如钢针,实在不好看。廖大帅板起脸:“郭将军,本帅把你带成穷鬼吗?你老婆有了,就送这个!”
点卯官没忍住笑一声,遇到廖大帅皱眉的眼光,和定远将军杀人的眼光,点卯官有模有样的板起脸。
郭朴再来回廖易直,把两对毛熊掌放在大帅书案上:“回大帅,这是我亲手打的,与众不同才给她。”
书案上有干净整洁的书信,有两方宝砚,一匣子令箭。衬上这毛熊掌,让廖易直皱眉头:“你把前掌给我,还是后掌?”
郭朴身子一挺直:“请大帅挑选!”劈头盖脸一顿骂过来:“当老子没吃过!熊前掌好,当老子不知道!你要送老子好的,送来就是!还要老子挑,你当老子比你傻!”
帐篷里的人全被骂傻了眼,点卯官和亲兵回过神,两个人掩口窃笑几下。廖易直余怒未息,骂郭朴:“滚,把后掌留下来,老子不承你的情!”
郭朴状似灰溜溜拎着前掌出来,杨英在外面等他,笑得眼睛快没有:“你马屁拍错,我在外面都听到。”
“你听到什么?”郭朴马上有笑容,熊掌在杨英面前一晃:“你既听到,猜猜大帅留下来的是前掌还是后掌?”
杨英一猜就中:“我说是前掌大帅让出来,大帅不会和你老婆争。”转眼就吸溜鼻子装可怜:“我辛苦也出力,差一点儿被熊搔。你老婆吃不了,分我一个吧。”
怕郭朴不答应,杨英眼睛挤着面庞塌着,活似个孩子。郭朴一只手搭上他肩头,状似亲昵地喊一声:“老杨,”
杨英眨巴眼睛揣摩这一声称呼,像是很亲热,他巴结的回答道:“有。”
郭大少和蔼可亲:“你想吃?”手中熊掌甩一甩,杨英装个流口水的样子:“嘿,我有好酒衬上。”
“你的手给我看看,”郭朴依然亲切,杨英不解地抬起一只手,眼前晃几晃:“多干净,是能吃熊掌的手。”
还有一只手垂在身旁,郭朴笑容可掬眼神儿示意一下:“那一只也举起来我看看。”杨英举起来两只手,只换来郭朴一句话:“你犯馋,把你的两只前爪乱舔舔,也就是了。”
郭大少扬长而去,杨英在后面跺脚。一回身,见廖大帅在身后,瞪起眼睛看着他。杨英一本正经站直,见大帅从面前过,丢下一句话:“随我来。”
杨英不敢怠慢跟在后面,后面跟上廖易直的亲兵,深一脚浅一脚在寒冷北风里。先去看伙夫帐篷,再去伤兵帐篷里。医官花白胡子,有四十多岁,双手扎着还有血过来:“郭将军和杨将军送来一副活熊胆,士兵们正需要。”
“有你就用吧,不用对我说,这事儿不记军功。”廖易直看似还在为后熊掌生气,其实眼中露出满意笑意。
外面雪花大,几如最大的落花。雪地人站上一会儿,盔甲马上落一层白。廖易直在空地上负双手站住,余人皆不敢乱动。
“杨英,你过来,”廖易直命道,杨英大步过,凑近了就嘿嘿:“大帅,有好事儿摊上我。”廖易直跳着回身手舞多高:“胡扯胡说!”他静下来深吸一口气,耳语般地道:“小子,你想回家吗?”
杨英是个粗人,可他迅速明白过来。他绷一绷嘴唇,再大声回话:“杀敌立功,才是好娃!”廖易直狠狠给了他一脚,踢得杨英摔坐地上,廖大帅大声喊人:“传各将军们见我。”
不管坐地上的杨英,廖易直大步回大帐,杨英紧紧跟上。
两刻钟后,中军中驻扎的将军们全集齐。银烛台上数枝蜡烛放光,照得廖易直紧皱的眉头一清二楚,他接近有气无力:“我说,你们想不想老婆?”
将军们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懂大帅意思。郭朴第一个站出来,笑得贼眉鼠眼:“回大帅,我老婆有了,我想。”
嗤笑声此起彼伏,廖易直轻描淡写的啊了一声,手指着郭朴只看将军们:“这小子混帐,他老婆有了,猜猜他给的什么,一对死漆巴黑的死熊掌。”
哄堂大笑声爆起,郭朴绷着面庞不笑,这有什么好笑的?
廖易直也不笑,手把书案重重一拍:“跟着老子没处儿混好的,弄对死熊掌回家,这后掌倒给了老子。”
何文忠笑得肩头抖动,钱将军笑得头都抬不起来。只有杨英慢慢不笑,他紧闭嘴唇,心里为郭朴叫屈。
那打熊容易吗?差一点儿被熊搔着。这些人就知道笑,笑个鬼!
“我说郭将军,你不是寒碜你老婆,你是寒碜我呢。猜猜他说什么,他说是他亲手打的,与众不同。”廖易直说到这里,将军们收起笑声,都有思家之意。
冷眼旁观的廖易直抓住时机来上一句:“兄弟们,要过年了,这个年咱们还是雪地里过。没法子啊,当兵的就这命。不过,我有一言你们听好。全军五十万人,撤下来休整的足有二十万。
传令下去,有家有老婆的,明年先来一批。能有什么东西,比你们夫妻家人团聚更好。”再翻着眼睛骂郭朴:“你小子打仗打傻了吗?你这么白嫩的人,不比你那一对死熊掌好!”郭朴心中感动,也瞬间明白廖大帅的意思,翻身拜倒双手抱拳:“愿追随大帅赴汤蹈火,在所在辞!”
