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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一次回去。回到可以称作故乡的地方。当然是故乡,我掰手指头算过。除去读书呆在学校和后来在外闯荡的时间。我在那里呆了不下于十五年。十五年是什么概念。十五年的白天夜黑,每个人都清楚。落地生根,故乡是注定了的。我想起好些人,在某地出生,却没有在那里成长,没有在那里呀呀学语和学着走路。后来却依然回去。他出生的那块土地,神秘召唤。
我仔细算过,我在暮春夏初里回去过多次。每次都有不同的感慨。父母总是老,而老屋周围的树木更繁茂,颜色也更深。真正的还只能算暮春,哥哥总说春天天气变化快,容易发癫。到处是水汽。故乡海拔高,高处的水汽更浓。还有风。还有凉意。
我觉得草莽和树木太绿了。树木黄绿的颜色,草是深绿。空气很好。到处是水汽凝成的雾。能听到肺在心胸里欢快的张合呐喊。人是不能老的。父亲老了。背装水30斤的喷雾器都要我帮忙。但是父亲不承认自己老去。背得起呢,我还种了几亩地,还要背谷子和肥料,不要你帮忙。母亲也老去,但母亲没有察觉。她还在穿颜色鲜艳的衣服。而且,搓手的习惯一直未变。但我觉得自己在老去。尽管季节和往年一样。尽管季节让自己的躯体也像竹笋一样,想要拔节冲撞。
父母不知道在外面的儿子经历了些什么。父母的地盘,是这个叫仙人洞的地方。他们在这里劳作,生息,繁衍。把我养大。但我不同,我初中毕业后就离开了这里,父母的全部就是这个村子。他们和村子里所有的土著居民一样,看我开回来的汽车,眼神迷惘。看着我,以陌生的眼神望着我,看我带回村外的东西。父母和他们是一色的。我不同。我感觉不到他们太多的变化,只是觉得老。时光也是凝滞的。在他们身上鞭打的痕迹并不明显。比如村中央一个姓刘的小伙子,父亲早逝,跟母亲一起过活。有一天听他人提起,他都四十了。我有些诧异。但仔细算算,他真的有四十了。但他的脸型和皮肤都很显年轻,我怎么一直觉得他是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我安静下来想,他还真的四十了。二十七八的是现在的我。但小伙子四十了却还没结婚,人不坏。但穷。穷了就没人嫁给他。但仔细想想又好像也不仅仅因为这个原因。我倒不认为他一定要结婚。但我想时光怎么就过得那么快呢。再过十年,小伙子就可以称做老头了。到那时我是真正的壮年。到那时,小伙子还会像现在一样有生气吗。到了那时,父母在哪里呢?父母或许还在,但父亲肯定背不起喷雾器了。或许不在了。我在春天的清明会要扫墓,点两片纸钱,隔一层黄土和他们对话,然后安静,对着满山的新绿让心变轻成头顶的一片白云。然后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慢慢老去。
我确实不是第一次回去的。上一次回去就见到了佐根,我童年的伙伴。我带一群花花绿绿的城里男女回来散心。我遇到佐根,他手里提一片猪肉和几片豆腐。佐根愚笨,几个姐姐在帮他建新房。新房建好后,希望能帮他找个实在的姑娘。不求姑娘灵泛。能传宗接代就行。我遇见佐根。就想起童年的自己。童年的佐跟比现在开心。我也一样。我希望佐根得偿夙愿。这心愿是真诚的。
我在故乡遇见不到我的姐妹了。他们都已远嫁。我从父母身上也只能找到她们一点点的影子,原来我们都在一起的。在我十五岁之前。我们都围坐在这里。围在叫仙人洞的八亩塅的一间泥墙老屋下。吃饭,嬉笑,干活。吵闹。父母都已烘干,如两株老朽的树干。我见过老树。姐姐们还没出嫁的时候,在后山。内里是空的,有炭化的粉末。倒下去,空洞的声响。不像正壮年的敦实树干,鲜嫩扎实的扑通声。
什么东西都在老去,就在这一年暮春,在空气里都有绿色汁液渗出的氛围里,太阳被雾霭遮住,墙根下照不出影子。隔壁的阿爷在削竹片。坐着。身上穿得不薄。我跟招呼,他的中气不足了,耳朵也不行。我跟他说话,也要多提一口气。
家里的新房还好。瓷砖被春雨滋润得还清爽。但泥墙老屋还有两间没拆除,木门开着,里面放着杂物。我不想进去,内里光线黯淡。一进屋就会看到我原来经常照的那口镜,我从玻璃店淘回的,现在已沾满太多的灰土,丑陋不堪。一进去肯定会有东西将我套住,使劲将我往从前的往事里拉。
所以我不想回去,尤其是春天。春天的故乡太过浓绿,绿得我喘不过气。绿得我很快变老,雄心壮志都遗失殆尽。就想这样子守在这里,哪里来,那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