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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妹妹睡着了，你去上屋的横廊把蕃薯藤搬到阁楼下来，和奶奶一起摘蕃薯叶。”
奶奶看着挂在阁楼下，椭圆型的竹子摇篮，摇篮里才一岁几个月大，红朴朴的圆脸蛋，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花，睡得香甜的妹妹，对我说。
“奶奶，你到上屋的横廊摘蕃薯叶，我就不用搬了吗，为什么天天都叫我搬蕃薯藤。”
“因为你是老大，你不干谁干，叫你搬你就搬。”
我嘟着嘴，两手放在背后靠在墙上，满脸不情愿地看着坐在阁楼门边的奶奶，奶奶用手拍拍那扇柚木大门，接着把竹子编成的那个大箩筐，放在右手边，看也不看我一眼，又接着喊：“丫头，怎么站着不动，女孩子家要勤快，要不长大没人要。”
把蕃薯藤搬到阁楼下，奶奶指着她对面的那张小凳子，我乖乖地坐在奶奶对面，和她一起摘蕃薯叶，奶奶偶尔瞧我一眼，看我还嘟着嘴，眼眶里盈着泪，停下手，拍拍我的脸：“丫头，你哥是男孩，你妹刚学会走路，你是奶奶的大孙女，你不帮奶奶，帮你妈干活，谁帮呀。”
“奶奶，阿六和阿英的奶奶都没有叫她们天天摘蕃薯叶。”
“她们家才养几头猪呀，不能和咱家比，咱家养了六头猪呢，女孩子就要从小就养成勤快的习惯，长大了帮家里多干些活。”
我性格沉默寡言，看到邻居同我差不一样大的小孩，可以每天都开心地玩耍，玩老鹰捉小鸡，玩过家家，捉迷藏。而我每天清晨醒来，先是把妈妈做好的早饭揣到奶奶的房间，接着就是去妈妈的房间，抱起躺在摇篮里哭闹的妹妹，给妹妹喂妈妈煮好的花生粥，妈妈呢，从天还没亮，就围着灶台、猪栏、鸡窝转，临出门下地时，还要叮嘱我，你要看好妹妹，听奶奶的话，别惹奶奶生气。
可我毕竟是个五、六岁的孩子，好不容易哄妹妹睡着了，想去玩一会，奶奶不是叫我干这就是干那，反正奶奶就是看不得我闲着，心里自然感到委屈，自小我就不会撒娇，很少耍赖、哭闹。但我有自己的招数，不听奶奶话，不想干活时，就爬到阁楼上，假装听不见奶奶在喊我，没有伙伴和我玩，就和阁楼屋檐下的小燕子玩，常常掏燕子窝，把刚出壳的小燕子放在手心里，摸摸它们的小脑袋，如丝般的细毛，还和小燕子说悄悄话，告诉小燕子，奶奶不疼我，老是叫我干活，不让我玩，奶奶是个坏奶奶。
然而，我不能在阁楼上呆得太久，要不等妈妈回来，奶奶会告我的状，说我不听话，不帮她摘蕃薯叶，不帮她摘花生。从小我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爸爸和妈妈每天对我说的，你是大女儿，要乖乖，要听话，心里也认为，我是女孩就应该听话，只要我听话就是乖孩子。
那时，小阁楼是我的小天地，是我藏身偷懒的好地方，是我哭鼻子，发泄委屈的地方，小燕子是我的聆听者。
我七岁半上小学，别提心里有多高兴，认为从此再也不用听奶奶的唠叨，奶奶也不会，一会一个丫头地喊我，丫头，妹妹睡着了，来帮我摘蕃薯叶，丫头，妹妹自己玩着，你去打扫庭院，顺便去厨房拿箩筐里的米糠喂鸡，要不就是，丫头，水缸里没水，你去挑水。
可是每天早上去上学之前，我要不是把水缸挑满，就是收拾牛粪，放牛到山坡，才回来上学。下午放学回家，煮饭、喂鸡，吃完晚饭后，哄妹妹睡觉，忙完这一切，该到我做作业的时间了。
每天晚上爬上小阁楼做作业，阁楼柚木雕花的窗户边，我放一张爸爸钉的小木桌子，桌子上有盏煤油灯。
乡村的夜晚，翠竹碧树掩映着瓦屋，月光透过环绕村庄的树林、竹林，倾泻在鱼鳞般的瓦屋顶，一阵阵清凉的晚风轻柔地吹拂，映在瓦屋顶树枝桠摇曳的影子千姿百态，小阁楼前面，那片如绿纱幔般的竹林，随着风飒飒地响起来，飘舞的叶子吐露清香，泥土的气息，庄稼的幽香，天空里的星星闪着明亮的眼睛，陶醉在如水的月色，在云朵里笑。
