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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勇武过人,对尚家堡的地形也极为熟悉,杀死杀伤尚府家兵十人之后还从容逃脱,这样的勇将在军中也是出类拔萃之人,听说身形还特别像黔阳侯身边的一人——查到这里,缙云司、刑部都不敢再深挖下去,但谁曾想,缙云司、刑部的人手刚撤,与刺客暗中勾结的那十多个尚府家兵看到行迹败露,又先发制人,将好不容易逃过一劫的尚文盛杀死,据说都已逃到广德府……”
长信宫里,云朴子坐在绣墩上拢着手,将京里最新的动向说给清阳郡主知晓。
“黔阳侯再蠢,也不可能直接派刺客去杀尚文盛吧,我看多半是有人故意搅浑水呢。”清阳慵懒的看向窗外说道,她此时已然显怀,在渐显炎热的夏季,穿着宽大的襦衫,相比较以往显得丰腴许多。
她倒不是相信韩谦的人品,而是觉得韩谦真要派人刺杀尚文盛,应该会更隐蔽,哪里会留下这么多的蛛丝马迹,让人这么轻易就将矛头指向叙州?
“老道我也不认为黔阳侯做事如此粗糙,但现在背地里这些消息都传得神乎其神,也由不得人不信。”云朴子说道。
“缙云司、刑部呈上来的奏文怎么说的?”清阳问道。
“缙云司从这案子里撤出去后,便没有什么动静,似乎事情跟他们全无关系,但刑部与溧水县正式递到陛下御案前的奏文里,都没有提到刺客身形与黔阳侯身边嫡系相肖这点,大概在捉住刺客之前,仅凭身形及熟悉地形这两点,就断定是黔阳侯身边人太武断、太不负责任了。”云朴子说道。
“缙云司不是正磨刀霍霍、立功心切吗,这件事真要与黔阳侯、叙州有牵扯,他们怎么缩到后面去了?”清阳疑惑不解的问道。
“或许陛下与娘娘一样,都知道黔阳侯真要刺杀尚文盛,活不会做得这么粗糙,缙云司真要深入彻查下去,便会发现事情最终跟黔阳侯没有关系,”
云朴子看没有宫女站在左右,说话也就稍稍放肆一些,说道,
“现在缙云司撤出来了,刑部与溧水县在奏文里也都没有直接将矛头指向黔阳侯,陛下便可以当作什么事情不知道。而至于世家宗阀私下里怎么传,对黔阳侯是何等众情汹涌,那也是世家宗阀与黔阳侯的事情,陛下反倒能置身事外了。再说了,陛下以往在岳阳以及此时收复金陵登上皇位,为治理州县、梳理军政,不得不大举任用宗阀子弟,朝堂之上满眼都是宗阀出身的官员,陛下大概也明白这实际也是一种妨碍——现在好不容易有个目标,能叫满朝王公大臣转移一下视线,陛下又何乐而不为呢?当然,陛下并不放心黔阳侯,也是一个因素。”
“也是,这些世族宗阀,眼里有家无国,隔三差五便有折子递上来说缙云司不合先帝遗制,诉苦有司对州县盘剥钱粮苛严,地方难堪重负,需休养生息,诉苦屯营军府侵占州田,陛下他也是烦不胜烦,但要维持朝堂运转,却又不得不用这些人。沈相好不容易从底下提拔了一些人上来,却整天被御史台盯住这个不合规矩,那个不合规矩。慈寿宫虽然现在不直接干涉朝政,但凡陛下过去请安,总是唠叨一些遵循先帝遗制、善待将臣、从善如流的套话,很难想象慈寿宫不是跟朝堂上的那些人里应外合,”清阳说道,“照你这么说,陛下现在知道借力打力,真是要比以往学聪明多了啊!”
“这叫转移矛盾。”云朴子笑道。
清阳微微一怔,琢磨了一会儿云朴子说出来的这个词,片晌后又问道:“对了,尚家的叛反家奴真的是都逃往广德府了?刺客有可能逃往哪里,公函里没有提及?”
