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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爹老巴的土屋坐北朝南，半截残剩的西墙大半成了烟黑色，突兀一尺来长的脊梁，可歇上几个麻雀。
进门就是半边厅堂、天井和堂屋，靠东边是大厢房、厨房和小厢房。最值钱的就是老巴的红木梳妆盒子，很旧却很精致。一个不知道年代的开水瓶，篾皮外壳被摸得油光发亮。
靠土屋西南边，一个石头围成的厕所砌有防风的地方，可以在黑夜的时候让油灯点亮。老牛在永远的古树下，瞪着的眼睛灯笼一样。
一排对节白蜡古树从北到南各有其貌，有两棵老得不能再老了，一棵很像倒写的人字，一棵很像一个大手掌，躺在上面也掉不下来。落叶后的对节白蜡树铁杆虬枝、苍劲古朴、风骨傲然、气宇轩昂。夏天繁枝茂叶、苍翠秀丽，形成天然凉棚。一串串种子挂满树冠，做成的项链和树条帽，只能用上一天。饥饿的孩子总以为那些白蜡是甜的，试过多少次还觉得是糖，树和土屋成了我夜梦中永远的开场白。
读书以前我一直寄养在老爹老巴家，根本就没有父亲和母亲的印象。上小学那天是父亲背我去的，一个女老师起了我现在的名字，那天肯定是哭过了，手里还拿着几支铅笔，再往前的事情就很模糊了。
我妈妈说我一岁的时候，天天放工了就去老爹老巴家接我，往往去迟了，老巴就会对着我们家遥喊，肯定是骂过母亲死婆娘一类的话了，母亲后来不说我是一点不知道。
会走路的时候，我依稀记得去温泉洗澡的路上，因为不想走路而使用过伎俩，说是自己腿子痛，虽然被识破但还是享受过背背驮的待遇。
有一个会跳动的青蛙和一副扑克是老爹最早送我的礼物，扑克版面已经很不清晰了，新牌的气味今天依然存在，现在想起来我真是幸福极了，同年的小孩子能有几个有玩具和扑克啊。
去走亲戚的时候在老爹肩上看过汽车，问过老爹汽车是否也吃草。在风黑夜雨的时候一起过跛子石墩桥。最热闹的是老爹带我去飞机场，飞机不知道看到没有，场面很繁华就是了，周围有很多商店，人来人往，来回要经过很大一片李子树林，果子现在还是酸的。老爹老巴是我幼年时候记忆最深刻的亲人。
每天鸡叫头遍的时候，土屋就有了动静和亮光，老爹拉上几捆稻草，用扬叉翻透两遍，扬了又扬，透出的谷粒成了一天的兴奋和报偿，然后静静地坐下来让稻草在手中跳舞，扭成的草绳很像一个个高帽子，像牛屎堆更为形象，用手捏扁每一个成功，打成捆的就是可以兑换工分了。
集体所用的草绳很多年都是老爹提供的，我偶然听到过捆稻子的人抱怨草绳短了点，也许是老爹偷工减料了，也许是他刻意要人挑少点，因为我就抱怨过父亲打的草绳子太长，稻子捆大了挑不动。
老爹老巴六十多岁了，只能这样养活自己，当然还有我父母付的部分寄养工分。有时候也会做些草鞋，在家里或者到几集市上去卖，自己穿的多加些布片，他帮我做的草鞋穿起来舒服极了，现在夏天的皮凉鞋是远远不及。
赶上城里是热集的时候老爹很早就去卖菜，很小的时候老爹一头挑的是我，另外一头是菜，踩着泥滑的小道在黑夜中摸索。我大点的时候就在他前面走，因为害怕后面莫名其妙的脚步声，老爹告诉我那是自己的灵魂跟着，到河南人搭建的茅草街的时候，才能看见老爹头上的热气。
记得我自己一次在街上走失，我疯一样的跑回家，情不自禁的泪水和哭声不知道是委屈还是惊吓所至。老巴怀里的安慰和终于等到老爹回来受责备的语气，直到今天还让我觉得自己没出息。
有时候和父亲上街，遇到老爹也卖菜，我会毫不犹豫和老爹一起走，父亲一直也觉得我很依赖他们，多少有些养不家的想法。我把他们当成了自己父母。
