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梦

鲍夏琳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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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忆君从丹阳宾馆出来,立刻感到滚滚热浪迎面袭来,抬头看树上的叶子纹丝不动。她在马路旁犹豫了一下,撑开白色雨伞,顶着烈日走去。

    谢忆君离开丹阳市已经十五年了,她此刻心潮激荡,思绪汹涌,充满了感慨和喜悦。她已不是当年那个幼稚胆怯的少女,而是一个娴淑文静的中年人了。在逝去的岁月里,她魂萦梦牵地思恋这块土地,她最愉悦也是最悲惨的梦失落在这里。这梦在她脑海里盘绕了整整十五年,深深地埋藏在心灵最神圣最隐秘的角落里。

    榴火蒸烤,她身热如焚,脸上挥汗如雨,背上手上汗水涔涔,可心里却荡漾着一片欢欣和激动,街上行人寥寥无几,死气沉沉。可在她眼里却是生机勃勃的,充满了光彩和新鲜感,一间商店,一家饭馆,一座学校,一草一木,都会唤醒对往事的记忆,勾引出少女时代的梦幻、爱情、悲郁、酸楚、甘甜和怅惘,各种思绪如潮水般涌来。

    丹阳师范学院在城东郊,环境幽雅清静,蝉鸣悠悠,连阳光也不那么燥热逼人了。师范学院的教工生活区在竹木葱茏的矮丘下,一条宽阔的大道通往生活区,曾经泥泞不堪的路而今已浇成水泥路面,平坦笔直,两旁苍松翠柏,颀竹参云,花引蜂蝶,柳摇清影,令人赏心悦目。在骄阳的照耀下,生活区里耸立着一幢幢白色闪光的高层住宅楼。谢忆君不由惴惴不安起来,那座曾伴她和他挑灯夜读,度过甜丝丝、喜滋滋、情惨惨、悲戚戚的旧木房,会不会已从世界上消逝了呢?它可是她旧梦的见证呵!门卫值班室里坐着一位昏昏欲睡的老头,谢忆君一眼认出他是老周。谢忆君渴望他会惊讶地认出自己,然而,老周懒洋洋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塔拉下头去了。

    忆君怏怏地走进大门。

    学院生活区变得叫人几乎认不出来了。那井然有序的林荫小径,夏树葱郁,鸟语蝉鸣。还有那繁花争妍、馨香四溢、榴花耀眼的花台;更有那草满池畔、风荷吐红、绿水盈岸、柳拂清水的花池。忆君指望能碰上个熟人,可四周寂静得令人诧异,连个人影也不见。火轮当午,蛰鸣酷暑,星期天里人们正在午睡。

    它还在,谢忆君一眼看见了那幢熟悉的灰色木屋的屋顶,心脏一阵剧烈的跳动,惊喜的狂澜袭上心头。她疲软地靠在一棵树上,紧闭起双眼,仿佛一睁开眼,那熟悉的屋子就化为乌有。

    他还住在这里吗?万一住在这儿,相见是多么尴尬呀!他大概早结婚了吧!

    生活的旧梦,犹如天上的云朵,随时都会聚集起来,使人想忘也忘不掉,何况爱情不是口香糖,更不是一块抹布,可以轻易抛弃的,它永远在心灵里占着神圣的位置。他是她少女时代真诚热恋过的人,性格温和,善气迎人,瞻前顾后,多虑敏感,而又优柔寡断。他给过她欣慰、鼓舞、舒畅开怀和满足,同时也更多地给过她淹泣忧伤,惊骇和悲悯。她深深地爱过他,恨过他,至今也忘不掉他。谢忆君终于鼓足了勇气,朝那座曾孕育和埋葬她美妙幻想的地方走去。时间淡化了她的悲恨,那唯一的爱情之火被浇灭后,她就愈发珍惜爱的印记,也就愈能宽容他所给予她的伤心和凄凉。况且,她在十五年里心灵犹如一片荒芜的沙漠,唯有往日的爱恋之情,使她不至于太枯寂。

    屋前那道刷上绿漆的木栅栏爬满了茂盛的牵牛花,旁边开满了一串红,红白错杂的花朵在烈日下显得没精打采的。十五年前,还没有这道漂亮的木栅栏,空地里常有一大群鸡咯咯地叫着,使这里像一个十足的农家小院。

    院中一个男子,顶着酷暑将一件件洗净的衣服晾在绳子上。

    呵,真是他,李宇峰!

