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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七年,骊京。
临近三月,天气乍暖还寒,若在南方早已是春暖花开、燕子飞回的时候了,而在阴寒的北国,仍不时会飘起雨雪,冷风刺骨。
皇宫的御书房内,波斯进贡的地毯铺满整个房间,铜鼎雕花香炉袅袅生烟,多宝格中陈列着价值连城的玉器古玩,沉香几、太师椅、紫木书橱、雕龙长台以及三扇云龙地屏等对象摆放得错落有致。
屋内很安静,似乎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见,宫女太监们怀抱着羽扇,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喘,唯恐惊了正伏案批阅奏章的天子。
有诗云: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如今这天下得来不易,自韩王兵变,铁蹄踏处血流成河,进了骊京城后改朝换代,世称肃宗,可惜这新帝也是个短命的,一夜间离奇暴毙。
其继任者为五子寅,世称孝文帝,登基之后虽无建树,但也无过错,这一算都做了好些年的安乐天子了。
民间百姓暗里都说这皇帝命还不错,在其弟,功高盖主、手握重兵的十四王爷虎视眈眈下,死撑活撑地把这江山坐得算稳当,否则就咱这天子的资质,若是碰着乱世兵变,恐怕老早就被轰下台了。
当然,也有人说这天子其实当得也不安逸呀,虽说如今是外无战乱,可今天听闻那什么族打算叛乱,明儿谣传哪家王爷又打算谋反总不得消停,也是,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谁不想号令天下,唯我独尊?
其实老百姓哪会晓得,这孝文帝是个碌碌无为、心挺软的老实人,他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编故事,然后让宫女太监们按他写好的剧本在每次的宫宴中表演出来。
如果他不是出身皇族,也不是真龙天子,可能会在茶馆里做个说书的博士,或者去某个戏班里当个操琴的师傅,可惜他当了皇帝,自然就少了许多乐趣。
如今皇帝唯一的消遣就是如看戏文一般,旁观着金銮殿上那班文武大臣们彼此唇枪舌剑,斗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有些不怕死的谏官上书暗讽堂堂天子无治怕事,他也不当回事,日日看戏、劝架,批着雪片似的折子,做着“皇上”这份工也不是那么轻松。
咦,等等,这又是哪家要倒霉了?工部左侍郎景离渊?呃,印象中似乎是个极爱读书的臣子,这是犯了什么罪,让西平王厉鲲给参了?
再一看,乖乖不得了,藉由修皇陵,暗中图谋造反?
皇帝愁眉苦脸地用手撑着下颔,开始左右为难起来,造反哪有那么容易呀,都说这书生造反,三年不成嘛,景侍郎一介书呆子,向来忠君,何时又有异心了,可这厉家不仅是皇后的娘家,又跟兵权在握的苻家是姻亲,万一驳回,这得罪的可是两家。
哎,算了算了,这等伤脑筋之事,还是交由太子处理吧!
对了,上次梨园司排演新戏排到第几场了?得赶紧去瞅瞅看。
“不批了!”雪白的卷宗被心烦意乱的皇帝胡乱地堆到一旁,喊一声:“卓东来!”
“奴才在!”白眉红唇的大太监卓公公赶紧上前一步,跪下后满脸堆笑“皇上有何吩咐?”
