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回:说易

墨筱笑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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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的雨依旧在淅淅沥沥地下,透过半敞的阳台,冷风一直从青天之下吹入这间暖棕色调的小客厅里,然后裴霞接过热茶,缓缓地喝下一口。

    “秣秣……”人到中年的裴霞眼角鱼尾纹已经很明显了,她的皮肤像许多普通的东方妇女一样,暗黄长斑,深刻着岁月的痕迹。但仔细去看,还是能发现她的五官非常秀丽,那双眼皮、长睫毛,以及挺翘的鼻子,都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她青春时候的美丽。

    时间,果然才是人类最大的敌人。

    人们不能战胜时间,于是就要学会珍惜。

    “妈,我昨天算了一卦。”秦秣坐回另一边的沙发,然后微侧头,一双黑如墨玉的眸子来回在秦沛祥和裴霞之间流转。

    秦沛祥长长舒气,终于大大地喝下一口茶,沉声问:“你会算卦?”

    裴霞也皱眉:“你小小年纪的怎么去玩那种东西?现在读书才是正理,你居然跟江湖骗子去学算卦?”

    秦秣掩嘴轻笑,微微拉长声音,仿佛是在撒娇:“爸,你说说,《易经》是江湖骗子吗?”

    秦沛祥脸色稍缓,秦秣这是头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这种痴嗔的小女儿态,一时间让他神思微微恍惚,心中也更生起几分柔软的慈爱。他勉强露出一丝微笑道:“《易经》是群经之首,传世经典,当然不是江湖骗子的东西。不过……”他少顿,又问:“你能看懂《易经》?”

    秦秣拈指掐诀,摇头晃脑,微阖双目,像模像样地道:“九往居四,六来居三。天地不交,否(pi)!君子以俭德辟难,不可荣以禄。大人否,亨,不乱群也,位不当也。渐、比、归妹,六往居四,就来居三,《否》卦同。小往大来,吉亨,否极泰来,大利!”

    她蓦然睁开双眼,眼睛明亮得好似灯光下的黑宝石。

    秦沛祥和裴霞已经被她这一通神神道道的卦辞弄得莫名所以,这下见她流利地说完,也禁不住惊叹和好奇,连忙问:“什么意思?”

    同样的四个字同时从夫妻两个嘴里吐出,让他们又是同时一愣。秦沛祥悄悄地伸出手,握住妻子的手,裴霞转过头来,两人相视一笑,才蓦有所觉,原来他们从来就不是一个人在独行奋斗。夫妻夫妻,不正是要共同进退,不离不弃吗?

    不论有多大的困难,肩上的重负都有另一个人共同分担,那么,他们又有什么好沮丧惧怕的?

    秦秣将这些微妙的变化收入眼底,心中也泛起了淡而不褪的暖意。

    “否卦是坤下乾上,而泰卦是乾下坤上,否泰本是一体,翻覆之间,一线之隔。”秦秣脸带微笑,侃侃而谈,一副淡然若定,智珠在握的样子,“爸,否卦有卦辞曰:君子以俭德辟难,不可荣以禄。又曰:不乱群也,位不当也。

    也就是说,到了你这一步,不论内因外因,发展出这样的结果都是必然。因为有小人乱事,你又处在不当的位置,况且在应该避走的时候你没有回避,反而被升位与厚禄迷惑,所以命运交否,该当有这一遭。”

    秦沛祥被秦秣一番话说得心中赧然,正觉得过不去,忽又感觉自己的手被裴霞反握,他惊喜地转头看去,却见妻子脸带鼓励,正是笑容灿烂,一如当年。

    她有多少年没有这样笑过了?

    秦沛祥胸中微酸,却又另有舒畅之感。从这次的事情明朗以来,裴霞就没少念叨和指责他,两人一起疲惫,又互相吵架,就在秦秣开门进屋前,他们其实还在冷战。但在这一刻,有了这个笑容,秦沛祥忽然就觉得,这些摸爬滚打所受到的苦全都不值一提了。

    很多年以前,他曾经用最真诚的心意写下过最朴实的誓言,他说:“我要你这辈子,不管什么时候看到我,都可以像花儿一样笑。”

    然而繁花终有凋零之时,岁月不止可以磨老人生,还可以让人将麻木当成理所当然。

    最抓不住的是时间,而最容易挥霍掉的,正是热情。

    秦沛祥转头,怔怔地望着秦秣,百感交集。

    为了这个孩子,他们放弃过多少,为了这个孩子,裴霞又受过多少委屈?