过年有很多习惯，如杀年猪、熬糖、打豆腐、切麻糖、点灯、守夜、出天放等。初一下跪作揖我是很早见过了，有个老人每年都是第一个来给老爹老巴拜年作揖，我觉得老爹那时候特别有威望。
这个老人是别人的养子，我经常听他和老爹说起他的养父亲临终都不肯说出藏金子的地方，后来他自己也没结婚，自己的养女养婿不孝，吵架的时候被养女婿揣了几脚就病死了，房子也被拆走了，隔壁人挖石头用来砌猪屋，就在大门地虎石下发现了金子，多少年后我就觉得以前过年听到过传说是真，金子最后还是落到了别人手里。
老爹告诉我，南面有座清明山，山顶有很多的城堡和十几里长的城墙，今天依然还在，传说山内有条河、有石墩桥、金牛和银桌凳，有人误进山洞，跌入牛坑，沾上满身的牛粪，出来到魏水河里洗了个干干净净，等发现是金子的时候，已经悔之晚已。这可能说的就是没有运气得到意外财富的那种人，我听了觉得很是可惜。
清明山有响马洞，这使得我深信不疑。说的是每年过年时候各个村都得给响马派送女孩子，平常谁家娶媳妇，新娘子也得去三天，后来人们气愤不已，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很多派人挑了糯米、敲锣打鼓、放着土枪，硬是把响马封在了洞里。听说洞口就在清明山的西坡，我后来到山上砍柴留意过，根本没法找到。
有两次过年老爹拿出银圆让我敲敲，然后吹口气，听那嗡嗡的声音，后来在看到别人怎么鉴别银圆时也就不觉得陌生了，我知道老爹的银圆每块兑换成六元人民币都用来买了猪吃的酒糟和豆渣，后来我偷偷在厢房床头木炭下的坛子里寻找，我是一块没找到，都已经用光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看那坛子，绝对不是想偷就是了，也许是想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钱。土屋的每个角落对我来说是了如指掌了。
到河里捕鱼主要是为了改善生活。一群人划着好多船，从很多方向把鱼儿往撒网的地方赶，寒冷的冬天也有脱衣服下河的时候，岸边的火堆上吊煮着没放盐的鱼，这就是一顿午餐，淡淡的甜味我再也没尝过。
我是老爹船头的压船石头，清澈见底的水下有许多躺着的小鱼，老爹一边划一边捡那些别人放土炮后剩下的产物，因为水浑的时候根本不可能捡干净，竹杆在插下去的时候有时候会碰上石头和沙子，那种声音让人觉得浑身都是痒痒的。
船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解散的，老爹只好自己单干，夏天只要我没上学或者是放假时间，他是肯定要带我去的，背着网去浅滩找找运气。找好些地方，撒些米糠，静悄悄等上几支烟的功夫，就可以撒网了，网撒下去，人也就得下去，沿着网圈用脚踩实，人沉下去才能摸上鱼来，老爹的长气往往急得我心惊肉跳，喊是不能喊的，否则别的地方的鱼就给吓跑了。
晚上的收获要大些，有时候回来是满满的一篓。母亲有时候逼着父亲跟着捕鱼，可父亲不是很会潜水，最后是老爹送的一碗鱼，这让我一直都很失望，觉得父亲笨笨的，小时候因为这点多少有些瞧不起他。老爹家是不会断鱼肉的，特别是冬天的萝卜鱼冻好吃极了。
一次我和老爹打回八斤多重的老鳖，在河里人站在上面仍然可以走动，回来老爹老巴不敢吃，送给四川的老乡，连夜就消灭掉了，真是遗憾啊！现在想起来肠子都悔清了！
