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川

碧落凡尘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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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乎!”

    两千年前智者的感慨,依旧洪钟大吕般响在逝川上空,响在河流透明的孤独里。时空可以隔断沧桑,但隔不断世人对河流的向往。当我在逝川的身畔临流而立,我无法猜测我已辜负了它几世的等待。河流的美丽惩罚着我的愚钝。于是在时空无涯的荒野里,我把自己站成了水边的一粒细微的沙石。

    暗夜笼罩着大江的身躯,我已无法看清它皱纹里深藏的启示。但是我能听见它的喘息,听见水鸟扇动的翅膀搅动着它的记忆,斑驳的水影便层层荡漾,映着夜空的星月,仿佛有无数神秘的眼,望着历史,望着未来,也望着水边凝伫的我。

    我知道我永远读不穿它的秘密,也许没有人能读穿。大江流日夜,早在无以计数的日夜之前,在川上智者之前,在史书天象之前,它就存在为世上最早的路了。在考古学家、史学家的放大镜下,所有的历史都与河流不期而遇。当高山、平原和丛林试图将世界纳入自己的体系中时,人们早已选择了江河作为生息繁衍的乐园。其实江河之险并不逊于峭岩绝壁,湍急的流水中时时暗藏杀机。但人们还是坦然地向它交付了希望、信任、甚至生命。而江水,也造就了人们丰润的躯体和充沛的血气。很有趣的现象,道理只有一个:河流不仅是人类血肉之躯的摇篮,更是人类精神情感的摇篮。

    面对亘古奔流不息的江水,我们的灵魂常常是颤栗的。正如孔子所说:“逝者如斯乎!”“逝者”是什么?就是时间,以及时间所挟裹的一切:千古风流人物,数十载芸芸众生。人可以战胜一切,但永远战胜不了时间。在滔滔的逝水面前,人们能想到的只有自身的渺小与无助。而水流永恒,来也无涯,去也无涯,从容地流动在时间的脉搏里。生命的短暂与脆弱如此突兀地对比着逝水的恒常,让人无望得连悲哀都显得徒劳。于是,在充斥八荒六合的孤寂里,在一种无法安慰的绝望中,爱情便产生了。它是人在无边的沉沦中本能的呼号,为了让脆弱的心灵有所慰籍,无助的生命得以温暖。翻开千万年前最早的诗集,几乎所有美丽的故事都与河流有关:“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凡彼柏舟,在彼中河”“河汉有女,不可求思”人类用美丽的爱情给生命立传,为心灵觅渡。在时间无情的脚步声中,粲然盛开了永不凋谢的芬芳花朵。即使所有的存在终会随水而去,爱情都会在精神的高空流光溢彩,人们也从中获得了与残酷现实抗衡的无穷力量。

    如果说爱情是人类卑微的人生中唯一的救赎,那么死亡便是这种救赎无可避免而变化莫测的结局。爱与死这两个永恒的主题,难分难解地纠缠于河流的筋脉里。河流成就了爱情的美丽,也成就了死亡的悲壮。古往今来,逝川吞噬了难以计数的蝼蚁般的生命,也毫不容情的没收了无数高贵的灵魂。屈子投江以后,太白也和醉入大江,用生命谱写了最后的疏狂与洒脱。浪漫派的鼻祖与先锋异时同归,无边的遐想与怀念从此牢牢占据了后世文学卷帙的一角,让世世代代的人越读越厚。沉郁悲壮的杜子美,也在湘江的苦雨孤舟中黯然归去,留给后人的是不可索解的谜。文学史上的三位伟人,居然都以逝川为最后的归宿,是历史的巧合,也是冥冥中的必然。诗人与江河之间有一种天生的亲缘关系。真正的江河是孤独的,唯有诗人能敏锐地分辨它每一道皱纹里的平仄,破译它每一拍涛声里的情韵。诗人是江河的代言人,他们一生都在逐水行吟,从水流的波纹中找寻人生的智慧,向水底的石头学习超脱的姿势。但现实的鬼影不时穿过河流的涛声诱惑他们,讥笑他们。他们保不全仕途经济的华宇边的小草庐,也不一定保得全澄碧如水的自如自在的心境。于是在不同的朝代里,他们以相似的方式漂泊着,抗争着。一旦参透了人间所有的悲欢,河流便理所当然地成为他们人生的归宿,灵魂的祭坛。

    由于选择了一种美丽而决然的死,我不能不想到虞姬。她不是诗人,但她却是乌江记忆里独一无二的永生者。这位柔弱的古代女子,以一个无比凄美的姿势,在雄性的逐鹿江山的史册中,写就了一页动人魂魄的女性篇章。虞兮虞兮奈若何?当十里埋伏的悲歌充斥天宇,当一切的喧嚣都跌落于项羽眼角的一滴浊泪,她用那铸着吉祥铭文的青铜剑在自己的脖颈上划了一道优雅的弧线,历史的皮肤上从此多了一道阴柔的剑痕。滚滚的乌江至今还在痛诉那一段历史的谬误。江山成了无行小人的战利品,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西楚霸王再无立锥之地。美丽的虞姬啊,以江河一般的倔强,断然斩断了自己与这个污浊世界的联系。那一剑倾国倾城,那一道弧光亮彻千古。一颗女性的高贵的灵魂,从此永生在后人的感念和遥望里,魂兮不灭!

    河流是不死的。因河流而久久传唱的爱情,在岁月的年轮中渐行渐远还生;在河流中消逝的灵魂,还在浪花的起伏间辗转叹息。河流是人间岁月的见证人,永远在时空的河道里不紧不慢地讲述着生命的寓言。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样的夜晚走向它,只知道在久远的古代,在我尚未成为我之前,就开始了对河流的追寻。我喜欢聆听星月与江风的絮语,江水与堤岸的合唱,水面上总是飘荡着无数生命的启示。而我更在意的是它躁动的表象下深藏的孤独,以及深邃的内涵。我相信在那样的孤独中一定有一双期待的眼,等着一代又一代的漂泊者去解读,去冥想,去感动。我不知道我之前谁来过,也不知道我之后谁会来。只知道一旦奔流的江水融入了血脉,以后无论怎样的幸福和哀恸,都无法停止对它的追寻,无法拒绝它的呼唤。

    逝川,我愿用千年来凝望,用万年来吟唱。

    03/09/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