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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洛阳金秋,十月艳阳。
城里最大最繁华最有名的园子“艳羡苑”中的牡丹花正值盛期,近日游人络绎,更纷纷传说,苑主人花湔翁精心培植的一株“七色绶带”即将要盛开。据说,这七色绶带花开七色,缤纷耀眼,色彩且随时辰日光变幻不定,端的是牡丹中极稀罕名贵的品种。种源难得,自也娇贵的了不得,花湔翁能将它养护至花开,必然下了不凡的一番功夫。
我日日差小绺儿打听花开的日期,这样百年难遇的眼福,我是不要错过的。
等候近半月,花湔翁终于开了口:明日七色绶带将完全绽放。
小绺儿欢天喜地的来禀告我知,我立即去请示父母,明日要游艳羡苑。
父母自小视我如掌上明珠,娇纵有加,可是对我这次的请求却很是犹豫。母亲说:“缨络,还是不要去的好,那游园的人多又杂,你是赵家的大小姐”
我又是皱眉又是跺脚又是噘嘴,揉进了母亲怀里:“不,女儿成天在家里闷都闷死了,你就让女儿去玩一趟嘛。”
父亲皱眉道:“不是不让你出去玩,只是”
我是明白他们的意思的,生在洛阳赵府这等富贵之家,又生的闭月羞花容貌,做父母的除了欢喜之外,也不免担了一份隐忧。
只是,这哪能成为阻止我去游园赏花的理由呢?在我的一再请求和再三保证行止谨慎之下,他们还是,只得点了头。
(二)
看到那株七色绶带的时候,我整个人都似乎要眩晕了。园中也有其它名贵的牡丹,七色绶带若是没有开花的话,在花丛中倒也不是特别显眼。可是在我一眼看到它的时候,那层层的多彩的花瓣正缓缓的打开来,以梦幻般的姿态,微笑着,缠绵着,舒适的,快活的
每打开一分,便幻出一种色泽。人声鼎沸的园子里,忽然的安静下来,一双双眼神痴迷的看着那骄傲的一朵,静静的不能一言。
惊艳!
整株花只开这么一朵,便胜却了满园的雍容。
我就是在这朵七色绶带无限娇媚,缓慢绽放的时分,见到了他。
那花开成了一种诱惑,我忍不住掀开面上轻纱,深深去嗅它的芳香。若隐若无,丝丝缕缕。
偶一抬眼,撞上一道似笑非笑的眼神。所有的人都在看花;而他,在看我。
因为正在陶醉之中,不自觉的,便回应了他莞尔一笑。
也没有在意。
渐渐的人群散开了去,我仍是徘徊不归,远近左右,欣赏不够。着了迷般的也不言不语,只是微笑。仿佛是要记住它,当作我自己一辈子的灿烂。
苑主人花湔翁走到我的面前停下,问:“姑娘是赵府小姐吗?”我微愣,随即盈盈施礼:“正是。”
花湔翁呵呵笑道:“难得赵小姐光顾敝苑,俗话说,名花赠美人,这七色绶带自是非小姐莫属。”说罢,伸手一剪,那朵艳丽绝伦的花便已离枝,递在了我面前。
我怔住,这样名贵的花就如此随随便便剪了下来给我?“这”
花湔翁道:“怎么,赵小姐竟不肯收下么?”我看他的神色似乎并非玩笑,便接过了花:“小女子却之不恭,多谢啦!”
花湔翁却道:“无须谢我,此花并非老夫所赠。”我又愣了:“这花不是你精心培育的吗?”
