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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魔劫
残阳似血,孔雀河里的水渐渐干涸,黄沙带着魔鬼的诅咒,袭击繁华空虚的都城。沙丘上拉长的阴影,湮没了众人悲望的足迹。孤独的盐泽,在守侯中渐渐衰老。
为了争夺丰盈的土地,楼兰国与匈奴的战争,打了三年又三月。
战争的袖子卷走明月,悲壮的男人走进战场,任凭妇妪在身后哭泣。田间绝望地长出杂草,牛羊顶着枯瘦的皮毛,奄奄一息地等待宰割。怅望不见操戈的亲人,更不见,成堆的尸首,埋在漫漫黄沙的尽头。
鲜血染红了罗布泊湖边的杜鹃,疯长的水草纠缠成妖娆的沼泽,到处飘浮着苍白的肢体和手。夜夜,白骨附在墙头哭泣,死亡的黑鸟低低徘徊,嘶哑地召唤着寂寞的亡灵。
三年又三月,楼兰无雨,日子渐泣成一眼苦泉
谁能寻回楼兰曾经的美丽,那流灌大漠的菊花,那滋润绿洲的燕麦,那荫荫的胡杨林和汩汩的孔雀河水,还有皎洁月光下摇弋的牧草,水滴曾经沿着草尖滑落 楼兰城内,大鼓响成炭色,炎炎日头灼烧无辜的面容,族人焚香拜祖,祭天求雨。楼兰王妃,怀胎足月,无法产下腹中之婴。
暴虐当道,必遭天谴,王悔不当初,对天盟誓,只要天降祥雨,族人平安,楼兰永不言战。
紫纱纬幔之后,女婴啼哭落地,罗布泊湖金光漫起,佛塔钟声凭空而鸣,万千雨露从天而降,河水开始奔流,万物复苏生机,族人绕着王宫彻夜欢呼,女婴为楼兰带来了再生。
王隆重设宴,杀了百头牛羊喝酒欢庆,鲜血染红了长长的孔雀河道。
女婴在王妃怀中厉声哭泣,哭声响彻夜空。
二 侍佛
阳光轻拂湖面,草间的朝露开始微笑,兰沁坐在窗前,学着鸟儿的歌唱。
战争随着黄沙掩埋在了过去,楼兰在宁静中走向繁荣,商道的驼队络绎不绝,寺庙的钟鼓声声悠扬;烟波浩淼的罗布泊边,绿野千畴,牛羊成群;清澈的孔雀河上,渔民泛舟,猎户吟唱,处处一幅详和宁静。
兰沁的成长没有烦忧,潺潺泉水,清洗她娇嫩的肌肤,滴滴乳香,滋润她万千的芳华。翩舞的蝴蝶、流云以及皓蓝的天空,为她投下美丽的影子。她在渔舟晚歌里陶醉,在清清碧湖边沉睡,破碎的月光、皎洁的星芒在她眼中、唇角和发梢上盈盈跃动,映照着无邪的面容。
一切烂漫只因王的噩梦而改变。
天崩,地裂,风泣如鬼。混沌模糊中,河床血色漫溢,到处都是断壁残垣,驼铃在风中呜咽嘶鸣,白骨磷磷洒遍了戈壁荒滩,族人火光缠绕,眼神里充满恐惧和绝望。弱小的兰沁正惶惶拉着一只滑坠地下的手,撕心裂肺地哭。
那只戴着玉戒的手,正是楼兰发布号令的至尊权威
王从梦中惊醒,楼兰莫非要重稻覆辙?兰沁兰沁是他的福音,是上天给楼兰的恩赐,只要她虔心为王、为族人祈福,定能永保楼兰国泰民安。
花瓣在冷风里纷飞、凋谢,王妃的泪水洒了一路,誰敢抵抗君主的威严。只是骨肉相亲、怎堪分离?
善良的兰沁,为赦族人的贪婪,为减杀戮的罪孽,闭门清修,诵经侍佛。
荏苒岁月,弹指一挥,兰沁已是十六妙龄,如兰如蕙。
清修八年,以为自己无欲无忧。
钟声悠响,佛前的莲花灿烂旑璇,兰沁丝质的长衫,在风中舞起。佛说: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然她,为何仍贪婪于悠悠花香和钟声悠扬,甚至迷恋窗外蝶翅如丝般的气味,夜夜纠缠如丝。
她明白,那些迷恋红尘色相的杂念,正是阻她静心侍佛的魔障,然而她,竟舍不得完全放弃。
窗外夏蝉聒噪,异热难堪。兰沁手中的念珠,在一日正午钟声响起时,齐齐散落一地。她把叹息咽在肚里,轻轻阖上了双眼。四周的梵唱,一声声敲她的心。
这红尘劫数、情天欲海,莫非冥冥中注定逃不过去?清风徐来,兰沁心痛难忍。 楼兰日益鼎盛之际,王妃因病逝去,兰沁得旨不再侍佛,重返宫闱。
缀雨无月之夜,兰沁常会静伫湖边,陀罗花儿随风而过,落下满湖馨香,母亲慈爱的容颜,便在水中隐现。
失了母爱,兰沁的心,何处才是归宿?