    谢忆君的心顿时被无形的巨爪揪紧啦!她一眼就认出了他,即使将他烧成灰,她也能认出他。在他身上,她曾寄托过一个少女纯真朴实的心呵!她爱他犹如爱自己的性命,可他

    衣绳上晾出一件白底红花的薄绸连衣裙,谢忆君顿时感到一阵酸楚。他机械地晾着衣服,开始发福的身上只穿了件白背心,膀子被毒烈的阳光暴晒得赤红,汗珠不时糊住双眼。他听见栅栏门响了一声,回头看见一个身材苗条,穿白色短袖衫和月色长裤的女人走过来。

    “她去旅游了,不在家。”

    她站在院中纹丝不动,惊恐地看着他。

    他觉得挺奇怪,凝神仔细一瞧,立刻呆了。他心里突然感到一阵惊愕,眼神是那么的慌乱。

    她望着他,目光充满了辛酸和哀伤,他还是那么丰满苗条,时间给她增添了中年妇女那种矜持稳重的风韵,她已不是过去那只容易受惊的小鸟了。

    “忆君!”

    谢忆君的心霎时凝固了,这熟悉亲切的叫声已十五年没听到了,猛一听他惊叫出来,犹如当胸挨了他一枪。

    他四周张望见没人,慌乱地拉她就往屋里跑。她激动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清,忽地象从天外吹来一股怡人的清风,驱散了燥热的匮乏,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噢!她是在宽敞的空调客厅里,大红的花岗岩地面熠熠闪光,洁白的墙壁上挂着梅兰竹菊四君子画,画下面及左边是两套五组合奶油沙发,转角一台电冰箱,冰箱上放着腊梅盆景,沙发左侧门旁是一盆红枫,右侧是一盆高大茂盛的五针松,同侧奶油色落地窗帘下放着一对金黄色和红色的万寿菊,茶几上摆着一盆错落有致的翠绿葫芦竹。沙发对角是大屏幕彩电和vcd。客厅既有“岁寒三友”、又有“四君子”清新淡雅,芳香扑鼻,沁人心脾,充满春的温馨,洋溢着文儒之气。

    他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心慌意乱,诚惶诚恐,仿佛是打碎了杯盘而等着挨耳光的孩子。

    “呃”他惊魄未定地问:“洗个脸吧!”

    “不麻烦,给我一杯凉开水。”

    李宇峰神情不安地从电冰箱里取出一瓶汽水,启了盖插上一根白色的麦管,局促不安地递给她。

    谢忆君坐在沙发上,慢慢地吸着,刚才,她唯恐见到他会哽噎难言,控制不住自己,会涕泗滂沱。可见到了他,心里反倒安宁了。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满足。不过,十五年离别,天各一方,她和他已经陌生了。她缓缓地吸着,害怕一口气喝尽了而不得不同他说话。她低垂着眼皮不敢看他,却凭着女性敏感的第六感官,感觉到他灼热的目光。

    他直愣愣地瞅着她,还没有从意外的震惊中镇静下来。她仪态端庄,像一切成熟的妇女显得从容不迫。为什么同一个女性在同一个男人的眼里会发生这么巨大的变化?是时间?是她自身的变化?

    一瓶汽水终于喝光了。

    “再喝一点吧!”

    “算了,我觉得不渴了。”她朝他勉强地微笑,见他还愣头愣脑地站着,便说:“你也坐吧。”

    她那微微一笑,牵动了他的回忆。当初他第一次向她表白爱情时,她也是这样笑的。那也是一个盛夏的午后,她身穿花短袖和蓝裤子,脸上红艳艳的,焕发着处女圣洁的光彩。

    “天气真热。”他坐在旁边的沙发上,低垂着头。“是出差吗?”

    “到县里办点事,顺便绕到丹阳来看看。”她低头看着地面。

    “我还以为你早搬走了。”

    “我一直不打算搬走,住久了对它也有了热土难离的感情。”

    她抬头瞥了他一眼,仿佛看破了他内心的窘迫,嫣然一笑道:“过得还好吗?”

    他未置可否,过了一会才说:“前年晋升了教授。”

    “真该祝贺你,什么时候结婚的?”