“这一株七色绶带的确是老夫花费许多心血培育的,但这一朵花,却是楚连湘楚侠士赠予小姐的。”我顺着花湔翁手指的方向看去,又看到了他,在不远处,一身儒衫,似笑非笑的面容,向我挤了挤眼。心中莫名的一慌,脸就轻轻的红了。他大约是见着了,哈哈一笑,拂袖而去
(三)
次日,洛阳城纷传:七色绶带花开艳丽不可方物,却遇着前来游园的赵家小姐,在赵小姐面前,此等名花也黯然失色。花湔翁惊叹之下,剪花以赠。
我对着那支养在淡盐水花瓶中的花,暗笑。旋即想起那双似笑非笑的眼,心中就很是惶惑:萍水相遇的一个人,如何就留了深深的印象?常常会在一个不经意间,感觉身周出现那样的眼神,轻柔的,诱惑的,将我包围。若我有所惊觉,回眸看向半掩的窗外,却是什么也没有,空有清风拂过白色的纱幔
三日后,我正在房中对着那七色绶带运针行线——离了枝的花,在美丽名贵也鲜活不了多久,我要一针针一线线绣它下来,我要它永开不败!
小绺儿慌慌的跑进房来,一路唤着:“小姐,小姐”
我瞪她一眼:“做什么呢!”她停下来,双手撑住桌子喘气:“又,有人来求亲了。”
“不嫁不嫁不嫁”我无端的气恼不堪。自及笈那年起,也不知有多少人家来求亲,总是想了法儿回绝了,怎么就有那些人来惹闲气!
小绺儿吐了吐舌头:“可是”
“可是谁我也不嫁!告诉老爷夫人快快回绝了。”我打断她,放下绣棚,端起一旁的茶来喝。
小绺儿慢慢的往后退,又似忍不住的,慢吞吞的说:“来的人是,花湔翁呢!”
我一口茶喷了出来,呛住。那个,我爷爷辈的,花湔翁?小绺儿赶上来替我拍背,一边道:“他是替一位楚公子来求亲的。”
楚公子?
楚连湘!
(四)
鞭炮烟花,洛阳城里热闹了三天,赵家小姐嫁作了楚家妇。父母的万般疼爱与不舍,抵不住做女儿的轻轻含羞一点首。
花烛良夜。
终于所有道贺的宾客尽皆辞去,只余我与夫君在洞房之中。我低眉垂首,仍自感觉到那属于他的,似笑非笑的眼神。心中半是欢喜半是惶惑,暗暗的想,这便是一生么?红烛高设,明珠流彩,喜袍红艳的嚣张。
他向我走来,轻轻就揽我入怀,问:“不敢看着我吗?”
我便抬了眸看去,却不见了他惯常的神色。眼中漾着的,竟是深深的浓情,如酒。
而我如此不胜酒力,一触即酣。
他看着我,叹息:“我楚连湘何德何能,得美人如玉剑如虹!赵缨络呀赵缨络,你怎么竟看中了我?”
我微笑:“看了七色绶带,别的花再也入不得我眼;遇了你,别的男子我也都在乎不了了。”
他呵呵一笑:“缨络,你美胜七色绶带,你知道吗?艳羡苑中的任何一朵花都比不上你的娇艳多姿,你的流动的神采。”
他的手指轻轻的,温柔的,随意的,又挑逗的点弹我的鼻头,鼻尖感觉一阵阵的酥和痒。听惯了别人对我容貌的赞美,他的赞誉,我仍要凝神来听,一个字一个字记进心里去,下一世也不忘!
忽而想起来,问:“那样稀罕的牡丹品种,好容易开花了,花湔翁怎舍得让你送给我?”
“那是因为我于他有救命之恩,若不是因为一般人养不活那七色绶带,我会整株要来了送你。”
我偏首,妩媚而笑:“多谢相公心意。那日,你赠我一朵七色绶带,如今,我也要回赠你一朵。”我看着他不信的神色,自袖中抽出一方白缎。摊开来看,上面是我精心刺绣下来的花朵,盛开的绚丽华贵,色泽流动,宛然如鲜。右下角尚有七个端秀小字:但愿君心似我心。
他凝视良久,终于在缎面上的花朵印下深深一吻,叠收起来。然后,紧紧的拥住我:“此生,绝不相负!”