三 祸起
古铜的马镫依旧光亮,贪欢的酒杯依旧糜香。
王坐于高高的宫殿之上,手执黄金酒杯,妩媚的妃子,在他脚下旋出优美的弧度。
他的神情傲慢,投在众邦国使者奴颜卑骨的身上,飘忽没有温度。
楼兰的繁荣致使人口骤增,邻国纷纷设立驿馆,大兴伐木,以尽其欢。王族盛行的“太阳墓葬”加速了楼兰绿色的死亡,成百上万棵树木送进墓穴,低矮的灌丛成片枯死,塔里木的潜流由此断绝,楼兰的气候一天天反常。
城墙的细尘索索而落,漫天的枯叶加杂着干涩。那是一种危及生命之源的律动。兰沁依着栏杆,看着日渐下降的孔雀河水,心中充满幽怨的叹息。
她多次请求父王善待众生万物,规劝族人弃恶从善,不再杀戮破坏生灵,王则不以为然。
在他眼里,只要楼兰不断强大,万事足矣。 旌旗满天,烽火台上的硝烟燃起,匈奴金戈铁马,卷土重来,想借此偷袭盛世的楼兰。城内的大兴土木,将士那堪抵挡骁勇的千军万马。乱世的悲啸,成就荒尘古道的落寞。
兰沁站在高阶上,看着楼兰将士披上战甲,重返战场。十几年前王曾挥舞兵器,让尘土翻滚成硝烟,而今,历史的寒风揭去年轻的外衣,豪迈的笑脸干涩着几屡倦意,王在老去,楼兰才刚刚痊愈,怎堪重受战火再次的焚烧。
匈奴的马蹄踏近了楼兰,寒光闪闪的弯刀挥向逃离的妇孺孩童。鲜血、死亡,兰沁的心碎成无法拼凑的尘埃。
冒死突围的探子搬回了救兵,尼雅的军队由后夹击了匈奴,楼兰城内一片欢腾。
欢呼还未停止,轰隆的马车再次踏响楼兰的上空,尼雅的大军没有离去,而在距城十里的地方驻扎,楼兰岌岌可危。
楼兰王递去国书,愿与尼雅共缔婚约,共休百年之好,世世绝不侵犯。
四 许爱
黄昏,沥沥细雨打湿经卷,兰沁的哀伤澈入心骨,长长的头发,散乱的心,垂落在伤动的湖面。曾经慈悲渡生的心怀,早已成为落日最后的烟花。满地的夕光,碎成片片凄楚的琴音,陪伴她的,唯有落泪的远山和哭泣的流水。
命运将她从无欲的净土推向好战的国家,只因她是楼兰唯一的公主。远方稍纵即逝的蜃影,没有她心的归宿。
无人问及她的感受,唯有澄净的湖水愿意聆听她的倾诉,唯有母亲慈祥的眼神将她关注。融入璀璨的罗布泊吧,穿透满泓湖水,投向母亲温暖的怀抱,抚平那些沟壑绽裂的心纹,让尘世的怨痕从心中殆去,让一切,散若云烟。
秋风在耳边哭了一晚,将停了。天亮了。
篝火渐明渐灭,清晨的薄雾许许升起,缠着白色丝巾的兰沁静静躺在湖畔,黑亮的发辫,凝泪的睫毛,轻薄的身体纤瘦若无。库乐轻轻地吹着芦笛,眼神抚过她圣洁的面容。
救起她,尤如俯拾一片秋叶,如此美丽的女子,为何绝然地舍弃生命。她脸上挥之不去的迷愁,深深触动库乐善良的心。
是谁探入水湄的双手,触摸到我手的柔润?是誰停落湖面的视线,捕捉到我眼中的泪光?又是谁,沿着破碎的曼陀铃和歌声,触摸罗布泊圣洁的湖水,也触动了我隐隐的心事?兰沁渐渐苏醒,茫然眼前的一切。
悠扬的笛声传来,兰沁轻轻回头,那个华服的长发男子,正站在岸边的胡杨树下,唇角微扬,含笑的眼里有细碎的星芒。
我不希望见到瘦弱似花黄凄苦如秋风的女子,美丽的姑娘,应该沐浴阳光、率真烂漫,象花一样绽放。
昨夜,你神秘的面纱,让我一无所求。直到孤寂的独木舟,为你漂进罗布泊,才发觉,清瘦的你,竟是如此美丽。