帐篷里人全跪下来,只听到“哗啦啦”盔甲和剑把碰盔甲声响成一片,再就齐齐的异口同声如出自一人,这声音无比响亮无比气足:“末将们愿追随大帅赴汤蹈火,在所在辞!”
轻易又得一层军心的廖易直,没有喜欢,只有忧国忧民之色在面上。汤琛是他亲戚,追踪他日久,对于大帅这一手从来清楚,心中忍着笑,面上随着他忧国忧民。
廖大帅长叹一声:“唉,你们想家,我也想家,士兵们也想家。去吧,这个事儿用个十天八天的弄得清爽吧?”
“回大帅,我军中只要五天。”
“我只要三天。”
人人抢着把家人来看的报在前面,报在前面的就早来看。现在大雪虽然封路,可家信回去正好明春,家人们再来,不是晚春就是夏天,都是好季节。
而且报上去有家人到来的,会清楚自己近一年里,不会再上战场。
有一个更生猛:“我回去连夜统计,明天一早就能报上来。”廖易直好笑,手指着他骂:“撒野也找个地方!五天,一个人给五天时间。有家人的,校尉以上官阶军中补十两银子路费。将军以上官阶者,军中补二十两银子路费。”
杨英傻乎乎问:“那当兵的呢?”又是一片笑声,杨英穷人出身,最爱他的兵。换来廖易直一通骂:“老子给你们出路费,当兵的出不起路费,你出!”
见郭朴在书案旁笑,再把郭朴骂上:“难怪你只拿得起一对死熊掌送老婆,都穷成这副德性!当兵的跟着你们,真是没眼色!”书案上还摆着那对黑乎乎熊掌,廖易直拿起来摔到郭朴身上。
熊掌笨重,遇到郭朴盔甲上“咚”地一声响,落到地上。将军们要笑不敢笑,郭朴小心翼翼捡起来,试探着要送回去,只是看廖易直的脸色。
廖易直一脸恨:“放这里,滚你们的吧!”
大家出去,汤琛独没有走。过来书案前满面微笑行礼:“恭喜大帅,又得军心!”廖易直对着他愁眉苦脸:“你晚上出去听听,帐篷里私下说话,全是不想再打仗。唉,还军心呢,这群将军们回头出多了钱,还不恨我到骨头里。”
汤琛一笑:“打过仗的士兵们哪一个没有路费。张将军自己说出来,上个月他遇到的一队,马鞍上镶的都有金子。”
古代各朝代,官家为士兵出征衣的时候并不多。士兵们从军,自备棉衣自备盔甲自备兵器,战场上获利归自己。
“打这几年,该让他们见见家人。有的士兵阵亡下来,余下的钱托的人可靠还好,托的人不可靠,就生生被吞掉。这些钱,应该是他们家人的。除了新入伍的兵,出不起路费的还是少。”廖易直忽然想起来,道:“我还是想得不周到。还有家里出不起路费的人,我来拟旨,请皇上旨意,让各处驿站从各处官府里支用这笔钱,把人送到回去再还。”
汤琛跟随廖易直多年,对他时不时的玩上一手总是佩服。敬仰的叹道:“大帅此意甚好,只是御史们又要弹劾。”
“他们不动笔杆子,凭什么拿年俸。”廖易直漫不在乎,拿起笔铺开奏折,汤琛来侍候他用墨,看着廖大帅把折子一挥而就,再检查一遍微微而笑:“表弟,我也想公主了。”
汤琛附合地道:“我也想家人。”廖易直懒洋洋,懒绵绵神思过,再拍案而起:“走,出去巡营,看看有什么说的。”
外面处处有笑声,见廖大帅过来都有礼。黑暗处站着两个人,注视着悄悄地说话:“这老东西,真的他的。”
“我们如实回殿下,原本廖易直的军心,从来很难动摇。”
他们说过,见无人注意,各自散开。
关外雪下得早,一个多月后,临城才飘大雪。郭家大门上人来人往,喜气洋洋。有两房亲戚在城外,赶着牛车过来,下车就问:“少夫人生了没有?”
看门人乐得咧开嘴:“还没有。”问的人笑:“还没有就这么喜欢。”不过要生了是喜事,大家都喜欢。
匆匆忙忙往二门内去,见比过年还热闹。亲戚们借这个机会互相一见,约着往房中来。只走到院门上,听到一声啼哭哇哇而来。
“生了,”众人都有喜色。廊下摆着紫檀木雕吉祥纹扶手椅,上面坐着的郭老爷子满意的叹一口气,甩一甩胡须,心里急如火般想看孩子,嘴里还是慢条斯理:“是男孩是女孩?”
