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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面对那本被撕毁的地图册,我哭了,而马克却在旁边阴阴地坏笑着。
尽管那本地图册是我在心情极度糟糕的时候撕毁它的,但我还是想哭。我知道马克,他一直是把我的痛苦当成他的快乐,虽然我们一起从娘的肚子里出来,但我们的性格却很不一样。我们都已经十四岁了,应该算是一个小小的大人了,而马克却整天无忧无虑地玩耍,他好象不知道什么是痛苦,好象不知道被人耻笑是件多么伤自尊的事情。
他从来也没真正地理解过我。而其实,我是一个比他早来这个世上五分钟的姐姐。
在看完我所有的洋相之后,马克搓着鼻子说:“马多,你快回家吧,咱妈在家里急着找你呢。”
明明知道马克又在诳我,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往家里走。不管怎样,母亲支使我做事情的时候总要比马克多。
这次也许是马克说对了,母亲是在家里着急地找我。
“马多,上次给你爸抓药的那个方子,你放在哪里了?你爸的病又犯了,心口疼得厉害。我得赶紧给他抓药去。”
抓药的方子?我不记得我把它放在哪里了?
放下书包,一阵翻箱倒柜,终于在我放书的架子后面,找到了那已经成了一个纸球的的处方。
母亲拿起药方,匆匆忙忙得走出了家门。
此时父亲静静地躺在炕上,微闭着眼睛,外面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了他的脸上,让他的脸看起是格外的苍白。
望着父亲瘦削的脸,眼泪开始象小蚂蚁一样,爬上我的脸。
昨天的语文课上,老师布置了一道作文题,是写自己最爱最熟悉的人。我想在我的生命里,我最爱也最熟悉的人只能是我的父亲了。于是我在文章中,倾尽心力地写我的那个做了大半辈子泥瓦匠的父亲。
父亲有时候很可怜,我们家每年收获的玉米,父亲只把他堆在苍子里,然后我们看着它们慢慢地烂掉,他不晓得把它们卖掉,然后让它们变成一张张崭新的钞票,他说,他不卖掉这些玉米,是怕有一天,我们还会象从前一样挨饿。“不管年头是多么的好,我们总得防备万一呀。”他总是这样对我们说。父亲唯一的手艺就是盖房子,他从十六岁就开始拜师学艺,他与砖瓦石块打了三十多年的交道,他的家什就是那些瓦刀、锤子什么的。父亲虽然手艺不错,但也只能是盖那些用砖头和瓦块简单砌成的小土房,他盖不了高楼大厦,如果他能够盖好那些高楼大厦,那么我们家也许就不用还住在那破旧的小房子里啦。
虽然,我们的日子过得艰苦些,但是父亲仍旧是我最爱的人,他给了我和马克最无私最慈祥的父爱,他总是为了我们过得更好些而努力地干活,每当看到他那古铜色的肩膀上淌满汗水的时候,我的泪水就会在一瞬间涌满眼睛。
我是多么爱我的父亲呀,在最近的一些日子里,父亲病了,看着久病的父亲,一种念头却越来越强烈:人,如果真得有来生,我一定还要做他的女儿。
就是这么一篇倾尽我所有感情的文章,却被我们的语文老师嘲弄般在教室里“拜读”了它。当我们的语文老师踱着他并不美丽的方步,在教室里走来走去,并在口中念念有声的时候,很多同学都笑了,他们和我们的语文老师一样,看不起我的父亲是个泥瓦匠。
我的头低了下来,我不知道语文老师为什么总是对我有偏见,从他一来接手我们班的时候,我就明明白白的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并不喜欢我。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我没有一个能行的父亲的缘故。
只是一会儿,我就把头抬了起来,我为什么要低下头呢?我错了吗?我问自已,然后我努力地把头仰得很高,但是泪水,可恶的泪水却从我的眼角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多年以后,当我走向社会,而把这篇怀念父亲的文章发表在一家大刊物上的时候,我把其中的一本刊物,邮给了我当年的那位语文老师,我不知道他在看到它之后,会有什么感想。而在我那个小小的年级里,他把我伤害地很重。