    “你到西北去的下半年。”

    他叹了一声,两眼盯着鞋尖。

    “你父亲去世的那一年,我到你家去过,当然是一个人去的,我以为你会回来。”

    谢忆君没吱声。李培林故意转过身,象在寻找什么,却什么也没找到,然后漫不经心地问:“你过得怎么样?”

    “成了家的我,可以说对命运之神付出了抵押品,家是孩子的依靠,我只能惨淡经营,勉强凑合。”谢忆君凄然苦笑。

    他瞅着她,脸上露出狐疑和全然不可信的神色,她能带着深创巨痛而又心境坦然地生活,有这种毅力的男人不多,女人更罕见了。她为什么那样心安理得地笑了,是嘲讽还是借以掩饰内心的愁肠百结,怨恨无边呢?

    “你现在成熟多了。”

    “年龄大了,从前我真是无知,后来我经常拿名人的‘劝君莫作多情客,自古多情损少年’来告诫自己,经过十几年的磨砺,好不容易在感情上找到自己的位置,现在的成熟应归功于你当初的移情别恋。”

    他的脸煞时阴沉下来,她没忘掉他在东阳的闪电恋,她在挖苦奚落嘲弄他。他垂头丧气地说:“忆往事,我有后顾之忧,而想疏远你,寻找另一个相匹配的她。”

    “年轻时我们不懂爱情,这是我经常用来自嘲的一句话,它掩饰了我多少无奈和遗憾。我喜欢回忆,时光的飞逝,曾令我惊慌,但你的一切一切,仍在我心中明澈如镜,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痴情。当我泪流满面地走过婚姻,心痛欲碎地面对无法挽回的过去,我是多么想以我今天的成熟重新来过,付出我最持久和坚定的爱。可是爱到不能爱,聚到终又散,这其中的情愫谁能说得清呢?”

    他暗自唏嘘地摇摇头,仿佛不肯饶恕自己。当时,她才十九岁,在丹阳师范学院图书馆工作,单纯善良直爽,喜欢幻想未来。他二十一岁,聪明好学,刻苦顽强,是位有个性的男青年。读师范时,经常深夜到图书馆查资料,那种坚毅冷漠吸引了姑娘的心。她一眼就看中这位脸色阴沉,神情抑郁的年轻人。日月推移,她和他熟悉了,并无话不谈,且又无私地资助他。有一天,他满面春风,欢天喜地跑到图书馆里告诉她,他毕业留校了。她欣喜得哭了。晚上,他卖掉了唯一的一块手表,买了红葡萄酒和菜,在小房间里为自己庆贺,来宾只有她。两人喝酒,笑谈,直喝得红光满面。她递给他一块上海牌手表,他惊喜得把她抱起来转圈。世间的一切此时已经统统忘掉了,爱的种子已在忆君心中开了美丽的花朵。房中是两人的世界,空气已被爱所充满。满脸绯红的忆君,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宇峰,期盼着他献给她爱的恋歌。心里渴望着,你大胆地诉说吧,假如你真的爱我,别让羞涩的墙挡住我们的爱,假如你并不爱我,也不妨直说,赤诚相待。

    “你”他心有余愧地微红着脸,笨口拙舌地问:“大概有孩子了吧?”

    “已经五岁了,叫彬彬。”她顿时放松了许多,脸上荡漾着母爱的光彩。她从手提包里掏出全家合影的照片递给他。

    他两眼紧盯着照片,她本能地觉察到他并没有看她的儿子,而是紧盯着她的丈夫。她脸蓦地红了。她知道丈夫既阴沉又固执,笑起来带着讥讽相。他心里也许在暗暗嘲弄呢?她立刻将照片从他手中夺回来。

    “嗯,不错。”他满脸疑惑,她不知他话里是什么意思。

    “千里迢迢地回来,在这里吃一顿饭吧?”

    “不。”她慌忙起身“你妻子会多心的。”

    “她,”他苦笑了一下“她去旅游了,一个月不回家。”

    “那孩子呢?”