    但在他们这个家庭再次遭遇几近灭顶打击的时候,居然是这个孩子走到近前,用她独特而有效的方式安慰得他们无可反驳。

    秦沛祥无法不感叹,这孩子已经长大了。就在他们稍一恍神的时候,她已经为自己打开了一面他们所无法理解的世界。

    “爸,命运交否没有关系,小往大来,即为泰。”秦秣笑容不变,坐姿又更闲适了些,一股难言的自信在她身上闪耀,“所谓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则无咎。是故上位而不骄,下位而不优。否极泰来,其实也只在一念之间。只要你当前保持冷静,此后保持警惕,自然能够小蓄大吉。

    上九,亢龙有悔。所以挫折并非就是坏事,须知亢龙有悔之后,九二曰: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你们离开那个几近崩坏的工厂,不正好是从此天高海阔吗?爸爸你也常常教导我要勤恳,那如果你跟妈妈拿点本钱去做个小生意,带着勤恳和诚信,你们觉得会挑不起这个家吗?”

    一番话说完,秦秣便带笑望着惊呆住的父母二人。她的眼睛在浅淡的光线下显得灵动晶莹,仿佛能直指人心。

    窗外的雨声似乎渐渐远了,更远处公路上的喧嚣若有似无的飘荡过来,却越发衬出这个小居室的安静,以及秦秣眼神的通透。

    好半晌过去,裴霞的眼眶才微微泛红,她忽然用双手捧住脸颊,头一低,竟然止也止不住地呜咽哭泣起来。

    秦沛祥一手半抬,满脸无措,不知道要做什么好。

    秦秣却蓦地起身,然后丢下一句:“小志还没回来,我带伞出去看看!”说话间她已经快速拿起伞,几步小跑着出了房门。

    门被轻轻关上,秦秣在屋外附耳微笑,只听得里面的哭声似乎渐渐小了,她也就放心地下楼离去。就算不一定能接到秦云志,外出走走也是好的。其实她的内心并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样镇定从容,她还没有养家糊口的能力,她无法想象秦爸秦妈如果真的倒下,那这个家庭会变成什么样。

    千年之前的秦侯府大厦倾倒之时,秦秣错失了挽救的机会。或许她从来就不具备撑起大厦的能力,但在面对这个小家庭的危机时,她还是自信,他们能走出去!她慌了一瞬间,但她会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夕惕若厉,寻求无咎。

    大笔纵横,挥斥方遒,至老不休!

    雨势又渐渐大了些,这将近入夜时分,因为下雨,街道上行人很少。路旁飘起的枯叶便仿佛是四季最凌乱的符号,悠闲者看着悠闲,烦闷者自然就看着凄凉了。

    秦秣往秦云志学校的方向走去,那里离市三中并不远,同样可以从求学路经过。走到求学路街口的时候,秦秣脚步稍顿。雨又变小了,有点细雨丝丝的感觉,她干脆收起伞,任那些沁凉落到自己身上,然后蹲下身去捡拾地上一片梧桐树的落叶。

    梧桐枯叶色深如泥,细雨之下更是叫人陡然惆怅。秦秣曾经有一把名为“萧山”的七弦琴,那琴便是梧桐所制。相传凤凰非梧桐不栖,秦穆公之女弄玉在梧桐树边盖砌闺阁,夜间萧史乘龙而来,与她琴箫相和,引来凤凰。于是萧史乘龙,弄玉跨凤,二人结为夫妻,双双升仙而去。