也许我这样做很损,可是我总想为我已逝去的父亲挽回一些做人的尊严。
现在,父亲就躺在那里,曾经他浑身有的是使不完的力气,但是现在,他已经抡不动砸石头的大锤了。他古铜色的肩膀也不会因为淌着汗水而闪着劳动的光芒了。
我站在那里看了一会父亲的瘦削的脸,觉得有些发闷,也找不出什么事情可做,就走出了家。
邻居孟阿婆正在外面翻晒那些准备用来烧炕的玉米秆。孟阿婆今年已经86了,可结实地很,她唯一的一个儿子在很远的地方工作,平时不怎么回家,只是在春节的时候,才能带着孙女来看望她一些日子。她儿子曾想把她接走,可她怎么也不愿跟儿子走,她说,她老了,她已经不想再挪地方了。她儿子因此也就有些无可奈何。
孟阿婆问了我父亲的身体,然后她又说了一些我父亲小时候的事情。她是看着我父亲长大的,我父亲打小就挺能干,邻居们都喜欢他。
我只看见她的嘴动着,却没大听清她说的是什么,倒不是她年级大了,口语不清,而是我觉得自已的心好象在这个无聊的傍晚,已经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人的年级大了,真是没多大意思。
二
马克在很晚的时候,才溜进了家门。这个时候母亲所煎的草药味,已经开始弥漫了整个屋子。母亲已经顾不得埋怨马克的野性了,父亲的病已经让她精疲力竭。
这些日子,她很少骂过我们,马克于是便有些忘乎所以。这个小蹄子,等父亲好起来的时候,早晚得挨打。我喜欢骂马克是小蹄子,是因为父亲从前总是喜欢这么叫他。但我知道父亲在说马克这小蹄子的时候,总是一幅疼爱他的样子。
隔壁的房间里传来父亲的咳嗽声,我的心总是随着他的咳嗽声一阵阵发紧,虽然没有人在我的眼前提起他的病情,但是他病总是不见好,让我很担心。
我不知道马克对父亲咳嗽的声音是否有所感觉。他已经不小了,我们从娘肚子里出来不过是差了几分钟的当口,他却始终是那么一幅有心没肺的样子。男孩子在这个年龄,是不是都是这个样子,我也说不准。
父亲已经在炕上躺了一个多月了,病却总不见好,不出来活动就没有力气,孟阿婆说得对,他的确很需要外面的阳光了,但是他却不想出来。
缺少笑声的家庭很寂寞。
其实我很怀念我们从前的父亲,他永远都不知劳累。从前的日子他总是很忙,除了给人家盖房子外,他还要在早晨与傍晚抽空侍弄地里的庄稼,地里收获的庄稼是他的“业余作业”他常这么戏谑地对我们说。他在干活累了的时候,偶尔也会发一些脾气,但是他很快就会恢复过来。他从来都不动我和马克一根手指头。如果我和马克惹他生气了,他也仅仅是朝我们瞪圆他的眼睛。
有他的笑声,就会有我们的快乐。这是我们家的真理。
可现在他的这个样子真得让我很难过。
虽然当时我还不明白其实死亡正在等着我们的父亲,我只是觉得一个人总是躺在炕上病恹恹的样子,无论怎样都不是一件能够让人高兴起来的事情。
在这个季节里,我所有的好心情,就象遇到了我们语文老师的那张脸一样败兴。
马克总是有出其不意的举止,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条狗,却总是唤它亲爱的别克,这是一只呆头呆脑的狗。想必是它从前的主人厌倦了它而把它扔掉了,因为自从马克把它带回家之后,从没听说谁找过它。
那只狗总是呆头呆脑地躺在我们家的门前,一幅两耳不闻天下事的模样。它很傻,无论谁靠近它,它都是一幅不理不睬的样子,而马克却喜欢在傍晚拉着它到处散步,也怪,别克对马克也是一往情深,他们散步的样子象一对小情人。马克说他很可怜他的别克,在它的前半生,它一定没有享过福。马克发誓从现在起,他要让他的别克享清福。
马克可怜他的别克,就象是可怜我们隔壁的老刘家的孩子。他们家那个七岁的孩子长得只有两岁的孩子大,而且不会说话,不会走路,据说是在出生的时候,被碰坏了脑袋。他的母亲,大家都叫她苦命的刘红。刘红整日背着她的傻儿子满街转悠,见了人总是说“我们家小慧怎样怎样”小慧就是她背上的傻儿子。