门帘子打开,郭老爷子率众进来。小襁褓抱出来,郭夫人这祖母很开心:“是个姐儿。”郭老爷子一听眼睛就溜圆了:“我来看看,”
见到小小面庞哇哇大哭的小人儿,郭老爷子浑身都是舒坦的:“先生女后生男,女孩子不乱跑。”
郭夫人跟上:“女孩子恋家。”郭有银伸长脖子挤进来看:“你们都说完了,我说什么呢,”见孙女儿实在可爱,小鼻子小嘴儿精致得似玉雕,当然红通通,初生下来孩子全这样。
升级为祖父的郭有银祝道:“长大不要嫁太远。”
凤鸾在产房伤心,顾氏劝她:“女儿多好,朴哥不在家,她常陪着你。要是第一胎是男孩子,你天天和他淘气来不及。”
小襁褓再抱回来,凤鸾见到后马上不伤心。小小的人儿已经不哭,半睁半闭眼睛黑而又亮。顾氏出去和亲家们道过喜再进来,见凤鸾在和小孩子说话:“呀,你想父亲是不是,看你小嘴儿生得像父亲,怎么不像我呢?”
外面嚷嚷着给孩子起名字,郭老爷子慌着手脚:“不要急,大名儿朴哥起,我们来起家里随常唤的小名。”
三奶奶马氏道:“女孩儿要一生平安,叫安姐儿,或平姐儿。”十一房里大奶奶不让人,没抢到第一个说,余下的人再不肯让,叫道:“女孩儿,叫个贤姐儿多好。”
最后问到凤鸾,郭夫人亲自到床前来问,凤鸾对着女儿可爱的小脸儿,幽幽道:“母亲,叫念姐儿吧。”
郭夫人伤心泪落:“我可怜的孩子,你丈夫虽然不在,他知道一定喜欢。”凤鸾哭出来:“母亲,这不是男孩子。”
不知为何,念姐儿哇地大声哭出来,郭夫人忙丢下泪水来哄她,又嗔怪凤鸾:“她小人儿,你说话她也懂,快别说这话,没听祖父说,先生女,再生男好。”抱起念姐儿来哄着,郭夫人百看不足:“我只没生女孩子,要是生一个两个下来,朴哥心再野,我也有人陪。”
念姐儿在祖母怀里渐渐不哭,郭夫人逗着她:“以后你陪祖母是不是。”郭朴长女的小名儿,就此定下来叫念姐儿。
这名字让郭老爷子一阵伤心,郭有银就会他的一句话:“朴哥要是不中举,该有多好。”郭老爷子埋怨儿子:“你就不能换一句。”郭有银信以为真,以为父亲真埋怨,搅尽脑汁想了半天,见父亲坐在产房外面还要再看孩子,他过来道:“父亲,我有了一句,朴哥要是不念书,该有多好。”
郭老爷子拉长脸,对儿子表示没好气。
郭家大房长女念姐儿,在家里人欢欢喜喜的关爱中到了一个月。满月这天,恰好是腊八,厅上摆开二、三十桌酒也还不够,本城里来贺喜的人,雪地里全是流水席。
抱出念姐儿,穿着小小红色绣鲤鱼衣服,戴着金缨络。这么小的孩子,还有一个小帽头儿。二房里奶奶先道:“要是父亲见到,不知道多喜欢。”
凤鸾马上憋气,见婆婆郭夫人面上也闪过一抹不如意,凤鸾再不能这种时候惹家里人不喜欢,强笑着回答:“是啊,念姐儿生下来,倒还没有见过父亲。”
满月的念姐儿白白胖胖,会听自己的名字。是带着熟悉味道的母亲说自己,念姐儿似能听见的咧开小嘴儿,凤鸾稀罕了,献宝似给人看:“会笑呢。”
最要说郭朴不恋家的,就是郭老爷子。他此时笑逐颜开,不慌不忙分开来看的众人,说了一句话:“她听到父亲这两个字,哪有不笑的。”
念姐儿又咧一咧小嘴,凤鸾喜笑颜开:“看,我们又笑了。”郭夫人忍俊不禁,可见凤鸾平时怪朴哥,也全是假的。
郭有铮上前来:“让开,我来逗姐儿笑一回。”他送的满月礼儿是一把小金锁,郭夫人一眼看出来是包金,只笑不说话。
小金锁送到凤鸾手里,郭有铮变戏法子一样嘴里念念有词:“我们姐儿会听话,我们姐儿要父亲,我们姐儿不会武,祖母母亲都喜欢。”
念姐儿小脸儿苦巴巴几回“哇”地放声哭起来。郭有铮脸上老大下不来:“怎么只对着我哭?”郭有铭在他后面没头没脑:“大哥,你把她哄溺了吧?”
这个时候长平兴冲冲带人进来,是跟郭朴往军中去的小厮南吉。南吉解下背负包袱,必恭必敬送上:“公子说这个给少夫人。”
“来看看,朴哥真会送,是掐着日子给念姐儿的满月礼吧。”
不小的一个包袱,看着也沉重。凤鸾满心里欢喜,把念姐儿交给奶妈,亲手来解包袱上的花结。
墨绿色半新不旧印素馨花的包袱,在众人的注视下打开最后一层。黑乎乎干瘪瘪的一个大掌。
十三叔公又长两岁,骤然看到吓得“哇”地一声,把另外两个孩子吓哭。他母亲过意不去,拧着十三叔公拍他两巴掌,骂道:“来做客,让你吓人。”
“哎哟,你再打我,我也哭起来!”十三叔公过了动不动哭的年纪,也会还嘴。十三叔公的母亲还要再打,念姐儿凑趣似的,也哭起来。
一堆人来哄念姐儿,拨浪鼓送上来:“别怕,是你父亲给你的噗,”笑场过,再接着说下去:“满月礼儿。”
“是个大熊掌,多好吃啊。”这个人也哧的一笑,念姐儿还不能吃。
郭家什么东西没有,熊掌存货还有数对。凤鸾又憋住气,大老远的送一对熊掌回来,这是女儿满月礼?
