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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娘是红旗镇这地方,对舅舅妻子的称呼。
每听着小孩子称女人舅娘,守贞还笑着对林茂春是自己是没有这个福气了。林茂春是独子,哪里会有外甥,自然连带着守贞也没了做舅娘的机会。
可那天,傍晚,守贞从养貂厂回到家门口的时候,一个孩子,用细细的声音唤了她一声‘舅娘’。
守贞停住脚步,看着那个孩子。孩子有四五岁的样子,小脸冻得通红,用小手一抹拖了老长的鼻涕,脸上就象挂上了一道白霜。小手上满是冻疮,裂着横七竖八的口子,让人看着心疼。孩子看守贞停下来,哆哆嗦嗦又唤了一声。
守贞应着,蹲下身去,轻轻地握住孩子的小手。柔声问,告诉舅娘,你是谁家的孩子?叫啥名字呀?
俺叫小海,俺舅叫祥子。孩子并不怕生,听守贞的语气柔和,越发往守贞怀里靠。
守贞就知道是娟儿的孩子了。
小海的娘叫娟儿,当年不同意换亲给大自己七岁的瘸腿男人,逃婚到山外。娟儿一家从此被一镇人冷嘲热讽。那个换亲不成,却不得不嫁过来的嫂子喜凤,更是最恨娟儿。不过,喜凤看上了娟儿的哥哥祥子。祥子家虽穷,人品却没得挑,老实厚道。再说这红旗镇的规矩,定了的亲事哪有变更的道理?所以,娟儿跑了之后,喜凤的爹娘闹了一阵儿也没啥法儿,只得让她嫁到祥子家。
祥子对她很好,除了对妻子的爱,还有对妹妹逃走的一份欠疚,这让他对妻子付出了双倍的疼爱。喜凤也知足了。
喜凤受娘家埋怨,心里也有怨气。只是丈夫待自己特别好,也不能多说啥。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流水似的淌过,村人们也渐渐的淡忘了从前那些事儿,不再有人提起。直到娟儿的孩子到来,打破这份平静。
逃婚到山外的娟儿,嫁给了一个菜贩子。
菜贩子叫肖贵,从小无亲无故的,虽说长相还过得去,但家境一般。又忙于贩菜,不怎么与村人来往。因而,已到了成家的年龄也没个人替他张罗婚事。自打贩菜的路上遇到饿晕的娟儿,就喜欢上了她。听了娟儿的遭遇,更是同情她。让她在自己的两间破屋里住下,不断地给她买吃的穿的。除此之外,就是憨憨的笑,从不跟娟儿说一句过分的话。时间一久,娟儿除了感激,也喜欢上这个好心的男人。肖贵白拣了这么个漂亮媳妇,自然是满心欢喜,干劲儿更高。婚后,娟儿也和丈夫一起赶上驴车去贩菜。夫妻俩起早贪黑的苦心经营,生意还蛮好。那天起早去外地贩柿子,娟儿就把小海送到邻居家。当然顺便送去的,还有足够邻居三天也吃不完的蔬菜和水果。邻居家有俩孩子,多带一个也没啥。又收了这么多蔬菜水果,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让娟儿放心的去。
可从当天晚上盼到第二天的晚上,还不见娟儿来接孩子,小海就哭闹着要娘。邻居一会儿一趟到娟儿门口望,望到的只有那把黑色的大铁锁。第四天一大早邻居实在耐不住劲儿,就找到村长家说情况。村长一听肖贵夫妻三天没见影,心就有点慌。慌慌的鞋子都穿错了一只,一路小跑去报案。等下午村长沉着脸回来的时候,邻居早在村头等着呢。
咋了?
过桥的时候,驴给鸣笛的小汽车惊着,又跳又窜,翻到桥下去了。
那?
村长摇头。
邻居就明白了。心有点难受。这孩子?
村长说,你先带几天,等他两口子入了土,再发付这孩子。听说娟儿是红旗镇的,过了事儿我带人去一趟,要是娟儿家还有近亲,就把孩子送过去。
邻居就不再吭声。
父母双亡的小海,被村长送到了红旗镇的洛臾坡,当然是送进祥子这个亲娘舅家。
小海的到来,又勾起喜凤那满腹的恨怨。她早积蓄了一腔无处发泄的怒火,哪里还愿意管娟儿的孤儿?无奈娟儿只有祥子这一个亲哥哥,不收下孩子又说不过去。祥子虽然也恨妹妹逃走,让他在村人面前抬不起头。只是妹妹不幸早逝,怎么说亲情也多于仇恨。祥子还是很疼这个没娘的孩子的,冷暖衣食都留心关照。
喜凤心中有气,表面上也不能怎样,毕竟血肉亲情关系在那儿摆着。偏她生的是女儿,小海又是男孩,她心里是又妒又怨。祥子对小海关心得很,在她看来都超过了对自己女儿香儿的疼爱,这怎么能不让她更添了一层恨意呢。好在祥子在林茂春的养貂厂里工作,平时是不在家的。这就让她有了摆布小海的时间。
走着瞧,看我咋个收拾你。她在心里冷冷地笑。
五岁的小海在舅娘家住下来,又有个比他小一岁的表妹一块玩,很快就不再哭闹着找爹娘了。他每天一睁眼,先看香儿在哪儿,帮着香儿穿戴,然后就跑出门外。两个孩子笑呀闹呀,闹呀笑呀,直到喜凤一遍遍的高声叫唤,才手拉手的跑回家吃饭。
看着喜凤对小海和香儿没什么两样,祥子就放下了悬着的心。
可他这个实在人哪里知道,五岁的小海,从此开始了梦魇般的生活。
小海,今天跟舅娘是去过稻。
香儿妹妹--
去姥姥家了,快走,你哪那么多费话。喜凤不耐烦的吼道。
小海不敢再说话。在他幼小的心里,还是知道舅娘和娘的不同。虽然舅娘没打过他,但只要是单独与舅娘在一起,舅娘的眼神里的仇恨就冷得让他打哆嗦。
过稻是当地的一种说法,其实是把稻过筛子。被脱粒机脱过的稻粒儿,直接流进了接在出口张开的口袋里。但也有颗粒不饱满的,或者被脱碎的稻粒,和稻壳一起被甩在地下。稍富裕点的人家,拉回家袋中的稻粒就算收完了稻。只有穷人家,才会在收过稻后,用筛子筛那些已埋在雪下,混在稻壳中的稻粒。过稻的人,都戴着棉手套。小海来到喜凤家不到一个月呢,没干过活儿,哪买过手套?