刚开始大家真得是很可怜她,自从她生了这么个儿子之后,丈夫就整日的喝酒,不再象从前那样的爱她了。
后来这样的话说多了,就没有人愿意理会她,她遇到大家再说“我们家小慧”的时候,人们就都各自低头做自已的事情,她更觉得很没意思,就更加地孤独了。
人们都说她象是那个丢了孩子的祥林嫂。
马克说,刘红真是可怜。马克这样说的时候,就更加疼爱他的别克了。
我不知道马克什么时候能够真正的长大,能够象我一样,对我们的父母,对我们这个家充满无限的爱心。
现在马克已经睡得很香,就象一头奢睡的小猪。
三
很多人都来看望我的父亲,他们提了许多各式各样的补品,他们说了许多客客气气的话,总之都是些让父亲好好养病的话,他们等着我父亲早日好起来,好扛起锄头上山锄地呢。
父亲对他们的话报以微微的笑容。父亲在目送着这些人走后,总是有好大一阵的心神不定,他会在他们走后,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我们的母亲。那时候,母亲的目光总是很懒散地望着别处。母亲只会在没有旁人在的时候,才好好地看着我们的父亲。
母亲望着父亲的眼神总是有一种疼。我相信那是来自她心底的对父亲的爱。从秋天到现在,母亲已经瘦了许多。那只曾经紧紧戴在她手脖上的银手镯,现在是松松垮垮的,偶尔也会从她的手上脱落下来。
母亲每次拿起它的时候,总是会有那么一会儿的发愣。偶尔父亲也会从母亲的手上接过那只手镯,在手中轻轻的把玩一会儿,然后就轻轻扯过母亲的手,为母亲戴上。
母亲低着头,想对父亲说些什么,可终竟是什么也没说。
现在母亲的手镯在和面的盆上叮叮当当地响着,就象她此时寂寞的心情。
我一直想,母亲和父亲的一生,有着能够让他们享尽一生的感情,该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呀。
这个星期天的早晨,父亲的心情不错,早晨喝过母亲熬的小米粥之后,便有些精神头了。他用棉被支了支身子,看着我和马克在炕头上写作业。他望我们的目光中充满了无限的慈爱。
“有这么一双儿女是我的骄傲呢。”父亲总是喜欢在人前这么说。他好象觉得天底下的儿女数就他家的好。
来我们家串门的孟阿婆也在旁边说:“是哩。”
我觉得自已很惭愧,我们怎么能算是父亲的骄傲呢?我们什么荣誉也没给他挣来。
孟阿婆说:“小克,小多,你们都听父母的话,都是挺乖的孩子,有这一点,你们的爸妈就知足了呀。”
我偷偷地抬起头。我们的父亲正目不转精地盯着我们看,好象我们是一块随时都可能融化的糖,他怕他一闭眼,我们就化掉了呢。
“你们爷爷死的早,你们的爸爸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他十六岁就下来干瓦匠活了,刚开始是作小工,做小工才累呢,又挣不到几个钱了,熬了几年才熬成了个师傅,整日价风吹日晒的。你爸爸就是能够吃苦,他打小就是这样。心眼也好使,你孟叔叔一年到头不在家,我这老婆子多亏了你们的爸爸。我其实挺羡慕你们奶奶的,到年底了,你们的爸爸把挣到的钱都交给了你们的奶奶。别看你奶奶没言没语的,其实她才是有福之人呢,虽然她在年轻的时候没跟你们爷爷享过福,可她老运好,有一个好儿子,更有一个孝敬的儿媳妇,她可比我这个老婆子强多了。你们这些小家伙还笑,这是真的。不信问问你们的爸妈,你们的孟阿婆什么时候骗过人?”
我们嘻嘻地笑着,孟阿婆说起来就象是在给我们讲故事,她说的那些事离我们是多么远啊。
“爸爸,是真的吗?”马克问父亲。
“我哪里有你们孟阿婆说得那么好。”父亲微笑着说。
“爸,我长大后,肯定跟你一样,什么都要做得好,我一定要做你的好儿子。”马克拍着胸口说。大家都笑了起来,马克许过的诺言比天上的星星还多呢,可他什么都做不好。
“这次是真的。”马克依旧固执地说。
四
没有雪的冬天,算什么冬天呢?