手中的笔不知几时停下，傻傻地望着染上蜡黄灯光几扇窗户发呆，听田蛙的“呱呱”声，四周如潮“嗡嗡”的虫鸣，声音最响亮还是竹林里的那群蝉儿。蝉，在我的家乡不叫蝉，是叫“姻鸯”没上学之前，我不知道“姻鸯”就是蝉，我问过奶奶，为什么我们家乡叫蝉儿是“姻鸯”
奶奶对我说：“你呀，真是傻丫头“姻鸯”就是“姻鸯”哪是什么蝉儿，在咱们这的风俗习惯“姻鸯”是吉祥的象征，你见过有单飞“姻鸯”吗？我都七十了还没见过呢“姻鸯”不管飞到哪，都是成群地一起飞，它们是白天睡觉，夜里唱歌，就算是睡觉，它们也要爬在一起睡。”
从那时候开始，我最喜欢的不是上学，而是晚上，晚上我可以一个人呆在小阁里做作业。乡村的小学，乡下的孩子，除了老师安排课本上一些作业，到四年级，才要求每周写一篇周记。
做作业是借口，其实是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呆在小阁楼里，从阁楼的窗户看屋外的夜色，看大树茂盛的枝叶在夜风里摇摆，蓝蓝的天空，朵朵飘流的云彩，弯弯的月牙从林梢冉冉升起，望着蓝空的星星，闪烁明亮的眼睛好奇，为什么月亮和星星挂在天上不掉下来呢？风是从哪儿来的？天使她住在哪儿？我怎么没见过？奶奶说“姻鸯”都是成群的生活着，它们应该都是好伙伴，为什么邻居家的发叔几乎每天都要和发婶吵架，而且发叔动不动就打发婶耳光，好几次打得发婶嘴巴、鼻子流血，每次都是英子姐姐哭着帮她妈妈洗掉脸上的血泪，英子姐姐一定很伤心吧。唉，尽管英子姐姐白天不用干那么多活，但和她比起来，我还是比她好，因为，我爸爸、妈妈她们从不吵架，英子姐姐还常挨打，我爸爸、妈妈从来没有打过我
有时我还喜欢对小木凳子上那盏煤油灯，看着玻璃灯罩里那一根小小的绵线灯芯，燃起的那一小束火苗发愣，为什么火苗下面的光是蓝色的？上面是黄色的？有时还爬到阁楼屋檐边，看看那窝小燕子是否睡着了，它们是怎么睡觉的呢？原来小燕子睡觉的时候，头是缩着的，那双美丽的花翅膀差一点就可盖住圆圆的小脑袋，那模样特别可爱。
清楚记得，上三年级第一学期，第一堂课，上课的铃声一响，我的语文老师，两手提着用绳子捆绑着的，崭新的课本走进教室，全班的同学象群快乐的小鸟，个个脸上笑开了花，眼瞪瞪盯着老师放在讲台的课本，那种迫不急待的感觉，特别地兴奋。我呢，个子是班里数一数二的矮小，可是从一年级到三年级，语文老师也就是我们的班主任，却一直安排我坐倒数第二排，我也一直不明白，就是这一堂课，这一切让我全明白了。
老师发课本时，我们班有三十八个学生，可只有三十七本课本，不管是从前发到后，还是从后发到前，轮都轮到我，可是老师偏偏不发给我，看着同桌春梅翻着新课本笑，我真想哭，可我紧紧地握着拳头，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下课后，春梅告诉我，老师嫌我从一年级到三年级没穿过一件新衣服，嫌我穿的都是我哥穿小的衣服，嫌我长得象只丑小鸭，因此，老师看我不顺眼，所以安排个子矮小的我坐在后面，不给我发新课本。
那一晚，我躲在小阁楼里狠狠地哭了一场，越哭越觉得委屈，虽然我没有漂亮衣服穿，虽然我个小矮小，虽然我长得不漂亮，但我学习一直都是班里前三名，作文在县、镇的比赛，还获过第三和第二名，老师为什么喜欢有新衣服穿，长得比我漂亮的同学？不喜欢学习好的我？
小小的阁楼，装载着我许许多多个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为什么，答案呢？有些在我慢慢成长的天空里，寻找到了，有些直到现在依然在追问、寻找。