    “孩子在她娘家。”

    他扫了一眼,心灰意懒地说:“我们没有人带孩子,她不愿意带,一生下来就送给她娘带了。”说罢垂头丧气地去了厨房。

    谢怡君迫不及待地巡视每一个房间,寻觅旧梦的痕迹,她觉得自己突然变得沉不住气来,像少女急切寻找爱情,那么焦渴难忍。

    她首先来到卧室,卧室里富丽堂皇。墙上挂着一个大镜框,一张女人的风景照十分醒目耀眼。无疑,那女人便是这里的主妇。她细细的腰肢,丰满的胸脯,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仿佛能说话。长得柔媚娇俏,妖冶迷人,丰姿婥约,神采飘逸,满足快活。

    谢忆君心里酸溜溜的难受,怪不得他去东阳开学术报告会时一见钟情,不顾怜忆君的推心泣血,泪涕涟涟,极其残忍地割舍了四年的耳鬓厮磨,柔情缱绻。

    谢忆君怏怏地退出卧室,朝那间小屋走去。这间小屋是他们初恋的见证,说不定在这里能寻到一丝往日的痕迹。

    她推开门吓了一跳,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小屋里一切如故,那一个三匣式的简陋书架,那张两个抽屉的旧桌,那加铝罩的台灯,那张破藤椅和未油漆的角牌凳十五年过去了,它们仍在旧日的位置上,仿佛一直等着她回来。与客厅卧室相比,真是天壤之别,确是天大的奇迹。

    她欣喜若狂,奔过去逐个抚摩它们。她从书架上取下积满灰尘的匆匆,太匆匆。这是她离去前读过的最后一本伤心书。翻开书时,她看见十五年前夹在书本里的红玫瑰仍在原来的页码上----一四九。她战战兢兢地取出那早已干枯变色的红玫瑰,心里悲喜交加。

    他在大学里任教,她在图书馆工作。随着他交际的广泛,时间的流逝,精神本质上的差距,立刻无情地暴露出来,为了弥补这个差异,他强迫她读书,给她列了一张必读书单,不论春夏秋冬,他坚持每天晚上在小屋里,给她上两个小时的课。可是,她一踏进小屋就觉得头疼,当他打开书本时,她就感到胆战心惊。

    开始他热情高涨,但她的记忆实在太坏,被那些数不清的数据公式、人名、大事年表、名词解释等等,搅得晕头转向。她老是想睡觉,他滔滔不绝的讲课声比催眠曲还灵,书上的一行行字,犹如小鬼的眼睛,她瞪着它们,它们也瞪着她,一会儿功夫,它们扭成一团,在她眼前消失,直到他愤怒地将她摇醒。

    每当相聚在图书馆里清闲的时候,他总是苦口婆心地哀求她拿出毅力和恒心,温存地鼓励她,拥抱她,希望她能跟上他的学历步伐,成为他可以倾诉商讨的好伴侣。她热血沸腾,满口答应,唯恐失掉他的爱情。第二天晚上,她在书桌旁照样会睡过去。

    “笨蛋。”他狠狠地骂她。

    她觉得委屈和害臊,心里不承认自己笨,在图书馆几千册书分门别类记得清清楚楚,她只是不喜欢读这类书而已。

    后来,她迷上了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家、春、秋之类,一本第二次握手,她读得津津有味,双目泫然。他却无情地夺走了这些书,硬塞给她高等数学、自然科学、古代汉语、英语等等。她痛恨他的书,仅书里那些字母、繁体字、一大串公式等,就让她头疼。她又悄悄地找来啼笑姻缘、神雕侠侣、萍踪侠影等等,读得爱不释手,不幸又被他发现了。

    她终于反抗了,干脆什么也不读,也不听他的课了。他似乎也对她失去了信心,不再勉强她了,只是对她日益冷淡。她获得自由后反倒觉得不妙,赶紧又去读书,不懂的地方就问他,他情绪稳定时就解释一番,不愉快时便不耐烦地说:“自己去查查,不要光依赖别人。”

    从此,他们之间的关系时冷时热。学校放暑假后,他说去东阳参加学术报告会,去时说好一到东阳就来电或来信,谁知他一去两个月,既不来电更不来信。后来她才知道他去东阳就与一位英语教师一见钟情。也便是他现在的妻子。他们同等的学历,共同的爱好,相同的事业,语言的投机,漂亮的相貌,促使他移情别恋,冷酷地抛弃了相恋四年的谢忆君。

    谢忆君触起前情,愁绪何堪,不禁眼泪汪汪。她觉得奇怪,当初和他精神上的疏远是那么明显,可她怎么不但没有察觉,反而心安理得呢?他绞尽脑汁,费尽心机想引起她对知识的兴趣,尽管态度粗暴蛮横,可她却反抗他的苦心,甚至阳奉阴违,否则,他们恐怕不至于分手。她当时是多么幼稚无知。当初她认为凭自己的纯真和忠贞不渝,就能永远拥有他的爱情。可是没有共同爱好,没有相匹配的知识水平,爱情也是不稳定的,随时都会触礁。出路只有二条:要么双方尽力弥补差距,要么分道扬镳。然而未来得及她好好地静思转过神来,他却毫无扭转余地去恋上了他现在的妻子。

    “忆君。”他那爽利的声音,将沉浸在冥思苦想中的忆君拉回到现实中来。他解下腰间的白围裙,脸露勉强的浅笑,在围裙上擦手,好似放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不辞而别了呢,吃饭吧!”