学校看大门的老杨头,每早起来都会对着睛朗的天空咒骂一句。
他不喜欢没有雪的冬天。不下雪,他就无事可做,他就只能围着炉子烤火。屋子里的炉火总是烤得他昏昏欲睡,微红的火苗跳跃着,象他四岁的小孙女在炕头上的舞蹈,引得他总想伸出手抚摸一下这些小精灵。当然他伸出的手只是在烤着火炉,他才没那么傻呢,要让炉火灼烧自已的手。
下课的时候,我们总喜欢围在传达室的窗外,看那老杨头烤炉子时的寂寞的样子,听他独自私语。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大人都喜欢下雪,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冬天里,大人们无事可做,在寂寞中才觉得下雪的好处呢。
我父亲也很喜欢雪。我曾经觉得父亲是世界上最喜欢雪的人了。下雪的早晨,他总是早早地起来,打扫院子里的落雪,并沿着我们门前的小路一直扫得很远。静静的冬天里,雪花在轻轻的飘落着,父亲手握扫帚扫雪的身影,总是让我们觉得他生来是属于冬天的。
我们的奶奶在有一年的冬天,因为爷爷的逝去而受到了刺激,精神一度有些失常了。当时我的父亲和母亲正在偷偷地恋爱着。我父亲的背景并不让我姥姥她们满意。于是在那个下了很大雪的冬天,母亲被姥姥逼着去还我父亲送她的手镯,那天的雪真是太大了,他们在院子里立了不一会儿,身上就全落满了雪,象一个院子里堆砌的两个雪人。父亲接过那只定情的手镯,低着头默不作声,而母亲也不知是不是就应该这样离去。这时候,我们的那位疯了的奶奶正坐在炕头上,用一团红色的毛线逗他们家的那只老花猫玩,并不时得被老花猫诱人的动作引得哈哈大笑,她不知道雪地里站着的是他的儿子和她未来的儿媳妇。她不知道自已的笑声让儿子的心中淌血。
父亲无奈地摇摇头。他对那同样默不作声的母亲说:“你走吧。”
那时候我母亲不敢抬头看我父亲,他痛苦的表情会让她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瓦解的。
当她最终决定要走的时候,母亲回头看了一眼他们破烂的屋子。她看见了我的小姑,我父亲那十四岁的小妹妹,在那破旧的玻璃窗上映出了一张流泪的脸。而我的奶奶也在那时候,从窗里面向外看。
母亲的泪也流了下来,她咬咬牙,又从父亲的手里夺回那只订亲的手镯。
而在我母亲和父亲结婚的日子,我们奶奶的病也奇迹般地全愈了。并在她活着的最后几年里,帮助母亲拉扯大了我和马克。
这些故事我们都听了一百遍了,父亲老是喜欢在无事可做的冬日里讲给我们听,而我们的母亲总是在那个时候,低着头轻声笑着,那个时候她的笑容是多么的光彩夺照人啊。
现在父亲躺在那里,在这个无雪的冬天,又给我们讲了一次他和母亲的故事,这次我们的母亲,没有坐在炕头上做针线活,而是躲在另一个房间里流眼泪。没有雪的冬天,会让她很伤心是吗?
父亲唤过母亲:“秀兰,你在听我们的故事吗?”
母亲装着轻松的样子,从里间走出来:“听着呢,你讲这故事哪一次能拉下我呢?”
父亲躺在那里嘀咕说:“秀兰,你说,这个冬天它怎么老是不下雪呢?”