    秦秣的“萧山琴”正是得名于此,今日秋雨梧桐,睹物思人,她再一回想,想的竟然是咏霜。

    自从琴技大成之后,秦陌就很少弹琴,偶然兴起,他才会抚上一曲。那个时候,必然有咏霜吹箫,而还没有变成胖子的少年苏轼则会舞剑踏歌。

    少年指点江山,老大徒说风月。秦秣拈起地上的枯叶,心中终是叹息:“咏霜,原来我不过是个负心人……”

    细细绵绵的雨丝忽然就消失了,秦秣感觉到细雨被什么遮住,然后身边一片阴影。她侧身抬头,先是看到一双穿着泛白牛仔裤的长腿,然后才看到灰色的毛衣、白色的褂子,以及方澈神色柔和的脸。

    秦秣正要起身,方澈却撑着他黑色的大伞蹲了下来。

    大伞遮下,宛如穹顶,密密地将两人与伞外的雨天隔成两个世界。方澈的气息依然是清朗微涩,冰凉之中透着温暖。

    一只骨节修长的手轻轻伸了过来,然后拈过秦秣手里的枯叶。

    方澈向她微微一笑,笑容好似来自红尘纷扰之外,又如春日里冰雪初化,碧水破冰而出。

    秦秣抿抿唇,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昔日佛祖拈花,迦叶微笑。你怎么拈着一片枯叶子,也能装神秘?”

    方澈没有回答,却轻轻张嘴,将枯叶衔到口中,然后伸手搀住秦秣一同起身。

    秦秣连忙将他衔着的那片枯叶取下,皱眉道:“脏得很,你怎么往嘴里面乱放?”

    方澈微微低头,伸手轻柔地拂过秦秣额前被雨淋湿的一缕刘海,淡淡道:“我见你看得那么出神,所以尝尝味道。”

    秦秣仰头,无声地叹息,方澈果然还是方澈,他的思维方式永远都那么与众不同。

    方澈仍然微笑,他当然看得出秦秣在感叹什么,但他其实从来就没有不正常过,只是秦秣不懂罢了。要说他的生命中有什么是真正脱离了轨迹的,那也就是遇到秦秣。除此以外,他一切都规划得很好。

    就像刚才,他其实早就看见了秦秣,但他本来并不打算再与这个人见面。是秦秣收了伞,自顾傻傻地淋雨,他才不自主地走又走到了她的身边,然后为她撑伞、挡雨。

    “你把伞撑开,我要回去了。”方澈说话间目光望向秦秣手中那已经被收好的折叠伞。

    秦秣抖了抖伞,皱眉道:“不想撑。”稍顿之后,又道:“你回去吧。”

    方澈紧紧握住伞柄,很想转身就走,但他的脚却仿佛另有意志,偏偏不受大脑控制。

    “东汉蔡邕曾闻梧桐烧火噼啪之声,于是取来做琴。因木尾已焦,故名焦尾琴。”秦秣的目光又落回雨中的梧桐树上,声音微淡,“蔡氏五弄流传千古,这梧桐树却一棵棵地被伐去,又一棵棵地长大,再不是当年那一棵了。”

    “你会弹琴,为什么不肯弹?”方澈微微倾身向秦秣耳边,忽然问道。

    “无知音,不过断弦而已。”秦秣正出神想着自己的萧山琴,顺口也就答了。说完后,一转头,才发现方澈正眯着眼睛笑,那样子好像一只偷着了香的狐狸。

    “原来你果然会弹琴!”方澈又回身站直,紧紧盯住秦秣道:“如果听者是我,你愿不愿意弹?”

    秦秣眨了眨眼,脸上闪过一瞬间的错愕。

    方澈下垂的那只手紧捏成拳,心脏猛地揪起。只是这样一个无关情思的简单回答而已,他居然等得忐忑。然而不论这一刻有多么煎熬,他都不后悔。如果连这样一个问题都不敢问了,他又怎么再往前迈出更深的一步?而如果秦秣连“知音”二字都吝啬给予,那么,他也可以干脆了断地转身离开了。

    秦秣犹豫了片刻,才缓缓道:“我在现代,听到过一个人的琴声。高山流水,寂寞无边。他虽然是当众弹琴,但我觉得,他只是弹给自己听的。”

    方澈紧捏的手心中微微沁出汗水,他仍然紧盯着秦秣,等她的下文。

    而他忽然觉得,那段高山流水,其实已经不寂寞了。

    “你这个皮猴子嘛……”秦秣想起那个狼狈的夜晚,忽又绽出灿烂的笑容,“等你什么时候对上那下半阙《江城子》,再跟我说知音吧!”说着话,她眸光流转,又狠瞪方澈一眼,嗔笑道:“皮猴子!”