(五)
一个月,日日的恩爱,日日的欢悦。
一个月后,我们要离开洛阳城了。他是江湖一介浪子,浪子生性所使,是没有固定居所的。我选择他,便连带选了一种漂泊不定的生活。面对父亲紧锁的眉和母亲涟涟的泪,我作出欢笑状:“女儿过足了安逸的日子,这以后游历山水,未尝不是快活之事呢!”
我是真的以乐观的心态去看待此后的生活的,只要有他在身旁,我就会快乐满足。
广天阔地,打马而行。一路的明山秀水,风光无限,从未出洛阳城的我,一时迷在了山魂水魄间。与他不住的指点谈笑,竟似没有一丝的别意,没有一丝的惆怅。却终于在一个晚间,歇息在一个陌生的客栈里,我哭倒在了他的臂弯。没有预兆的,悲伤突然来袭,惊的他慌张失措,神色不安。
过后,自觉失态,躲在他怀中不肯抬头,小声的道歉。
他抱着我,无声的看向窗外,茫茫的夜色里,不知有什么令他紧簇双眉,继而眼中冰寒。
天气一日日的冷了。我是顶耐不住寒的,我们就随意在一个小城暂住下来。在阳光和暖的时候,我会陪他出门走走。但这个冬天似乎特别的阴冷,多数时候,我是窝在客栈中的。
整日的卿卿我我,怕也有腻的时候。时而他也独自出去,我不拦他,总不敢束缚了他。
(六)
一日傍晚他披着风雪归来,满面是笑,说有客人来。说话间进来一人,介绍给我说是从前的兄弟,曾一同出生入死的。许久不知音讯,竟不想在此地重逢。那男子冲我一笑抱拳:“在下项奇,见过嫂夫人。”我还礼:“项大哥。”
他们久别重逢,不知有多少的话要讲,叫了小二送来酒菜,两人豪饮畅谈起来。我静静坐在一旁,听他们说着我不懂的江湖,云间雾里,也只是微笑。终是累了,独自回里间歇下,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恍惚间又与夫君打马行路,忽闻前方有人唤他名字,他一声长啸,纵马便去,任我在身后无助的哭喊又不知怎的,我似乎是伫立于一处山巅,面前有刀光剑影闪烁,我不住的后退,山风吹来,我冷极而抖
醒来发现是窗户没有关紧,被风刮了开,寒气和一片片雪花卷溜而入。
起身关好窗户,听得外间犹有语声,便经意不经意的听来。
“想不到啊想不到,江湖六公子之一惜花楚连湘,销声匿迹大半年,却原来已经抱得如花美眷归,从前的生死场于你都成了过往云烟了,好福气啊!”
“呵呵,是吗?”
“不是?”
“我曾也以为是,可是项兄你不知道,我其实是做了一件奇蠢之事。不错,缨络的确是极好一个女子,美丽而且善良。可是我纵怜爱,她再多情,我们倒底不是同个世界中的人。她是富贵出身,娇嫩至极的千金小姐;我呢?形骸放浪,不拘一束,爱寻求刺激,四处漂泊。有了她,我真是束手束脚了;而她随了我,也是吃苦受屈。”
“如此美人,难道你竟不爱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项兄难道不知我惜花公子,性本风流?这天下美人,任是哪一个,若是看久了,也不过如此而已”
我如遭雷亟,不敢相信所听所闻,难道我放弃一切得来的,竟是他的厌腻他的后悔他的一句“不过如此”么?我缓步飘出房间,安静的站在他面前。
他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忽而握起酒壶,一饮而尽。
我在等他解释,他没有。只要他肯说,我不过是酒话而已,我便肯相信,但是他没有。我一步步后退,就要退出门外,他终也,不肯劝阻挽留。
出声劝阻的,倒是他的好兄弟:“嫂夫人,夜深难行,不如等到天明。”
(七)
洛阳家中,我大病。
父母遍请名医,总也不见好转。那些大夫都叹息着说,心病难医呐!