    “我想,还是在这里吃吧。”

    他明白她的心思,转身出去了。

    谢忆君将书重新放上书架,坐到抽屉桌前的角牌凳上。她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本杂志,那篇芦苇的小说情泪,被他圈圈点点地作了许多记号,留下了密密匝匝的批语。她急促地捧起杂志,读那笔迹熟悉的批语。读着读着便情不自禁地哆嗦起来。

    这时,他端着饭菜和一瓶葡萄酒进来了,小屋里溢满了香气,竟没想到,他居然学会了烹饪。晚饭,两人吃得既别扭又温馨,不知不觉地已到了掌灯时分。时光老人真是残酷,梦也似的半天就流过去了。郊区的晚风夹着田野的芬芳从窗外涌入,令人心旷神怡。凉风送爽,蛙声聒耳,谢忆君破例喝了两杯葡萄酒,原以为此酒不醉人,谁知酒精迅速蔓延,心跳加快,两颊滚烫,理智已再三告诫她该走了,可她却拿不出勇气来向他告别。

    他点燃了一支香烟,徐徐地吐出烟圈。

    “怎么,”她颇为惊奇“你也学会了吸烟?”

    “偶尔抽一支解闷。”他淡然一笑,在烟缸里捏灭了香烟“他是个律师?”

    “不,他被法律事务所解雇了,现在外经商。”她用铅笔在纸上乱画一气。“你妻子是否还在教书?调过来了吗?”

    “她还在东阳教英语,不愿意调到我校。”他愁眉深锁,口吻懒洋洋的,仿佛不愿意谈这个话题。他抬了下眼皮“当年,我听说你去西北了,真不敢信。”

    “人的适应性是很强的。”

    她轻描淡写,眉尖若蹙地说着,转动着手里的铅笔。当时他从东阳回来后,哭脸深沉,什么也不说,和她之间避开话题,出现沉默,无论她怎么问,他均不解释不来电来信的原因,冷淡后,关系每况愈下。最后,他满脸愁容严肃正经地向她提出分手,她大吃一惊,感到莫名其妙,好像他突然疯啦。为了四年的少女之恋痛苦哭闹,最后还是被甩了。她的精神支柱彻底崩溃了,亲朋好友一齐围攻她,指责她,数落她痴心妄想攀高枝,落到这地步也是活该。忆君是身处窘境,四面楚歌,她是那样真诚温柔地爱着他四年,却遭到如此下场,无颜再在家乡呆着,只好强忍住泪水背井离乡,孤孤单单上西北。但她在心里仍然给宇峰祈祷,愿上帝赐给他的女人,也像我这样地爱他。

    “婚后,你过得如何,丈夫对你好吗?”

    “我结婚是拿生命作赌注,人言可畏,随便嫁一个就是了。记得有位作家说‘每一个女人都应该结婚,每一个男人都不应该结婚,因为男人善变。’如今我最大的不幸和悲剧就是没有遇到一个真心实意想嫁的人,却仍然爱着一个不该爱的男人,想想真可笑,然而又无法摆脱。

    忆君看了他一眼,故意漫不经心地拿起桌上的杂志“芦苇的小说你感兴趣?”

    “是情泪,写得真出色,很打动人。这篇小说是我的学生推荐的,你读过吗?”

    “我为它流了很多眼泪。”她凄苦一笑。“要写评论吗?我相信你会写得不错,听说作者是位女的。”

    “有时候男人也写得出来,只要有生活感受。”

    沉默了,他们几乎找不到话题可说,因为不论谈什么,最终都会回到那不堪回首的往事上,那伤疤一揭,就会淌出鲜红的血来。

    “你妻子才貌双全,无可挑剔,过得不错吧!”