还有一个晚上，老爹把网撒在了河滩上，用网裹着自己和我，等到太阳出来，我问老爹为什么，他说是遇到鬼了，也许是看到了飘忽的鬼火或者是什么影子而已，他说小孩子火光高所以看不到，到今天我还是不明白，劳作中老爹觉得带着我多少是些娱乐。
每天上学是肯定要经过老爹老巴的土屋和对节白蜡树。小时候爸爸妈妈拉我回去，哥哥骂我回去，不知道挨了多少次，可我还是忍不住要去，快走到门口就希望老巴等着喊我进去，读五、六年级的时候我自己都觉得不是很好意思了，有时候还是不去的。
老爹老巴有时候不在家，早晨上学的时候会叮嘱我帮他们牵牛喝水给捆稻草，第二天中午我会理所当然坐在他们家的饭桌上，夏天还会到后院菜地找条黄瓜带到学校等午睡后再吃，老巴总是要我找大的，可我觉得小点的好吃也好带，常常让她心疼不已，她觉得黄瓜没长大就让我摘了。
轮到他们放群牛的时候，放学了我会走很远的山路去接他们，赶牛我是很乐意的事情，觉得很有权威！只是去的路上很害怕，一个人走在山凹里，野鸡会突然飞出来吓你一跳，兔子跑的时候你以为是狼来了！远远的看他们就会喊起来，提到嗓子的心就回放下来，真害怕遇见狼、野猪、豹子什么的！老爹还不忘了挑担柴回来，他能挑近两百斤，到八十岁的时候我已经十七岁参加工作了，到山上去接他，我挑得还很是很吃力。
帮他们也许是最原始的感动与感恩，我得到的回报也不少，他们家的罐头我算是吃够了。水蜜桃、荔枝、梨子、樱桃、梅子、苹果，都是他们生日别人送的，见到没吃过的我就开，并且非常熟练，老巴常常感叹不已。
有一次老巴喊我去吃野蘑菇炖鸡，味道真是鲜，吃完后看见几支鸡在厅屋吃簸箕里的糯米，我拿起棒槌扔过去，一支鸡被我打熄火了，老巴笑了笑说明天又有吃的了。现在想起来她当时怎么就没骂我。
还有一次我看见老巴把别人家的鸡关在家里，逼到灶门口把头给剁了，这次的鸡我没去吃，我读书了已经知道对和错了，可是我什么也没说，突然心里就觉得她很厉害。
小时候在他们家真是没少享受，好身体也许就是他们给的，他们平常吃得很简单，开水泡饭是很正常的事情，他们也很会享受，喜欢喝生姜甘草茶和大碗茶，晚上会吃点猪油炒米，放糖的那种饿了随时都可以吃，早晨会有冲鸡蛋花。有一早上我坐在老爹的腿上，他给我喝鸡蛋花，老巴看见了，骂老爹说他天上的星星都会给我，我当时觉得老巴没老爹喜欢我，现在想起来我吃了不应该吃的，他们爱我胜过了他们自己。
老爹老巴一生遇到过很多磨难，我一直认为他们没有生育，后来才知道他们的儿子和女儿都在三十岁左右病故了，两人才没了后人。
很小的时候记得土屋还是完整的，虽然住着两家，有扇门是通的，隔壁的儿子还和我比赛吃滚烫粥，后来才知道这家是他们认养的一家，因为分家才拆走了房屋的一半，他们又成了孤老。后来有个亲戚家的哥哥去做养儿也没成，好几次都没成功。
有一次我看见老巴一边切猪草一边流泪，我问为什么，她告诉我又要认养一家，我说不要了，长大了我养你们，老巴哭得更厉害了，也许她是觉得他们活不到我长大的那一天，也许是仅仅伤悲的是他们死了找个人埋都好难，也许是被我的话感动了。
我只见到老巴哭过两次，还有一次是老爹挨斗的那次，好多人都在一个禾场上开会，围着半圆圈，只有老爹在中间，我本来是跟着去开会，不知道怎么就跑回来大哭起来，老巴也哭个不停，后来我才知道，老爹当过保长，为日本人提过新四军的头，我说他为什么还懂文化，原来他读过书，还经常说起他很蠢的同学，是我认识的几个老爷爷，我的印象是他很聪明，别人都没他背书快！夏天乘凉他能跟我讲很多历史，还有天上的星系，那时候我是似懂非懂。