盼不来雪,他们俩人好象都很孤独。
五
我们北江镇是一个很小的镇。
而其实是,它因为远离着江水,而有些寂寞。我不明白为什么在它的名字里却要有一个江字。
我们这儿的人很喜欢那些神灵,因此每年的正月十五,在闹花灯的时候,北江镇的庙会上,总会涌来那许许多多的人。他们丰满了小镇因为冬日的冷而有些消瘦的日子。
我们北江镇的春天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的。
马克在家口站立了一个上午,他停止了对手中那些柳条的编织。他在那儿站着,好象在等待谁的光临。
过了这个年,我和马克都已经十五了,到目前为止,他最热衷于的活动就是摆弄那些总也理不清的柳条枝,并用它们编一些小小的玩意,这么多年,我们已经有理由相信,马克他在学习上虽然不是个聪慧的男孩子,但是在这方面,他却有着不可多得的天赋。父亲在平日里总是喜欢用欣赏的眼光看他这个老也长不大的儿子。
这一年的正月十五,我们家来了一位远房亲戚,那是一位精瘦的老太婆,到们家来的时候她已经是有些神志不清了,听母亲说她老早就有这种毛病。我和马克,我们躲在另一间小屋,看着这个老太婆和母亲闲聊,父亲躺在炕头上,依旧是微闭着眼睛,似睡非睡地听她们说话。这几个月来,他已经被病魔征服了,刚开始,他是多么不甘心在炕上躺着呀,他总是挣扎着爬起来,要做些什么,后来可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便不再吵嚷着起来做些什么。
而他总是微闭着眼睛,让我们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
现在他在静静地听老太婆说话。那老太婆其实是很有趣的,她总是自顾自的说着笑着,并不在乎我们的惊讶。
母亲在中午的时候,做好了一桌可口的饭菜,她说,不管怎么说,这人毕竟是我们的一个姨姥姥。
这位被我们称做姨姥的老女人,始终用一种看起来还是友好的目光看着我们。而她的目光,则更多的落在马克的身上。那目光更多一些疼爱。
她在闲着的时候,手里开始摸索着窗台上的剪刀和炕上的一些纸。我们不明白她在做什么,母亲悄悄地在我们耳边说:你们这位姨姥从小就有一手剪纸的好功夫,虽然她多年神志不清了,但是她走到哪里,手里依旧离不开一把剪刀和一些纸。
想不到,我们的这位远房亲戚还会有这样的本事。马克惊叹着。
这时候的马克已经抛弃了他手中的柳枝而眼光发亮,我们明白,我们的马克他开始对姨姥的剪纸发生了兴趣。
果然马克吵着嚷着要姨姥教他剪纸。那老太婆很高兴有人跟她学这手艺,便手把手地教马克,我不知道这老太婆是不是老天专派来教马克的,我只是觉得,偎依在她身边的马克好象就是她的孩子。
父亲微闭的眼睛睁开了,他在看他的宝贝儿子马克手握剪刀在纸上飞舞着,看马克一会剪出来一只栩栩如生的公鸡,一会儿又剪出一只红红的灯笼。
这一夜老太婆就住在我们家。母亲把她安排在我身边躺着的时候,我有些害怕,可她看我的目光中却好象有着无限的疼爱。
这一夜我们家纸糊的顶棚上总有小老鼠唰唰跑过的声音,而旁边马克的呓语让我更加无法入睡,只在天快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睡梦中,我觉得我那位姨姥姥俯在我耳边说:“马多,你们的父亲,他熬不过这个正月。”
天大亮的时候,我醒来。我们的身边已经没有了那位老太婆。母亲也是很芒然的样子。她也不知道姨姥是在什么时候走的,她一定是走了,她的包袱也不见了。
我把梦中的话语悄悄地对母亲说了,母亲搂着我,泪就止不住的流下来。母亲不让我把这话告诉父亲。我很纳闷,我们的姨姥姥,她说得话是什么意思呢?我们的父亲他怎么就会熬不过这个正月呢?