南吉适时想起来,道:“这是公子亲手所打,一共两对。后掌送给大帅,前掌命小的快马回来送给少夫人。”
这个人铁定打仗打晕了头,凤鸾这样想。一见到那对熊掌,就堵她心里。
气呼呼回房说换衣服,往榻上坐下,有孕时的种种不舒服全浮上心头。又想起来一事,到床上来看,枕上如每一天一般,放着一长串子的石榴石。
朴哥离家多少天,凤鸾每天都在数,石榴石就有多少个。好在全是小石头,要是大的,郭朴补偿妻子的离思,可以给成穷光蛋。
“长平,喊长平来,”凤鸾抓起石榴石,如今是沉沉的一大串。长平小跑着过来,带笑问:“喊我有什么吩咐?”
见少夫人不是喜欢样子,而是压抑着什么,手中石榴石一亮:“你手里还有多少?全给我数完,免得我天天数。”
念姐儿满月这天,念姐儿母亲在房里要落泪。
长平机灵地“哦”上一声,跪下来陪笑:“公子并没有留出数儿来,是多一天他不回来,奴才就寻珠宝匠多串一颗。珠宝匠每天串两串子,一串留着第二天加一颗,一串奴才送过来。”
凤鸾紧紧按着手中石榴石,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口长气:“去吧。”
石榴石晶莹耀眼,可凤鸾只想数到头,一下子数完它。
有了念姐儿,这个年热闹不少。郭老爷子精神重新抖擞,郭有银成天笑逐颜开,郭夫人和人说话,三句话不离我孙女儿,独有凤鸾人前欢笑过,人后要垂泣。
偏偏郭朴信也没有一封。
打过春后路好走,四月里郭朴来了一封信。信中把他欣喜的心情表达一遍,念姐儿已经是五个月。
八月里又来一封信,给女儿起了名字。郭朴在信中道:“说女儿叫念姐儿,每一思及,常自愧疚。这个名字好,再加一字淑,大名郭念淑。”
他每一来信,没有人舍得单独看。要到晚上一家人聚齐,念姐儿也到场,在客厅里由长平慢慢念信。
郭老爷子才说一个字:“好,”忽然不说话。郭有银和郭夫人没和郭老爷子想的一样,才说好,见凤鸾不情愿地道:“多念书,这是什么名字!”
多念书郭念淑硬实可以坐起来,牙要扎出来的时候,口水滴哒哒对着一切人笑,格格两声,逗乐了凤鸾。
眨眼周岁过,郭念淑越发生得玉雪可爱,牙有五六颗,时常抓着东西咬。扎两个双丫髻,上面各戴一个小小的玉马,只有手指大。
凤鸾常和女儿在榻上玩耍,拿郭朴不打紧的书逗她:“来,多念书,快来念书。”郭念淑爬过来,把书抱在怀里,只要不防备她,上去就是一口,咬出几个小牙印儿来笑,再喊:“父亲,父亲。”
当母亲的装模作样沉一沉脸:“母亲,母亲,”郭念淑从来坚定,抱着书再道:“父亲,父亲。”见母亲不依顺,拖着书走过来,在母亲身边坐下,两个有神黑亮如宝石的眼睛眨着,小小玉笋似的手指牵母亲衣,不依不饶地:“父亲,父亲。”
“好吧,父亲,父亲,父亲可想我们不想?”凤鸾放弃,教着女儿再念父亲。绿芜外面来:“公子来信了呢。”
凤鸾一喜,抱起女儿往外去,绿芜要接,郭念淑不肯,小手儿躲着绿芜,对她笑嘻嘻:“父亲,父亲。”
“哈哈,”凤鸾大乐,见外面大雪飘飘,郭念淑冬天生,满月周岁全在冬天。让人取一件大红色绣百花的大袄给郭念淑穿上,长长的袖子直直伸着,抱到郭夫人房中来。
郭夫人还没有回来,郭有银在。满面笑容手指着刻福禄寿的黑色螺钿几上道:“信在这里。”郭念淑笑脸儿过来:“祖父,父亲父亲,”
郭有银接过来在手上,寻常是亲孙女儿的小手,见两只袄袖子太长亲不到,哈哈笑道:“今天为难住祖父。”
凤鸾把信捧在手里,只看上面熟悉的字体就有无穷欢喜。见女儿黑漆漆眼眸过来,把信给她看:“父亲的信。”
郭念淑睁大乌溜溜的眼睛瞅着,忽然头一伸张开小嘴儿就过来。凤鸾一闪没咬到,郭有银哈哈大笑起来:“这扎牙的孩子,就是这般可爱。”
一家人晚饭过,坐在一处让长平念信。郭朴信中道:“大帅呈折京中,将士妻儿可以一聚。信到时,念淑应该周岁已过,盼随行带来见面。”
从郭老爷子开始,都沉默下来。独有郭念淑听到自己名字,眼睛左看右看颇为善睐。
郭夫人看凤鸾,凤鸾只垂头;郭有银看夫人,郭夫人不看他。长平陪笑开了头:“公子盼呢,大姑娘去,还是我跟着送去。”
家里人称郭念淑为大姑娘,她一听到自己名字就要喜欢,摇着长袖子:“啊啊,”郭夫人忍不住笑,为她解下大袄儿:“没见房里穿这么多。”
“才出去看雪,不敢给她脱衣。”奶妈上来回过,帮着郭夫人给郭念淑解去大袄儿,里面是狮子滚绣珠刻丝玉色小袄儿。