“这个谁能说得清楚呢?叛反家奴未必是逃往广德府,或许纯粹是有人嫌事不够大吧?”云朴子也略带疑惑的推测道,“刺客孤身一人,真要往深山老林里一钻,想抓住很难,也很难一定说逃到哪个地方藏起来,刑部或地方州县没有办法在孤身一人的刺客身上,大张旗鼓的去折腾出什么波澜来。不过,叛逃家奴拖家带口上百人,就不一样了,特别是他们还与刺客有勾结……”
“会是谁这么想不开?”清阳好奇的问道。
“也没有什么想得开想不开的,黔阳侯与其父韩道勋早年治叙州,行新制,就令世家门阀颇为警惕;待黔阳侯到金陵后征召奴婢入伍、赏授田宅,差不多将金陵诸县的诸家奴婢都给骗走,还不够遭人恨啊?”云朴子说道,“刑部的官员且不论,地方上负责经办此案的溧水县令卫甄,虽然也曾算是广德制置使府的一员佐吏,他卫家在朝堂之上也算是从龙功臣,卫甄身为世家门阀中人,但凡有一点兔死狐悲之感,对黔阳侯就绝对不会有半点的好感,对广德府的存在也会觉得甚是碍眼。倘若他再对尚家父子惨死有那么一些感同身受,完全有可能会做些手脚。仔细看溧水县上禀的奏折,也是有些细微地方合不上的。”
清阳心想云朴子整天做的就是琢磨人的事,兼之他三十年前就出任升州节使度府监军使,对金陵诸县门阀中人极为熟悉,相信他的判断不会错得太离谱。
她款款站起来,说道:“之前朝堂大臣、陛下,都希望尚文盛能在广德府惊起一些波澜,没想到尚文盛现在都死了,还有风拼命往广德府吹——也是啊,要没有这么多人在背后煽风点火,一心想着将事情搞大,怎么可能上百人、大半还是老弱妇孺的行踪都没有查清楚?对于想搞事的人来说,没有条件,大概也是会创造条件让他们往广德府逃吧?”
“娘娘真是慧眼。”云朴子赞道。
清阳这时候转过身来,看向云朴子问道:“对了,云道长,你说咱们能为叙州做些什么?”
“啊?”云朴子有些震惊的看向清阳郡主,不知道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以往我在岳阳,总觉得形势变化没那么快,当时就想着得到陛下的欢心最重要,哪里想到形势变化快如风卷残云,会如此令人应接不暇?”清阳淡然说道,“或许如云道长所说,多认识几个贵人总是有好处的。”
“这个,这个,容老道回去好好想一想?”云朴子结结巴巴的回道,似乎有些被清阳郡主的转变惊吓到了,心里却想着他人对清阳郡主及杨元溥之间的关系分析及判断,这时候才算是暗暗叹服。
以往在岳阳时杨元溥与清阳郡主能相处甚洽、亲密无间,一方面是杨元溥看到楚州军风光无限,自觉卑小,兼之又必须从内心深处与以往过度依赖的韩谦进行切割,短时间内心需要新的依赖进行替代补偿;另一方面是杨元溥身边的三个女人,太妃王婵儿及正妃李瑶都是叫他从内心深处更加排斥之人,也唯有清阳郡主能亲近。
再说漂亮而聪明的女人,总是有很多可爱、诱人的地方。
不过,杨元溥擅长权谋诡术,少年及孩童时期又都挣扎在安宁宫及晚红楼的双重阴影下,不管清阳郡主长得是何等的千娇百媚,但他从内心深处都不会特别接受一个同样擅长权谋诡术的女人。
这一点在杨元溥在收复金陵、继位登基之后,便会显现、放大。
而清阳郡主倘若能认清楚这点,又能不再那么任性的话,她的态度也必将发生重大改变。
当然,云朴子没想到清阳郡主通过自己结交李知诰这个大将级别的外臣还不够,竟然还想着重新挽回与叙州的关系?