我不想询问你的忧伤,只想用一支芦笛为你解忧,让你心里的烦恼,一闪而逝。
库乐望着她消瘦的背影,轻轻吹响幽长的芦笛。
那些遥远的凄凉,那些载满破碎灵魂的花朵已然枯萎,失去了梦、失去了温情、失去了家的她,还有什么是可以活下去的希望。
库乐为她拭去泪痕,将沙棘花编缀的娇艳花环,戴在她的发间。他要带着她,忘记烦恼,骑上马在白云蓝天下飞翔。
风儿鼓起她的长裙,吹散她的黑发,和着库乐的歌声,兰沁的惊恐与纷乱渐渐消失,旷野微风融融间,她心里有了些许温暖的芬芳。
这个陌生的男子,竟让她有种无法言知的亲切。
每天清晨,她都在湖畔与库乐相见,一起漫步在田野山间,时间,在彼此眼中静静地流淌。兰沁的忧悒让他深深迷恋,他多想抛弃一切,给她快乐,让她幸福。但他不能,上天给他太多的无奈。
短短的相聚即将别离,库乐轻吻着兰沁的发髻,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不忍离开。
十日后若能在此与你相会,我一定带你离开。我美丽芳香的花,我们不能满怀憧憬在沙漠中流亡,我要给你美丽富足的生活,还有,我一生的珍爱。
兰沁轻轻的微笑,泪光盈盈,十日相约多么飘渺,他们终将天各一方。她是战争的牺牲品,不久将是尼雅的新娘,为了楼兰和族人免受劫难,她,无法抗拒。
在这伤感的湖畔,兰沁第一次穿上艳丽的服饰,插上幽蓝的鸟羽,跳起美丽轻盈的吐火罗舞。她的心,随着舞步,寸寸撕裂。她要将美丽的身影,永远留在爱人心中。
五 黯离
檀香悠悠,婚期临近,兰沁的心绪如天空低垂的蔼云,厚厚迭迭,无从释别,眸里尽是空茫的沙。
库乐的誓言,坚毅的眼神,让她不曾减退一点迷恋。端起酒杯是他们塞外同游的风景,拿起画笔是他月夜吹笛的背影。那些疼痛的回忆在铜镜里吹过来吹过去,漫天的飞絮,漫天的往事,漫天还没打开的年华,在这苦苦的守望里,快要凋谢。她是多么憎恨这残忍的时代。
兰沁鼓起勇气哀求父王,解除她的婚约。王的眉头始终紧锁,楼兰四面临敌,强大的尼雅,狡黠的米兰,还有同样虎视耽耽的疏勒、龟兹、洛浦、若羌。只有联合尼雅,楼兰才不会被弱肉强食。
他给兰沁遥指远处刚刚修好的神殿,那将是她登上嫁车,赴向尼雅的地方。太阳照着楼兰,兰沁觉得死亡正一级一级踏上神殿。
曾经多么美丽的土地,而今亘古的黑暗,亘古的甜蜜与悲凄,都将在这里上演。
尼雅国送来了聘礼,成箱的丝绸和黄金,还有彩绣蝴蝶的嫁衣。古铜镜里,映照的却是人比黄花瘦的凄凉,佳期如梦,佳期如梦,她满心凄苦,期待古道西风中的瘦马载着爱人归来。
花,在夜里悄悄开放,星辉下,是谁迷离不肯睡去的呼吸。
约期很快来到,兰沁摆脱纠缠的侍从,早早伫立在湖畔,戴着沙棘的花环,为了亘古的爱情,她要放弃楼兰,随他离开,浪迹天涯。
楼兰上空的月亮陨落了,天空暗了,星辰暗了,地面开始哭泣,被大漠落日拉长的身影,孤独而绝望。兰沁拨下腰间的匕首刺破手臂,让思念的眼泪和着血滴滴洒在了罗布泊。
那满船荡漾的星辉,那岸边静默的胡杨,那湖面上放歌的长发飞扬的男子,离她远去的,将是那些永不再回的美好回忆。
六 错缘
摘一片花瓣,细捻,是谁在忧郁里轻轻叹息?