缨络不再戴,怕她无事就在嘴里咬。郭念淑睁着大眼睛对祖母看,手指着胸前告状:“不给,”小葱白似的小鼻子,小嘴儿只得一点点大,噘起来告诉个没完:“母亲,不给,”
郭夫人拿点心哄她:“你小呢,你大了给你打个大的。”郭念淑把点心在手里揉着,又叫起来:“父亲父亲,玉门关。”
凤鸾终于忍不住,长长的叹一口气,招手让念姐儿过来,抚着她头对长辈们:“朴哥上封信里说玉门关,可怜念姐儿记得呢。”
又扫长平一眼,长平更陪笑。这春风不度玉门关的诗,是长平慢慢教念姐儿念的。
一直沉默的郭老爷子虽然不舍,也大度地道:“既然要见,送去给他见吧。”郭夫人早就想说,公公不开口,她怕让他伤心不敢说,见郭老爷子答应,郭夫人含蓄地道:“去也好,念姐儿,可不是朴哥回来有的。”
凤鸾红了面庞,郭老爷子眼睛一亮,郭有银笑出声来,和郭夫人三个人一起,把垂头涨红面庞的凤鸾看几看,他们都想起来郭朴和凤鸾成亲没呆多少天,有的念姐儿。
房里气氛大变,郭老爷子由不愿意曾孙女儿离开,变成催促长平:“信里可说去住多少日子?”长平双手捧上信,欠身子笑:“并没有说日子,但想来去一回,总得住上一段时间。”
“是一个月还是两个月?”郭老爷子急切地问,长平在军中呆过,再陪笑道:“就休整也不过三个月半年,这中间能留出日子的空儿,不会超过一个月。”
见家里人俱有失望之色,长平停一停再进言:“少夫人要早早的去,算好日子,兴许能多呆几天。”
郭老爷子马上道:“快写信,和他约日子我们去。”他的敏捷,看上去不似一个老人。念姐儿听不懂,被曾祖父话中欢快感染“啊啊啊”地叫着,把点心揉到母亲身上去。
一件半新的石榴红雨丝锦,马上变成泥污塘。
凤鸾给女儿擦手,委婉地道:“祖父,念姐儿还小,出去要病了,可怎么好?”她左右为难,初听到抱着女儿插翅飞去才好,再一看小念淑如小小玉蕊,平时在家都少往外面抱,何况是去那么远。
有人回:“亲家老爷,亲家奶奶来了。”顾氏和周士元在凤鸾产后还回家住,不让凤鸾抱念姐儿出来,就天天来看。
郭念淑又见到熟人,得意地扎着双手扑过来,手扯住顾氏的衣角,回身指长平叫得欢快:“父亲,”
顾氏抱着她真喜欢:“我们小小年纪,就知道父亲写信来。”长平嘻嘻一笑,每回念信都是他,大姑娘虽然小,也能记住。
多了亲家两人,来商议去看郭朴的事。要不带小念淑去,郭朴信中指明要见她;要是带小念淑去,又怕孩子小路上颠覆。
最后终于拍板定下来,郭有银和周士元陪着凤鸾母女前去,顾氏搬来郭家来,帮着照看。一定下来,郭老爷子马上道:“孙媳妇,你早早的去,关内日子还行,多带钱去住下来,不要委屈念姐儿,不要委屈你,”
他笑得花白胡子抖动,再对儿子道:“那里有两家生意人咱们还认识,这么久不走动,正好去看看。”
又转向凤鸾,苦口婆心道:“你多住日子,等到好了再回来。”任是谁听到,都明白这话是等到有了再回来。
凤鸾心底里百转千回,见女儿娇嫩,实在为她担心。
几时去,又成了一个大问题。这么小的孩子走远路,大人们实在不放心。可郭朴要看,还有凤鸾要再生孙子,同样是件大事情。
没过几天亲戚们知道,郭有铮来找郭夫人,点头带哈腰:“总是受大嫂照顾,朴哥总争气,弄得我们没什么报答的。侄媳妇去探望,路上多几个人总比少几个人好,我把铺子交给您弟妹,算我一个,我陪着走一回。”
郭夫人嫁过来这么多年,难得对郭有铮满意一回。这话一传出来,又有十几个亲戚要去。这十几个人里,有些是要去从军。原先要去,被郭朴受伤全吓回来,还有这想头的,老子娘打着骂着拿郭朴打比方拦下来。
现在要陪少夫人去,去到好就从军,不好还落一个陪伴的名声好去好回。
新年出去接到郭朴的信,他一切算得停当:“等念姐儿过了两周岁,明年出过正月可以动身,路上慢慢行走,三、四月里可以到。住上一个月,天气热帐篷恐热到母女,就可以回来。”
一句帐篷里热,郭夫人哭了半夜。郭有银在旁边叹气:“这个孩子,家里金银扎裹着他,有福不享,一定要走。”
他发了狠:“我去看到不好,我。”想想儿子牛性,无计可施。
又过这一年,从夏天念姐儿就会欢天喜地同人说:“看父亲,”把以前父亲两个字上,多出来一个字“看”
有时候凤鸾逗她:“你不看父亲好不好?”念姐儿已经会生气,会和母亲对坐,噘着小嘴儿,她生得有随父亲有随母亲的地方,可噘起小嘴儿来,和母亲一模一样。
郭家从夏天就开始准备,先派家人过去贴关门口儿近镇寻房子,得力的管事的去了好几个。又怕路上水土不服,各样药带去一堆。