看着清阳站在窗外,手拢着身前,似微微托着日渐隆起的肚皮,云朴子隐约能猜到清阳郡主为什么有这样的转变,或许她期待肚子里是个男孩,而这个男孩能成为另一个杨元溥?
清阳却不知道云朴子心里在想什么,又问道:“李知诰想着统兵渡江进剿寿州,我该做的也做了,但想必他不会将希望全寄托在我一个妇人身上——这事现在外面有什么风吹草动?”
“老道听说杜大人的公子最近跟太后那边的人走得颇近……”云朴子说道。
“真要是如此,那杜大人提前回金陵就任兵部尚书,倒是一个皆大欢喜的事情哦?”清阳颇有些疑惑的问道,但她对杜崇韬这个人毕竟不熟悉,一时间也琢磨不透这件事情背后藏着诸多人怎样的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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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炎热,火辣辣的热日照得人都喘不过气来。
百余彪勇的刀客勒住缰绳,停马梅渚溪前,眺望南岸一望无垠的麦田。
刀客刀甲俱全,在这么炎热的天气里赶路,革甲之内都打着赤膊,露出粗壮、刀疤及肌肉虬结的胳膊,腰间横跨战刀,马鞍左侧悬着战弓,右侧则悬着两到三只箭囊,装着高过马鞍的羽箭。
刚刚长程奔走的战马,汗水从毛皮间潺潺渗出,这时候正低头痛饮脚下的河水。
梅渚溪乃是润州溧阳县与广德府郎溪县的界河,这一段河段的水位低浅,透过清澈的河水都能看见河床上堆积的鹅卵石,都不需要渡船,驱马便能趟过河水,进入广德府境内里。
不过,此时却有一名中年官员带着七八名衙役守在梅渚溪的南岸喊过来:
“尚大人,你可想清楚,擅自率县兵越州界,是什么后果?”
“秦大人,周司马都没有作声,你作为广德府长史,我率部进入广德府缉拿逃寇,或许还轮不到秦大人你来阻拦吧?”尚孟通在官袍外穿了一件革甲,多少有些不伦不类,眼神阴戾的盯住南岸的广德府长史秦问。
尚孟通虽然作为文吏出任溧阳县令,但他自幼作为尚氏家主培养,习律法兵事,也精擅骑射。
趁渡江混乱时从安宁宫的控制下南逃,尚孟通斩杀乱兵时,脸颊被长矛划伤,留下来一道疤痕,叫此时的他看上去凭添几许彪悍气势。
秦问站在南岸的岸滩上,寸步不让的朗声说道:“你倘若有周司马协办公函,我秦问今日没有道理拦你,但你没有周司马的函文,除非你今日踏着我秦问的尸首过河。不然的话,知府事悬缺之际,我秦问身为广德府长史身兼守土之职,绝不会坐看来历不明的兵马携大批强弩硬弓及甲具进入广德府!”
尚文盛身亡,在朝廷派出新的知府事之前,广德府的军政事务,由长史秦问及司马周安共同负责。
这个周安是原郎溪县令周元和的堂侄,作为宣州宁国周氏的子弟,金陵事变期间在顾芝龙麾下任职,作为最初投附延佑帝的宗阀子弟,战后叙功周元和出任歙州刺史,而周安出任广德府司马、兵马使,周氏一族也算是显赫起来了。
虽然说府衙及郎溪、广德、安吉三县的官吏主要都是从宣歙湖秀等州的宗阀子弟里选拔干才,这些人又都以司马周安以及郎溪县令富耿文为首,但以往沈漾出领广德知府事,周安、富耿文都老老实实的不敢搞什么小动作。
沈漾调入中枢执掌政事堂,尚文盛出任知府事没几天便遇刺身亡,周安、富耿文自然就不会太老实,才几天工夫就明里暗里拉拢其他官吏,将秦问孤立起来。
不过,周安、富耿文再嚣张、胆大妄为,也不敢直接出具协办函文叫尚孟通光明正大的率溧阳县兵进入广德府搞事。
要不然的话,谁知道秦问会不会直接拿着这样的把柄进京找沈漾去?