    方澈蓦地抓住秦秣捏着树叶的那只手,然后将她拉得紧贴住自己。

    他低下头,埋首在秦秣颈后,仿佛是宣誓般:“你等着吧!”

    秦秣挣脱手,无奈道:“方兄,你想证明自己不只是皮猴子,你大可以自己努力去,你费那么大劲儿捏我的手做什么?你不知道我的手会疼吗?”

    方澈只是微笑,却不再说什么。

    两人并排走在一把伞下,缓缓向秦云志学校的方向而去。秦秣省了打伞的功夫,就仔细地思考自己家里以后的出路。她劝说秦爸秦妈的时候当然是说得轻快,但现实显然不会有那几句话那么容易。如果秦爸秦妈不再去找工作,而是去做小生意,那这个生意的种类可就得慎重考虑。

    秦秣对现代的商业环境当然不够了解,她左思右想了一路,也沉默了一路,却还是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

    方澈其实更是个习惯沉默的人,他撑着伞,默然走着,偶尔偷看秦秣一眼,心中竟然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再没有尽头的路也会走到尽头,不过秦云志的学校早已放学,这个时候秦秣过来,却实在是找不到这孩子。她游目四顾,又走了几处地方,终于还是摇头道:“这小家伙八成是跟同学出去玩了,真是个麻烦小子。算了,我还是回去等他。”片刻之后,她又道:“方澈,你不是早就要回去吗?还不走?”

    方澈板着脸道:“我送你回去。”

    “我这么大个人了,用你送?”秦秣觉得好笑,“行啦,天快黑了,你快回去吧。”

    “我跟你顺路。”方澈干脆拉起秦秣的手,当先迈步,“快走吧!”

    道路确实不远,没过多久,秦秣就进了月光小区。她回到家以后才发现,秦云志居然比她更先到家。

    秦爸秦妈跟秦秣都很有默契地没有在秦云志面前提起他们下岗的事,这孩子依然没心没肺地看他的电视,然后惊呼:“二姐,你美白见成效了耶!”

    秦秣敲他的脑袋:“作业做好没?”

    于是秦云志灰溜溜地跑到主卧的书桌旁,提笔埋头苦战。

    秦爸秦妈开始四处奔波,寻找做生意的门路。他们几乎没什么本钱,又要养家,所以找得焦急而慎重。在这方面秦秣帮不上什么忙,她能做的就只有多写些短篇的文稿,然后逐个逐个杂志地投稿。

    假期只有两天,秦秣回校后就听到学校要在十二月一号举行建校五十周年庆的消息。许多有班干职位和学生会职位的同学都提起了百二十分的精神,想要好好在校庆汇演上露个脸。因为期中考试刚过,所以大家都有种刚刚从魔鬼岁月中解放出来的感觉,那一个个的心情也是格外跳跃。

    在周三的全校大会上,校长宣布了奖学金获得者名单。秦秣不出意料地取得了全校第四十七名,虽然只是个优秀奖,但小小前进一步也是收获。秦秣领到那少少的一百块钱奖金时,心里就在想着那个第一名的两千元大奖。

    期中考试的奖学金整个比月考翻一倍,足够刺激这些穷学生了。

    不论为名为利还是为自身前途,市三中的大部分学生都在你追我赶着。

    然而就在高二的获奖名单被宣布后,陈燕珊忽然抓住了秦秣的手,她有些紧张地说:“秣秣,阿澈他居然落到了五十名以外!”

    方澈的成绩次次都是年级第一,这次一落千丈,连秦秣都惊讶了。

    “珊珊,你怎么啦?”

    陈燕珊咬着下唇,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断断续续道:“秣秣,方……方澈是不是……很、很讨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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