到动身的时候,亲戚们十几个,家人们十几个,可以打狼。
一早起来,去和不去的人都到郭家来,用过早饭,一堆的人往城外去送。直到十里长亭,郭老爷子抓住凤鸾没完没了,他满面笑呵呵:“你呆好了就回来,要是朴哥回来早或晚,你不必愁,那里寻下房子,你住着,住到好了再回来。”
凤鸾没有笑,亲戚们也没有笑,一个盼曾孙子的曾祖父絮叨,其实不好笑。
郭朴交待出过正月动身,郭老爷子太心急,十六出去就让凤鸾等人上路。郭念淑两周岁,有些知道事儿,小脸儿上喜滋滋地,因戴着大风帽遮住看不到,一会儿喊一下母亲:“我要和曾祖父说话。”
给她去掉大风帽,念姐儿就乐陶陶:“曾祖父,我们要出门了呢。”郭老爷子笑逐颜开:“你要出门了,真好,路上要听话。”
郭夫人真心舍不得,但为儿子看孩子,又只能舍得,她握住孙女儿的长袖子,大袄一穿,小手又在袖子里了,念姐儿再同祖母笑:“晚上我回来,吃点心。”
“好,路上要听话。”郭夫人万分怜惜,百般交待凤鸾:“不要委屈她,不要委屈你,厚薄衣服全带去,不要怕麻烦,热了赶快给她脱衣服。有几种药草清热防伤风,路上记得熬着用。”
这是一个车队,四辆车有两辆供人坐,还有两辆拉路上用的东西。到上车时,念姐儿还是快快乐乐,车门要关时,她才明白过来,哇地大哭起来:“祖母祖母,”
郭夫人狠狠心关上车门,在车外哽咽一声:“走吧。”看着马车驶动,郭老爷子又悠扬长声交待:“好了你再回来。”
冰天雪地里,一行人护送郭少夫人,踏上去看丈夫的路程。
郭有铮等亲戚们,和家人们全带着棍棒家伙。郭有银随身带着路条,每到一处都有人打前站,郭家不计钱财地为他们一行铺平往关外的路。
路上虽然餐风宿露,凤鸾扪心自问,比自己离开郭朴的第一年里奔波,要好得多。念姐儿已经学会不哭,只是有时候会问:“祖母在家吃点心的吧?”
郭有银打心眼儿里喜欢,同周士元道:“回去告诉夫人,她该多喜欢。”念姐儿见到外祖父,又把外祖母想起来,聪明伶俐地道:“外祖母给念姐儿做花衣服。”
周士元也大乐,念姐儿抱着母亲头颈,大眼睛里幽幽然:“曾祖父喝香香的茶。”凤鸾亲着她,教着念姐儿说话:“见到父亲要怎么样?”
“要说父亲好,父亲很好,父亲很好很好,”念姐儿神气地说出来好几句,惹来笑声不断,减去不少旅途寂寞。
不是在家里,多少也吃苦头。到关外时,如郭朴所说,天气在三月里,路上没有耽搁,也走了二个多月。
远远见到一座城池,来接的家人安众人的心:“这是最后一站,明天咱们出关,再行上两百里,就到了。”
凤鸾吐一吐舌头,念姐儿笑嘻嘻小手拍着来抓,凤鸾亲亲女儿小手,对同车而坐的丫头绿芜道:“我以为一出关就到。”
两百里在今天不过是几小时车程,在古代要走一、两天不止,看走得快与慢。
车外绿草丛生在黄土地上,风中也带来沙土。长平眼睛一亮,常跟车窗外的他手指道:“少夫人,临安来接您。”
他用力挥手,打马向前,大呼道:“临安,”离城门外十里左右,一行四五人,为首的正是临安。
临安打马过来,和长平在马上抱在一处。长平引着他过来,先见郭有银。郭有银夸奖他几句:“你跟随公子辛苦。”
回身车上一指,郭有银微笑:“你家里的也带了来。”红香在车内害羞不肯伸头看,凤鸾命车停下,对红香笑:“你下去和他说几句。”
临安过来车前行礼:“不必下车,先到城里,歇息一天,明天出关,路上还要住帐篷呢。城里虽然不比家里,也有热水洗,好好休息是正经的。”
因此不再多说什么,临安带着人城门外验过路条,定的有客栈,这一行人不少,又各有家伙器械,进店里哄动一下,随即有守城的人来查问,临安回了他话。
凤鸾无意中问了问房价,听过眼珠子直了好一会儿。小二振振有词:“这里打仗呢,我们店里样样不缺,不容易运来。”
念姐儿不无兴奋,床上跳了半夜才睡,凤鸾已经累得不行。第二天早早起来,天不亮车队出去,临安手里开的有路条,守城的人已经见惯,喃喃道:“这一看就是将军夫人,不用问,要是当兵的家眷,哪里有这么多人。”
出城春风漫漫,路上见惯的一望无际到天边。草地不少,却少有牛羊群。偶然有一群过,念姐儿就要看半天,再指给母亲看,口齿清晰地道:“羊,大羊,”也会说:“小羊,”还有一句:“羊母亲。”
就要见到郭朴,这一路虽然劳累也过来,凤鸾心情舒畅轻松,同女儿不时玩笑。车里除母女两个人,再坐着绿芜和红香。
把念姐儿身上红色牡丹花的夹衣抚平又抚,凤鸾不经意紧张起来,问她们:“大姑娘这衣服,中不中看?”