尚孟通眼神阴戾的盯住秦问,见秦问态度坚定,只能恨恨的率部沿梅渚溪往西走,先去溧水县南境。
尚孟通并不是胸臆间没有纵马过来将秦问斩死的恨意,但问题在于他身后百余骑兵,仅仅是润州州衙及溧阳县上下默许他以县弓手及衙役的名义进行招募而来。
这些人是奔着尚孟通开出的不菲募资而来,但他们毕竟不是江洋大寇。
他们都是有根脚的人,他们作为县兵可以参与溧阳县境内的治安、防卫,也可以奉命进入其他州县追捕逃犯,甚至在重金奖赏下与盗匪搏杀,无惧牺牲。
不过,要是尚孟通命令他们杀死朝廷命官,那就玩笑了。
他们或许捉住尚孟通,听候对岸广德府长史秦问的差遣,更靠谱一些!
看着尚孟通带着人离开,秦问脸上的忧色却没有丝毫的减淡,他半辈子宦海飘泊,还是能知道尚孟通的离开,只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前的令人躁烦的平静罢了。
“相爷推荐薛大人出知广德府事,或许等薛大人过来,便能缓一口气了。”一个老家人见秦问眉头锁得跟山峦似的,宽慰他说道。
“但愿如此吧。”秦问说道,但忍不住还是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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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府后宅的斋堂里,韩文焕与富陌围桌而坐,棋盘上的棋子已是半天没动,两盏上好的方山露芽茶摆在那里半天也没见浅。
“你我相知数十载,富氏与韩氏并存宣州也有数代,早年都是筚路蓝缕,能有今天实不容易,富公真就不想想这把火真烧起来,稍有失控,你家耿文在郎溪就是第一个要么被火烧成灰烬,要么就是被丢出去平息众怒的棋子!”韩文焕喝了一口已凉透的露芽茶,昏浊的老眼看着富陌斑皱的老脸,语重心长的说道。
“这把火要是烧不起呢?”
富陌先盯着手里的棋子,声音沙哑的反问了一句,接着抬起头看了韩文焕一眼,继续说道,
“逆奴作反,勾结刺客,致尚文盛一家主仆十六口惨死,韩公可知道这叫多少人义愤填膺?难不成韩公真以为我一个七旬老叟,写一封给耿文,就有能力使一切风平浪静?我富家跟你韩家到底不一样,这时候哪里有选择的余地啊?最多也只能做到袖手旁观,不去推波助澜而已。这事有太多人在暗中推波助澜,那也是黔阳侯当初行事太肆无忌惮了,才致使今日之局面,使得广德府如鱼刺梗在太多人的喉口了——沈相荐薛若谷出知广德府,打的也是息事宁人的主意,但不要说陛下有疑虑了,你看看这几天有多少封弹劾薛若谷的奏折递到御案之上?”
“……”见富陌如此阅历之人,对广德府的存在也极是不喜,韩文焕声音低弱的轻叹一声。
“黔阳侯倘若没有在广德府动什么手脚,应该掀不起什么波澜来,而黔阳侯倘若有动什么手脚,这事实非韩公与我二人能阻止——陛下与杨致堂、郑榆诸公或许也在等一个结果,才会放心对寿州用兵啊!”富陌反过来宽慰韩文焕说道,“陛下心里清楚韩家已分为两脉,韩公或静观其变要更好一些;而黔阳侯远在千里之外,也无需韩公替他操心……”
韩文焕心里惨然一笑,也算是明白富陌这样的“有识之士”,内心在忧惧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