“去召太子过来批折子,朕累了,摆驾,去梨园司。”
“是,奴才遵旨。”
铜鼎香炉内依然是烟雾缭绕,高高的宫墙之上,方才还晴空万里,瞬息万变,一团团被墨色染成灰白的云片,就像从旧屋子顶上剥落的一层层灰垢,随时会化成雨,犹如人生无常。
春来秋去,又是一年。
孝文帝终于得偿所愿退位做起了太上皇,由太子登大宝,太子妃苻氏为皇后,改年号圣武,史称孝武帝。
刚刚继位的新皇,不仅坚持推行先祖的招贤纳才、劝农桑、薄俺敛、息干戈、禁yin巧、省力役等新政,并对人才不计门第、不拘资格,一律量才使用,同时大赦天下,减免徭役,一时间,万民称颂皇恩浩荡,因此,关于工部某个侍郎因密谋造反而满门抄斩一事,倒像是在密缮小折上,用朱砂笔淡淡划过的轻描一写
锦福宫外,雨静悄悄地下着,绵绵密密,如同织着一张沉闷的网,这样的天气总是会令人烦躁。
宫内却是另一番景致,名贵的花卉开得正好,摆件布置极尽奢华,银炉里燃着番国进供的玫瑰香料,使整个殿中弥漫着一种和煦的醉人气息。
这一年间,已然从皇后升格为太后的厉氏,正端坐在梳妆台前,对着浮雕象牙镜箱看宫女为自己梳着牡丹髻,一面听着管事的费嬷嬷回禀宫中事务,偶尔有一句没一句地问两声。
牡丹髻由江南流行至京城,如今在宫中蔚为风潮,因其鬓蓬松而髻光润,髻后施双绺发尾,再插以数支精致的宝石簪和金鸾钗,正中一朵盛放牡丹花,十分彰显富丽华贵。
厉太后虽年近四旬,却一向热衷于风雅潮流之事,见今日这发梳得尤其好,一时心情十分畅快。
这心情一好,有些事情便可睁只眼闭只眼了。
“这么说来,景家如今就只剩下三个女孩子啦,想想也怪可怜的。”太后娘娘幽幽地说着,指尖优雅地拨弄着腕间碧绿剔透的东珠,哀叹一声:“虽说如今的一切皆是景家自作自受,但哀家心里还是不太好受。”
“太后娘娘,都是那景家胆大包天,妄想造反,皇上才下旨灭了他九族,虽说是九族,不是还给他留后了嘛。”费嬷嬷赶紧宽慰道:“娘娘心善,万万不可为了乱臣贼子损伤凤体。”
“哎,说来也是哀家那兄弟对皇上一片忠心,这世人只知西平王愚鲁,却不知道他的忠君爱国,依哀家看也只有皇上知他舅舅的这份真心,才肯对厉家高看一眼,想咱们那太上皇,就从没见着拉扯帮衬一把,这才怂恿得那帮不识好歹的,轻看了哀家那兄弟,想想着实可气!”厉太后说着又不免长吁短叹,为娘家打抱不平。
费嬷嬷闻言暗笑,心道:这骊京城内谁不知道这西平王厉鲲是个什么货色,为人粗鄙又喜好男风,府里头藏着一窝子小倌儿,加上一来不是亲王,只是个异姓王,而且还是在姊姊厉氏被封为皇后之后才给赏了个王爷的名号;二来胸无半点墨,既无战功又无才干,如今仗着厉氏成了太后,新皇又是亲外甥,这才挺直了腰杆,成天吵着要替新皇铲除乱臣异己。
说穿了,厉鲲还不是想让天下人看看,他西平王府如今不比往常啦。
厉鲲一介草包,无兄无弟,只三个姊妹,长姊便是当今太后,妹子里一个嫁进了苻家续弦,另一个嘛,在做姑娘时就与人珠胎暗结,厉鲲也不知遮羞,连打带骂闹得满城皆知,后来见妹子肚子大了,无奈替她招了个门客当上门女婿,那门客也是倒霉,一月成亲,二月就当了便宜爹,满腹苦水不知朝哪吐,这厉家的一茬子事早成了京城一大笑话。
话虽如此,费嬷嬷脸上却半点不露,极为恭敬地诺诺称是,耳听厉太后话题一转“不过事已至此,也怨不得皇上心狠,一来皇上刚刚登基,总得立威;二来,哀家这皇儿可比不得他老子,一辈子受尽老十四的气还不敢叫苦,只能当个不问世事的太上皇,成天听戏唱曲去了,皇儿可是要做明君圣主成大事的,死几个人又算个什么事儿呢?”
“太后娘娘说的极是。”费嬷嬷再接再厉地拍着马屁,明里夸着西平王府,暗中赞着太后娘娘,好一通恭维过后,见太后娘娘面有喜色,才敢问起正事“太后娘娘,只景家这三人的去处,还请娘娘明示。”
厉太后问:“如今人在何处?”
“奴才今日刚把人从内务府带过来,暂时先安置在袭月馆中,等着太后娘娘发落。”
“如此说来”厉太后略一思忖“都是出身官宦之家的千金小姐,如今做了奴才,哪里会伺候人,还不得先调教个一两年,这样吧,让她们就待在袭月馆先学着怎么当奴才,调教调教,若是本分老实就留在宫中,若是个不安分的,就分到浣衣局和针工局做些粗活吧,省得落个话柄给那些谏官们小题大作,拐弯抹脚地骂皇家无情。”
“还是太后娘娘仁慈,难怪宫中都道太后娘娘是活菩萨转世呢。”费嬷嬷又说了一大堆漂亮话,转身办差,却暗自发笑。
谁不知道太后是怕景家的这三个丫头放在内宫,万一出什么么蛾子,才想就近看管的,尤其是景家的大姑娘,听说当日还差点被选入宫呢,太后怎能不防着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