绿芜和红香一起抿着嘴儿笑:“公子一定喜欢。”主有所问,仆有所答,丝丝入扣,半点儿没有错过。
又行一程,凤鸾又问:“大姑娘这发髻,像是不够好?”念姐儿生得粉妆玉琢,第一次见父亲,她歪着脑袋只在笑,独凤鸾紧张万分。
朴哥,会不会不喜欢女儿?这样心思,凤鸾也能出来。
车外长平声音骤响:“少夫人,公子到了。”“砰”地一声,凤鸾头碰到车壁上,绿芜和红香惊呼一声来看视,凤鸾急急去打车帘:“在哪里,在哪里?”
念姐儿双手抱着母亲脖子,全然不被父亲要来所动,一本正经看着母亲,忽然问她:“呼呼,疼不疼?”
“停车。”郭有银有时候坐车,今天他想想儿子是个骑在马上打仗的将军,当父亲的来看他,不能总坐车里。
他在车上吩咐停车,目光长久注视着远方仿佛天边跑来的一丛人。这哪一个是朴哥?凤鸾急了:“父亲,咱们快过去。”
郭有银像没有听到,不惯骑马的周士元从马车里跳下来,走过来对自己女儿微笑:“不要急,咱们等等他。”
说过,他也迫不及待转身去看。人才只看到不少时,先感觉地面震动。足有几百人的马蹄狂奔,地面微有震动先传过来。
再就是如雷般的马蹄声,马颈上悬的有鸾铃,和在马蹄声中分外清脆。
郭有银目不转睛,却想得起来交待凤鸾:“告诉念姐儿不要怕。”当父亲的初次见,都觉得很是威风,很是凛凛。
念姐儿一只手指在嘴里,因不让母女下车,凤鸾伸着头,念姐儿学她,也屏气凝神伸着头。
见黑压压一丛人,身上因盔甲兵器在,总觉得杀气腾腾。
奔得近时,见为首一个人暗色盔甲,面庞在头盔下,浓眉削鼻眼眸坚毅。郭有银鼻子一酸,儿子好好的。
凤鸾张口欲呼,酸楚陡然上来,要待赌气缩回身子,又只是不肯丢开眼睛。念姐儿不错眼睛看着,父女亲情让她只瞪着郭朴看。
郭朴湿了眼眶,他看到被祖父称之为没性子的父亲带马伫立,路上好不好走,郭朴最知道。父亲为送凤鸾母女而来,郭朴第一明白这个,再知道父亲为看自己而来。
离开有几步远,郭朴勒住马缰。座骑嘶鸣一声仰起前腿强止住势,把郭有银等人全吓一跳。
“朴哥,不可!”这是当父亲的,
“你要小心摔下来不是玩儿的,”这是岳父,周士元说过讪讪然,偷眼看别人,没有觉得自己给女婿脸上抹黑,才惴惴不安告诫自己,以后少说话。
凤鸾惊呼一声,念姐儿看得喜欢,以为是好玩耍百戏的,学着母亲叫一声:“啊啊啊。”
马还没有停稳,郭朴跳下马,听到这小小稚嫩的嗓音,忍不住一笑,却不去看女儿。眼睛只看着父亲一步一步走过来,盔甲在身不能全礼,单膝跪倒仰起面庞,也是一丝儿不错打量父亲:“儿子见过父亲。”
郭有银在马上,从能看清儿子,他身子就是绷直的。当着朴哥的兵,对他说些什么好。要依着郭有银要说:“唉,”又怕儿子的兵嫌自己丢人。
他板着脸,沉着嗓音嗯一声:“去看你女儿,可怜她这么大了,”下面的话强忍住就没有说。
郭朴对着父亲拜几拜,再来见的是岳父。
铁袍铁甲的一个将军,让周士元欢喜无限。见郭朴拜倒身前,周士元双手来扶起,借机摸一把铁甲,触手冰凉后笑逐颜开:“这个结实吧?”
不等郭朴回话,周士元欢喜形于色引他过来,几步路上笑呵呵:“念姐儿想你,凤鸾也想你。”郭朴这才看马车里。
车门打开,一个红色扎双丫髻的小小姑娘,把小手指从嘴里拿开,不用人说,亲亲热热的喊一声:“父亲,我是念姐儿。”
郭朴喜不自胜答应一声:“哎,”又听到凤鸾说话:“不是说父亲很好。”郭朴满面春风过来。
念姐儿对他一身装扮好奇到现在,主动张开小手要抱。郭朴屏住气,平时握重兵器也不抖的双臂,小心翼翼抱过女儿小小身子。
这身子到了怀里,一股暖流涌上郭朴身子,他内疚地看着念姐儿,见她生得小鼻子翘翘,小嘴儿微嘟,眼眸顾盼有彩,一半儿随自己,一半儿随凤鸾。
这是自己的孩子,郭朴从心底里开始颤。竭力回想孩子襁褓时模样,竟然一面没有见到,念姐儿已经这般大了。
念姐儿看自己父亲,偏着脑袋左看看,再侧到右边来看看。那眼珠子流动如美玉生辉,把天边几点明亮尽收入眼中。
郭朴爱不够的看着,再如梦醒般的来寻凤鸾:“夫人,你想我不想?”