参加工作那年我找着借口没去更大的山里，可以有钱养他们了，可是他们还是又认养了一家，是他们舅侄儿子老婆的父母，年纪都很大了，儿孙也都有了，那个舅侄儿和我是同事，认养人的女儿就在我班上读初中，我经常去睡的房间也被她占了，我就觉得是个完全的骗局。
别人只是找个跳板从大山里出来，我同认养人的大儿子喝过酒，也教过他的几个弟弟的英文，我应该算是他们的兄弟了，可是没过三年，这家人还是都走了，我成了他们心中唯一的希望。
在旁边中学教书的时候，他们已经很老了，八十多了，我常常去帮他们挑水，砍柴几乎每个星期一次，老爹还能到山上砍柴，我仍然是挑起来很吃力，不过他走路很慢，经常停下来歇息。
我有时候会吹着口哨到他们家，老巴说我这样时间长了都成尖嘴了，她说曲儿不错人倒是难看，我这时候已经很少去他们家吃饭，我是觉得吃不下，觉得有些脏，这是我自己最恶心的地方！
老巴中风了，人还是很清楚，有太阳的时候就坐在门前的草堆上烤太阳，有次晕了过去，吓得我不行！还有一次在床上看来是不行了，喉头也有东西，说不清楚话了！我心里害怕极了！要是死了怎么办啊？老爹不在家啊！我毕竟还很年轻！这样的事情没遇到过！我很快找到在北山砍柴的老爹，让他先回，我挑起柴就跑，老巴是怎么活过来的我已经不知道了。
老爹在屋旁种了很多丝瓜，棚很宽很长，还是经常拿到城里去卖，这时候丝瓜成了主要的经济来源。我给的钱都没用，我发现他有一次去集体的天里偷过几捆谷，也听说他偷过藕挨批的事情，这可能是他在我心中打折扣的地方，我还是没尽到儿子或者孙子的孝心！
老巴死的时候，我在市里进修，夜里梦见她死了，第二天我打电话问在家的小妹妹，她说刚刚出葬，后来回来老爹告诉我，老巴死的时候喊着我的小名，终久是没见到我最后一面。
老爹后来什么也不做了，也做不动了，他好像很信佛了，吃素不吃荤，还常常去放生，家里印的阴钱票谁要就给谁，想给多少钱就是多少，不给钱也不问。
他是五保户，粮有吃的就是了，见到我回来拉着我看了又看，一席句话叫我终身难忘，说我们夫妻两人，一个从医一个从教，什么时候都有饭吃！他说他死了叫我哥哥抱头，我胆小就抱脚。
等我有儿子的时候，抱着去见他，可能走得快，到屋旁边的稻田埂上摔了一跤，孩子没伤，哭声倒没让我少得责怪，这是平生他第一次责怪我！儿子两岁能吃也能走了，每次去总是翻箱倒柜给他找吃的，柿饼是最难忘的了，给他的钱也不用，说是捐到了观音庙里给我的儿子上了功德簿，爱心已经传到了我的下一代。
有一天老爹突然走了，发现的时候身体已经凉了，我痛哭不已，在他面前不停地叩头，他们家唯一的那点东西也不知道到哪去了，一排对节白蜡古树也被亲戚砍走了，多可惜啊！现在每棵都是无价之宝啊！我后悔没有能弄一棵！做点什么也是个纪念，老黑瓦屋也是荡然不存在了。
这些年他们在我梦里死活好多回了，前年还托梦说屋漏雨要我去修，每年春节只有我母亲去把他们的坟前割得很干净好方便放鞭烧纸，清明去祭拜当然也是少不了，带过儿子老婆去过多少回，自己也单独去了多少回，有个算命先生说得很奇怪，我儿子有三方人保护，除了我自己的爷爷奶奶，儿子的外公外婆，只有他们会这样了，他们成了我们永远的亲人！
我是担心不能把他们的亲情永远传下去，才写了这些文字，想想都会潸然泪下，对节白蜡树、黑瓦土屋和老爹老巴成了我幼年、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永远的生活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