    “她只有暑寒假在家。”他懊恼地低下了头,不敢看她。

    “夜阑人散,我该走了。”

    他仓皇地看着她,看见她已决心要走,便默默地站了起来,送她步出书房。“忆君。”在小屋门口,他停下来问:“你在丹阳住几天?我可以去看你吗?”

    “不必了。”她似乎急着想躲开他,庄重地伸出手说:“让我们友好地说声再见吧!”

    他面部一阵痉挛,看着那只手不敢碰。

    “忆君。”他蹲下去捂住脸哽咽了“原谅我吧!”

    谢忆君被他的哭脸搅乱了心,眼眶一热,大颗的泪珠迸发出眼眶。她伸手搭在他肩上,轻轻地拍打他的肩膀。她豁然明白,她日思夜梦地惦记丹阳,惦记这间小屋,实际上是惦记他呀!

    他那湿涔涔的手握住了她的手,站起身来,两人含泪注视对方,无声的泪光传达着彼此之间心领神会的语言,猛地他紧紧地抱住了她。

    “不行,宇峰这不行。”她竭力想挣脱,可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脑子里嗡嗡作响,酒精的力量,使她热血沸腾,变得晕晕乎乎的了。

    谢忆君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清醒过来,酒精的力量消失了,卧室里弥漫着柔和的红光,她真相在清凉舒适的床上多躺一会,松弛一下疲乏的神经,她摸了摸身旁,他不在。她立刻挺身坐起,四下张望,卧室里不见他的影子,她急忙穿好衣服跑出卧室。她果然在小房间里,孤零零地坐在破藤椅里,耷拉着脑袋,屋里满是烟雾,谢忆君急忙跑过去,使劲摇他的肩头。

    “宇峰,”她动情地按住他的肩头说:“我不该来,惹你痛苦。”

    “噫。”他终于喘出一口粗气“忆君,宝贵的东西往往在失掉之后,才真正认识到它的价值。”

    “我求求你。”她几乎要给他跪下“别自己折磨自己了。”

    “她是个混账女人。”他突然狂怒地喊道,吓得忆君心惊肉跳。顷刻,他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藤椅里,怔怔地直喘粗气。谢忆君的心被痛苦噬咬着,她又何尝快乐过,丈夫阴沉迂腐,赚钱了自以为了不起,仿佛不久就成为富翁,亏本了拿老婆孩子出气,动辄发脾气打孩子,不准看电视,听音乐,紧皱双眉,天天绷着张脸给人看,稍不如意或顶撞几句,便大打出手,家成了他的出气筒,孩子的牢房,妻子的地狱。日子单调枯燥乏味,屡次欲想离开他,可转念想起四年的初恋也付之东流,世上还有什么男人能为女人挡风遮雨呢?能有几个男人是女人的避风港湾呢?看着儿子就望而却步了。

    “我们过得都不快乐。”

    他诧异地望着她,仿佛不认识似的。“忆君我毁掉了你,她又伤害了我,这是报应啊!”他又哭了起来。

    “安静点,宇峰,许多年了,两人的往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爱人是痛苦的,被爱是一种幸福,当初我们在爱与被爱之间也曾留下一段难忘的甜蜜,也带来最痛心的伤害,我投入爱情不容易,告别爱情却更艰难,如今去追悔也毫无益处,除了徒增烦恼之外,还会留下久久的惆怅。”

    他似乎得到了安慰,闭上了双眼。

    谢忆君把他扶到卧室里,他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忆君松了一口气,跪在他身边,头埋在枕上,也筋疲力尽了,心里想,谁来安慰我这颗破碎的心呢?她明知爱得太深,必然会导致死亡,但未死之前,必然会操碎心肠,流不尽的眼泪,数不完的哀伤,受不尽的欺骗,诉不完的悔恨和懊恼。可是她依然为了爱而把生命的一切都搭进去,爱是她欢乐之源,更是她痛苦之处,问苍天“情”为何物,却叫忆君为情而苦。

    这时远处传来了一声雄鸡的长蹄。

    东方欲晓,她知道该走了,她不忍心打扰他在梦中的宁静,不忍心看见他醒来后,那深深的痛苦和歉疚的表情,她要悄悄离开,像水面漂过的树叶,倏然消失,仿佛没来过一样。

    她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又来到了小屋,想同昔日的梦告别。这时,她又看见了那本杂志,看见上面他留下的笔迹,一股酸楚涌上心头。她跌坐在藤椅里,伏在书桌上,尽情地痛哭了一场,发泄郁结在心中长达十五年的伤心和思念。哭了一阵,她觉得稍微好受了些,然后从笔筒里拿来钢笔,找来几张纸,匆匆写下告辞的话。