马克清早起来就开始把玩他的剪刀,马克认定姨姥是老天给他派来的。从此,他不再摆弄他的柳条枝,而是每日坐在小凳子上剪他的纸,娘只是无奈地摇摇头。
马克的世界是神秘的,我们走不进去。
六
父亲在几天之后,因为痛疼终于住进了医院。那些日子,母亲一直守在他的身边。喂水吃药,象侍奉一个小婴儿,充满了耐心。
周末,姑让母亲回来睡一会儿,这些日子,真得把她熬坏了。
夜晚的房间里依旧响着马克的梦呓,纸糊的顶棚上依旧有小老鼠唰唰跑过的声音。多么无聊的夜晚呀。
母亲在那个夜晚,躺在我的身边对我说:“马多,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我想你们应该知道你们的爸爸他得的是什么病了。”
“什么病?”我心中很恐慌,母亲从来没有这么一本正经地跟我说过话。
“你爸他得的是肝癌。”母亲在那一刻冷静地说。
我从枕头上抬起头,却看见母亲已经泪流满面。
“你是说,没有什么药可以救我爸爸了?就象东街上小梅的爸爸一样?”东街上小梅的爸爸就是得的这种病,在前年秋天的时候离开了小梅。
“嗯。”
我的泪水和妈妈一样在这个夜晚蓬勃而出。
我知道那个曾经健康地生活在我们生命中的爸爸,他将会离我们而去。
妈妈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起来了,她在灯光下整理爸爸的衣服。这些东西我不知道妈妈是在什么时候准备好的。妈妈把这些看起来是那么触目惊心的东西用包袱包好,重新放在柜子里。我知道它们在那儿等待父亲的到来。
果然三天之后,父亲回到了家,是他一再要求回家的,他对我母亲说:“秀兰,你不要再瞒我了,我自己的病我自己知道。你总是说我得的是肝炎,如果是肝炎,我早就可以下地干活了,一般的病都是越治疗越好,而我已经在炕上躺了三个月了,却没有一点好的迹象。我得的如果是一般的病,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来看我了,就连曾经和我吵过架的二胖子都来了,你说我这病还能是好病吗?秀兰呀,我不傻,我知道这是我命中的坎,我注定走不过去了。我知道他们在招唤我,那是我早逝的父母,还有我那个在六岁就饿死的小妹。这些日子,他们夜夜都来到我的梦中。秀兰啊,让我回家吧,让我守着咱们那一对宝贝儿女,守着我们那三间破瓦房走吧,我做了一辈子的瓦匠,我们却一直住着破房子,那是我的错,下辈子,秀兰呀,人生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要做牛做马地来报答你,让你住高楼,让你享福”
“快别说了。”母亲用手捂住父亲的嘴,不让他说下去。她的泪水滴落在父亲的衣服上。她握住爸爸瘦削的手,却只能抽噎着,再无法说下去。
父亲又回到了我们的家。他的生命如同一支将要燃尽的蜡烛,只剩下一丝微弱的光,在风中颤动。我们守在父亲的身边,小心翼翼地盯着那微弱的光,生怕它在一个夜晚就耗尽了它所有的油。
那个夜晚,我和马克第一次亲眼目睹了死亡。血从爸爸身上喷涌而出,从嘴里,从身下咕咕地流出,面对汹涌而来的血我们手足无措。我们只能哭泣着,看着自已的亲人他流尽最后一滴血,看着他曾经红润过的身体在一点点地变苍白。
“马克,马多”父亲在昏迷中呼唤着我们的名字。他那已经无力的手在身边摸索着。
马克已经泣不成声。我们伸出手把它递给父亲。我们知道我们只能最后一次地握住这双手,今后的日子里,无论我们活得如何,我们都无法再真实的握住父亲的手。
我们的爸爸他一直到最后都是清醒的。他是那么清醒地面对着自已的死亡。
我心痛,我宁愿他什么都不知道,宁愿他在睡过一觉之后,就离开我们。
我不知道一个人在面对死亡的时候,他心中是不是有过恐惧。但是我们的父亲他不怕死亡,他握住我们的手让我们不要怕,他说好好活着呀孩子们,再等好多好多年,我们会在另一个美丽的地方相遇,那时候,我们还会是幸福的一家人。
马克是在父亲死去的那一夜开始长大,那之后他抛弃了年时候的柳条枝,开始了沉默。并用他刚刚学会的剪纸为我们的父亲剪了一千只飞的纸鹤。
而我在经历了爸爸的死亡之后,也成熟起来,我和马克守着我们历经苍桑的母亲,等待着春天再一次地光临北江镇。
我知道,我们人生中所有的经历都会成为往事。
我曾经听人们说过,如果你要流泪了,就请你深深地调整你的呼吸,你的泪就不会落下来。我试着这样做,但是我做不到。
电视上,他们依旧在那首歌中唱着:深深深呼吸,不回头看你深深深呼吸,不让泪流下
亲爱的父亲,我们试着不回头看你,试着不让泪落下来,试着把所有的痛苦往事都留在另一个岸边,但是我们做不到呀,永远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