城外的鼓乐声声催人,兰沁对着铜镜梳洗打扮,红红的胭脂,薄薄的朱唇,蓝田的珠玉,柔软华丽的绸缎,更有猩红的羽饰像蝴蝶一样燃烧。
她从未如此端详过自己的容颜,但她相信,今天,她是楼兰最美的新娘。
猎猎旗风尽染五彩丝稠,沙漠驮铃摇响串串音符,美丽的新娘,走在通往神殿的路上。
尼雅国王以及王子浩浩荡荡而来,两只陌生的手相挽,走向琴瑟合鸣的殿堂。
热血的缨枪,残缺的旗帜突然树起,欢笑的族人倒在楼兰脚下。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尼雅的军队已将楼兰重重包围。
而楼兰王率领的军队,将尼雅国王和王子围于神殿。
一切都是陷井,两国彼此虎视眈眈,都想以联婚为榥,将对方一举歼灭。
兰沁伏在地上,伸手捧起的不是黄沙,而是族人的鲜血,残裂的头颅,对着兰沁笑着,嘲讽,还是,深深的仇恨?
楼兰又将陷入十六年前的场景,兰沁瘫软在地,阵阵眩晕,体内的毒药开始发作。
她不想困于这种无望的政治婚姻,没有心爱的人带她离开,唯有美丽地结束生命。
冰冷的刀轻吻她修长的脖颈,她成了要挟楼兰投降的棋子,
楼兰王远远躲在战车里,一片沉寂。王会为她交出疆印,世世向尼雅称臣吗?
不会
兰沁徐徐站起,凄凄地笑着,转身将柔软的胸膛刺向锋利的长剑,血液温热地流泻,释放的快感自身体涌出,兰沁听到剑锋快乐的低喊。头上蒙着的红色盖布随着她坠落的身体缓缓飘落。
那是怎样一个倾国倾城的容貌,和一双忧悒绝望的双眼。
长剑呛啷落地,面前煞白的面容和惊骇的双眼,兰沁曾经多么熟悉。
那个穿着华服,与她牵手步出神殿的尼雅王子,那个持剑相挟,逼王降服的人,竟是兰沁日思夜想的库乐。 血一丝丝从兰沁含笑的嘴角渗出。
库乐疯狂将她抱起,不可置信地摇头,泪水夺眶而出。你就是楼兰的公主?为何不告诉我?
为什么?上天如此愚弄我们,什么战争,什么仇恨,这场卑鄙的联姻,毁了你我一生的幸福。
上次去楼兰刺探军情,不想会在湖畔认识了你,我没告诉你我的身份,是因为我想拒绝联婚,我想带你离开,去追求一生的幸福,可是父王,竟把我关押直到昨天
兰沁微笑着闭上眼睛,泪水滴滴滑落。
带我离开这里,我好累
七 情殇
楼兰的水如兰沁的生命般开始枯萎,哭泣的黄沙覆盖了血肉相搏的将士,和兰沁住过的小楼。
库乐抱着兰沁,静静坐在罗布泊湖畔,那是他们相识相恋的地方。
兰沁的双眼空洞无神,不再流光溢彩,不再顾盼神飞。
喧嚣尽去,夜幕的黑发为何早早落下,一会朦胧,一会迷惘。
兰沁轻轻地笑着,你终于来了。我看见你飘扬的黑发,你梦色的眼睛,你在微笑对么?可你的容颜,我为何总也看不到?是你离我太远,或是太近?
我一直在等你,那个湖边盼你的人儿,瘦了南山,瘦了西湖,只盼你能带她离开。如今,见到你,我却只有先去了,我不怪你,因为事前我已服了毒,我怎会料到我的夫君会是库乐你呢。
原谅我,我不会再于悠静的湖畔、葱郁的胡杨林等你,但是对你的爱,千年不变
炽热的泪珠滑过脸颊,库乐吻着兰沁渐渐冰凉的唇,将爱的翎毛,轻轻别在她如缎的发上。今后不会有她一起共赏夕阳,月光下,剩下孤独的吹笛郎。
我爱,今夜你是我的新娘,我要将爱写上木牍,用我深情的笔划,用我眷恋的目光。我要用唇,吻你如蜜样甜美;温润你,用楼兰最神秘的檀香;用稠密的丝帛,包裹你千年不坏的身体。轻轻阖上美丽的双眼吧,洒落河畔的朵朵鲜花,会陪着你走过亘古岁月。
风,吹散了干涩的枯瓣,吹灭了微弱的生命之光,吹走了埋藏千年的爱和忧伤,为何,我的泪还在流淌。今夜,就用这颤抖的笛音,诉说你我无尽的悲伤,任青丝一夜染满白霜,任眼前失去所有光亮。时间可以佐证,还有不变的上苍,我的感情没有干涸,爱依旧在荡漾。
让黄沙漫去亘古的甜蜜与悲凄吧,不论千年万年,我仍是你心爱的吹笛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