    宇峰:

    我知道该走了,允许我这样向你辞别吧!否则,我们会更痛苦,更难舍难分,会干出更蠢的事来,不属于我的我不会强求,此行能见到你,我就心满意足了。往事都让我们无法轻易释然,释然与否,其实是一段失去,一轻启就叫人跌入一段流逝的故事里我们的分手是草率错误的,这种错误也许是你犯下的,那份爱换来了我一生的悲哀和寂寞。那时我专心致志地爱着你,是一种难以用确定语言表达的,是一种说不出的爱,莫名其妙的爱,常常想这世上除了你,别的男人也许不存在了。在我绝对信任你的时候,你却在东阳无情地恋上了别的女人。当时我的痛苦之心是一种说不出痛苦的痛苦,如果能用确定的语言说出来的痛苦,不是我最大的痛苦。我记不清自己是如何独在异乡挨过这段煎熬。可心灵的创伤,再次受到你妻子来信辱骂的打击。失恋的痛楚一度摧毁了我,可你妻子又在我伤口上撒了一把盐,痛定思痛我领悟到不少人生的道理:爱情可以逝去,而生活的勇气和热情,不能消失,摆脱失恋的最好办法是加倍地学习,忘我地工作。也懂得了人与人相处,能成为朋友是友情;能做恋人是情缘;能做夫妻是有姻缘,也许我们之间没有姻缘。我付出太多太多的爱,灵魂仿佛会死去活来,而追逐的梦依然杳如黄鹤,我只有把这痛楚的爱与恨深深地埋藏在心底,一心扑在学习上,十五年奋斗,终于发表了我的小说情泪。当我看到你在我的小说上批了这么多真挚伤感的话,我真是悲喜交集,热泪盈眶,我要将这本杂志带走,在这本杂志上留下了我们两颗心相互撞击而产生的火花。

    宇峰:

    我们的爱情是中断了,此生也许难以实现,但真正的爱情是不死的,死亡的往往只是我们自己。在现实生活中,人们爱的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我不想说你如何碎了我的心,因为我们的心都有过滴血的时候,伤口或许好了,但是疤痕长留。世间万物,只有爱情之谜最深奥,最神秘,谁也说不清。如今我那初恋的记忆已随一叶小舟远去,它曾载着我的赤城漂浮在你的心里,虽然那时我们都还年轻,可我那“非你不嫁”的誓言依然美丽。季节匆匆而过,岁月带来了无限的变化,却为什么总拂不去我对你的思念和牵挂。

    宇峰:

    告辞了,我唯一爱过恨过且难以忘怀的人,我昔日的梦失落了。梦是短的,相思很长很长;梦是浅的,情意很深很深。你赐给我的那段美好的日子,我将永远珍藏在心里。如今除了对你的思念,我无权所求,然而如果你愿意,我愿将我的心藏在你心底深处。可以相信,我们会重新相聚的,但那却是在另外一个世界了。

    宇峰:

    请允许我引用徐志摩的诗作结吧:“我轻轻悄悄的到来,像水面漂过一叶浮萍,我又轻轻悄悄的离开,像林中刮过一阵清风,你爱想起我就想起我,像想起夏夜的一颗心,你爱忘了我就忘了我,像忘了一个春天的梦。

    我轻轻的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芦苇

    1998年8月15日

    夜色悄然隐退,谢忆君久久地伫立在爬满牵牛花的木栅栏前,满眼含泪地凝望那间从窗帷里透出红色光线的房间。这次的重逢,使她陡增了一份沉重的思念和痛苦的牵挂。多情多无奈,情深伤也深,伤痕累累的一颗心,已无力再去承受男人善变的心。她后悔不该来寻梦,自己亲手打碎了罩着一层金色光环的梦。东方已泛出鱼肚白,雄鸡在田野上高唱黎明的颂歌,耳边传来了一首歌——寻梦,也许梦已空,是非错对,乐悲笑痛,幻影中逝去一呀梦,越近越朦胧,越远越情浓,聚散离合总会空

    谢忆君听着听着,缓缓地走进晨光曦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