五年的小学，在我成长的历程，就一眨眼的时间，就在五年级第二学期末中考时候，老师教我们怎么报考中学志愿，同学们每天都在讨论，我和班里最好要好的李娜、杨鹏、张云约定好，我们几个一定要考上县里的重点中学，而且要考上同一所中学。学校有三个小学毕业班，我们几个是学习最好的，老师也说这一届考中点中学的希望就靠我们几个了，只要我们正常发挥，上重点中学没问题。
老天爷对我们几个真够恩宠，我们四个真的考上县里的重点中学，还是同一所中学，我的录取通知书是李娜、杨鹏、张云，她们三个送到我家来的。
天那真是好天气，太阳灿烂、绚丽的光芒撒向大地，长春花绽放朵朵粉红花瓣，在和煦的徐轻风里嘻嘻笑，田野里的稻田，一串串白色的穗花，一波赶着一波，环绕田野的绿色山坡，四季长青的木麻黄树，细细长长的叶子，象少女飘逸的发丝。
李娜、杨鹏、张云，她们三个就是在绿色山坡上找到我，是妈妈告诉她们，我在山坡上放牛。
我们四个坐在木麻黄树下，对着耸立的山岗，太阳的光芒，红茸茸地照耀前方的山巅，我们象体壮丰羽的山鹰，即将起程展翅高飞，飞出青色山坡，越过绿茵茵的田野，离开生长的村庄。
彼此憧憬着前方的好风景，你一句我一句，幻想着到了新学校，我们该如何地努力学习，绝不输给别人，我们还要考上好的高中，我们四个一星期至少要聚会一次，而且做永远的好朋友，谁要是叛离，谁是叛徒。
我们分享喜悦的心情，直到临暮的黄昏渐渐地收敛起，夕阳五彩的缎带，我哼着歌儿，牵着肚子鼓鼓的老牛回家，当我把录取通知递给妈妈的手心时，爸爸、妈妈脸上没有丝毫的喜悦神色。
吃晚饭时，爸爸、妈妈还有哥哥拿着筷子不动，默默地看着我吃，不停地给我挟菜，是我最喜欢吃的白切鸡，妈妈说是爸爸特意为我做的，爸爸说以前过年过节杀鸡，鸡腿都给妹妹和弟弟吃，我长这么大还没吃过鸡腿，今天妹妹和弟弟不在家，两个鸡腿都给我吃，心想，爸爸、妈妈应该是为我考上重点中学，专门为我杀鸡庆贺的。
可是当我吃完饭时，爸爸放下手中的筷子，妈妈抚摸着我的头，爸爸咽下含在嘴的白酒，对我说：“丫头，爸妈知道在四个孩子中，你最辛苦，你五岁学会做饭，七岁就挑水、放牛，帮家里做不少活，你考上重点中学，爸妈为你骄傲，为你高兴，可是下学期你哥要到城里补习再考大学，妹妹和弟弟刚上小学，爸爸也要到离家很远的学校教书，你妈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况且，咱家现在也没钱供四个孩子读书，丫头，委屈你了，你就在家里陪你妈吧，等以后有钱了，爸爸和妈妈再让你上学。”
我只是默默地点点头，心酸的泪水，咽在心里，为了不让爸爸、妈妈看到我哭了，一个人爬上小阁楼，曲卷着双腿，两手支着下巴，听着熟悉的声音，透过窗口遥望星光点点的天空，眼泪滴答、滴答地淌在胸襟，两边的袖子，拈满涕泪。
一个人躲在小阁楼里整整哭了三个晚上，第四天夜里，悄悄地收起放在小阁上的书本，感觉到那双纤小的手在颤抖，就在那一瞬间，我长大了，往后的日子里，我的责任和心愿是帮家里多干活，让妈妈少受点累。
从此，在家的每个日子，天蒙蒙亮，和妈妈一起趟过那条，磨破妈妈脚皮的碎石小路，在太阳下，风雨里穿梭，弯弯曲曲的田埂，重叠着妈妈和我数不清的脚印。
黎明到黄昏的疲倦，全都消融在烟雾缭绕的夜色，那个小阁楼，从那以后，妈妈再也不喊我“丫头，做完作业了没有，该下来睡觉了。”
而是让我静静地呆在小阁楼里，晚上，一个人躺在小阁上，我想了什么呢？一个十三岁的乡下女娃，想的当然是那片属于她的田野，还有的，就是想想和她最要好的，那几个同学，她们现在做什么呢？
小小的阁楼，收藏了我多少秘密和悲凉，窗外的那缕山风，屋檐下的那群燕子，也许它们读懂我小小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