我整日看着窗台上的花瓶,那是曾经那朵七色绶带的栖身之地。花老颜色死,空留瓶青碧。没想到,我自己,也如同那朵骄傲又脆弱的牡丹,青春才盛放,却这么快就要离枝老去!
窗台上白缦又被风飘起,我苦苦的笑,却管不住眼神搜索而去。我知道,我终于还是不肯死心,我一直在等待他的出现。颓然的想,被折下的花,毕竟不能再接回枝头!
从窗户跃进来的身影却不是他,我愣愣的想了好久,才记起原来是他的兄弟,项奇。
“嫂夫人,请恕项某冒昧,但项某不得不来这一趟。”
我收回眼光,任他自说。
“嫂夫人,你与楚兄之间其实是一场误会,他有不得已的苦衷。那次我们喝酒,其实他是故意演戏给你看。楚兄在江湖上的雅号叫作惜花公子,又一向风度翩翩,难免风流,但他其实并非一介薄幸之人,相反有一副侠义心肠。两年前,他看到一群无赖之徒欺辱一名弱质女子,一怒之下杀了其中数人。却没料到其中一人却是无意门的少主。”
他说的什么无意门,我听不懂,心中却生起一丝惶惑,飘忽的意识慢慢集中起来。
项奇继续往下说:“无意门虽然不是江湖大派,却是门徒众多,门主本是个狭隘偏执之人,门徒犯事都经常包庇护短,何况是独生爱子被杀,从此对惜花公子纠缠不放。楚连湘名列江湖六公子,武功高绝,本勿需畏惧他们,但嫂夫人如斯纯善,不懂武功,更不懂江湖险恶,而那些卑鄙小人却能使百般下流手段,他带着你,能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
我心中的惶惑愈加明显了,我忍不住挣扎起身:“他为何不肯自己来说?”
“他本不让我告诉你,那晚酒后的话其实是他故意逼你离开,因为他已经决定,为摆脱无休止的追踪纠缠,他要开始回击,孤身单剑挑了无意一门!”
“啊!”我忍不住惊呼出声。
房门外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小绺儿一路唤着:“小姐怎么了?”
“带我去!”我的眼神中半是恳求本是命令,项奇微一点头,抱起我眨眼跃出窗外。
(八)
“楚连湘连我也瞒了去,如果我知道他的计划,断不会让他孤身前往。无意门的武功虽普通,其机关布设却独到且阴损,所以武林中虽有许多人欲除之而后快,却一直无人敢贸然犯险。”项奇背负着我,来到一座山脚下,长叹道“惜花公子真真好胆色!”
“他在哪里,他怎么样?”我不要听别的,我一切已经明白过来,我要回到他身边!
“他没躲过无意门门主临死前放下的最后一个机关,身受重伤不说,还废去一臂。我去找你的时候还是昏迷着,只是却不停的在唤你的名字。”
我只觉手足冰寒,摇摇欲坠。
简陋的茅屋之中,简陋的床塌上,躺着一个白色身影,熟悉如斯,安静如斯。我轻步走过去,犹如怕惊扰了他好梦一场。可是他为什么紧紧的皱着眉头,是不是怪我不明白他的苦心?白色衣袍上为什么有那么多鲜艳的红色,是嘲笑我的苍白无力和软弱?
寻找他曾经温暖的双手,却触及一只空空的袖管,我抓起染有斑斑血迹的衣袖,泪如雨下。
眼角忽而瞥见他紧紧攥起的左手,是什么,让他在昏睡中也紧扣不放?我一点一点的扳开来,只见一方白缎,因外力松去而在他手心里乍然盛开,仿似花朵。
摊开来看,七色绶带曼妙的姿容如初娇艳“但,愿,君,心,似,我,心”我一个字一个字的念,记起当初是怎样的一针一线。
“缨络”空气中有喃喃的轻唤,有谁轻抚我模糊的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