绿芜和红香拜倒在车下,凤鸾一个人举手拭泪,转过面庞来眼中全是思念:“朴哥,”郭朴分一只手臂,笑出一口白牙:“来。”
抱出凤鸾在手上,念姐儿拍手笑:“母亲抱,念姐儿抱,”车外的人笑起来,郭有银借机松泛身子下马。
凤鸾顾不得人笑,也关注不到别人笑。她只有一句重要的话要对郭朴说:“名字起错了,”先是小声说,郭朴不解,只是笑看着她:“什么?”
几年没见凤鸾,长大不少,比想像中更好看。
“名字起得不好,”凤鸾再说一句,笑嘻嘻也只看郭朴,半分不愿意丢。念姐儿背书一样对父亲噘嘴:“母亲常说我名字不好。”
郭朴见女儿噘嘴和母亲一样,大为有趣:“怎么个不好?”念姐儿收起小噘嘴笑出两个小酒涡:“母亲叫我多念书,”
郭朴笑得跌脚,放下凤鸾,双手只抱着女儿:“多念书难道不好?”念姐儿歪着头:“祖母让我,少念书吧。”
“哈哈哈哈,”郭朴大乐,念姐儿见自己说话父亲这般喜欢,更为了劲头儿,脆生生一路说下去:“祖父让我不念书,曾祖父说,长大了绣花儿好。”
郭朴笑得身上甲片发出轻响声,郭有银见儿子喜欢成这样,心里满满的全是喜悦。郭朴见亲戚们在,把女儿先给凤鸾,大手握握她的小手:“父亲再来抱你。”
亲戚们中来的有堂兄弟,一拥而上把郭朴围住:“这是什么?”摸摸他盔甲上东西,再碰他铁甲袖口,都夸威风。
再上路时,郭朴一手骑着马,一手抱着女儿。郭有银和周士元全劝他不要这样,郭朴回道:“我抱着她,更小心才是。横竖要在外面过一夜,我们走慢些。”
念姐儿很喜欢,双手抱着父亲脖子,又颦小眉头:“冰。”铁甲冰到她。郭朴停下马,用披风裹住女儿,系在自己胸前。郭念淑喜欢了,随着马儿摇摇,竟然睡着。
凤鸾一直抿着嘴儿笑,见父女在一处,她就笑容不止。
夕阳西下时,郭朴命扎帐篷。没有几下子帐篷扎好,亲戚们全羡慕:“朴哥真威风。”郭有银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被撞一下,再凛然,威风便罢了吗?朴哥自己女儿,还要千里送来见上一面。
念姐儿醒过来,去看人家扎帐篷生篝火,小脚步跑个不停。郭朴还在安顿父亲等人,大家一起催他:“去看少夫人。”
凤鸾在帐篷里正皱眉,这可怎生睡?夜里有风,还不吹得人睡不着。郭朴走到她身后,抱住她肩头,闭上眼睛嗅她发香,动情地道:“凤鸾,想不想我?”
凤鸾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转身伏在他怀里,又学着念姐儿皱眉:“冰到人。”
这拥抱如火燎原,郭朴快手快脚开始解自己衣服。没几下子铁甲重重落在地上,抱起凤鸾往行军床上一放。
又是三年夫妻分开,郭朴这一次没有猴急,而是温柔无比,轻手轻脚解去凤鸾衣服。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深深地细看妻子。
凤鸾老成不少,原本总有稚气在面上,现在一双眸子如璞玉雕琢开,竟有无数种滋味儿在其中。
不管是深情,还是思念,还是此许的抱怨,都只增眸中神采,而不减去半分。
手指放在郭朴面上的凤鸾,颇有耐心地抚摸着他。凑上去亲了一亲,郭朴依然没有急急,而是任由凤鸾检视自己身子,有几处青紫,也有才结痂的伤痕。
“不要对父亲说,”郭朴暗哑下来嗓子,柔如海水,把凤鸾填在其中。不知道几多沉沦,不知道几多迷恋。郭朴不知道喊了多少声:“凤鸾,”凤鸾也不知道喊了多少声:“朴哥。”
普通的两个字从相思中走出,如两串子红豆交缠,分不出哪一串是她,哪一串是他。凤鸾心里闪过暗夜独自的感伤,星月下独自的绕廊,她满足的抱紧郭朴,只有眼前,才是最重要的。
郭朴心里闪过无数夜晚的思念,也只看重眼前。
帐篷外面跑来念姐儿,张着小手要进去被人拦住,不高兴地叫起来:“母亲,我饿了。”帐篷里夫妻两个人鸳梦中惊醒,凤鸾推郭朴:“快,女儿来了。”郭朴手忙脚乱跳起来寻衣服穿。
穿到一半想起来,一只手提着衣服,无奈地道:“难道没有人看着她?”凤鸾想想也是,再看郭朴一脸的欲求不满,轻轻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