别人家过稻,也有孩子跟着的。但孩子都是撑口袋的。唯有喜凤,是让小海筛稻她撑口袋。一个五岁的孩子,能有多大劲儿?再说天又冷到零下十几度,早就冻得受不了。他几次手哆嗦着差点把筛子掉地上,在喜凤的恶狠狠瞪视下,又强撑着劲儿没扔掉。喜凤看着小海的动作越来越慢,就来气。她不挥拳打孩子,她有更厉害的招儿,早就准备好了钳子,从裤子上开裆处伸进衣服里,用钳子夹肉。小海痛得爬在地上大声哭嚎。喜凤就恨恨地说,哭吧,哭吧,你把你爹娘都哭死了,看看你还要谁哭死?
过稻的当晚,小海早早地睡下。他痛得厉害,又不敢对舅舅说。他已明白,自己还是跟舅娘在一起的时间多,要是告状,会吃更多的苦头。
祥子就问小海是不是不舒服,怎么那么早睡了?
喜凤笑说,他跟香儿玩惯了,乍分开不高兴呗。
祥子就没再多问。只说越来越冷,小海过来后也没有换的衣裳,你要是闲了,就给他做身棉袄棉裤。
喜凤应着,不用你操心,我都惦记着呢。
祥子就嗯了一声,再无语。
说到做棉衣,喜凤就想起了小时候,奶奶给她讲的后娘的故事。说的是一个男人死了妻子,续娶。后妻对前妻的孩子讨厌,表面上不敢虐待,就在衣食上打主意。男人在外做生意,几个月才回家一次。女人除了克扣吃食,就想了个绝妙的办法折磨前妻的孩子。她做棉衣的时候,在里面絮得是芦花。厚蓬蓬的,却一点不保暖。给自己孩子做的棉衣,比给前妻孩子做的虽然薄些,絮的是新棉花,自然不会觉着冷。男人回来的时候,见前妻的孩子穿着厚厚的棉衣还喊冷,便以为是孩子淘气。后妻也在一旁诉委屈,这孩子是说啥不听啥,淘气得没法管了。说着就擦眼抹泪的。男人生了真气,抓过鞭子就朝孩子身上抽。把棉袄棉裤都打烂了。一朵朵的芦花随着鞭痕飞起,男人呆住了,女人吓傻了。男人给了女人一纸休书。
那是因为孩子是男人亲生的,她想。象小海这样无父无母的孤儿,谁耐烦管他?再说丈夫一向疼她宠她,别说不可能知道,就真知道了也不能把她咋地。喜凤越想越觉得没事,就这么办。红旗镇芦苇是没有的,自然也就不会有芦花。不过,乌拉(革兀革拉)草还是俯手可拾的。对,就用乌拉草。
穿着絮了乌拉草的小海,当然无法抵御冬雪的寒冷。没几天,冻得感冒发烧起来。祥子要请假送小海到医院,喜凤说,一家人的吃喝还指着你呢,还是我去吧。
祥子没再坚持,喜凤说的也是实话。那抓紧点,厉害了更麻烦。
喜凤就撇嘴,你不放心我?
祥子憨厚的笑,舅娘亲舅娘亲,比舅舅还亲呢,有啥不放心的。
喜凤没送发高烧的小海去医院,而是买了几片退烧药。
烧得迷迷糊糊的小海吃了药,哼哼叽叽的要罐头吃。在他的记忆里,每次病了都是娘带他打针、吃药,然后给他吃罐头,吃了就罐头病也就好了。
罐头?喜凤坐在炕头冷笑,你当你是贵客呢,还挑起嘴来。既这么着,饭也别吃了,就等着你那死鬼爹娘从坟里出来给你送罐头吧。
小海淌着眼泪又睡着了。
好在小海命大,吃了退烧药之后,竟然慢慢的好了起来。几天后又能和香儿一起玩耍了。
喜凤暗地里诅咒,还真是想长命百岁呢,要拖累死老娘呀。眼看着就到六岁,也快该上学了。学费呀、书费呀,可不又是一笔钱。自己的香儿还没用上呢,哪舍得给这个眼中钉?喜凤想着想着,又打起了主意。
祥子家早饭是一家人一起吃的,晚饭也是一起吃。只有中午,祥子在养貂厂回不来,喜凤和小海香儿一起吃午饭。这喜凤快到中午的时候,就找个借口把小海支出去,等小海办完她交待的事儿回来,她和香儿早吃完了。灶冷锅干,一点剩饭都倒给了狗。小海饿得难受,开始哀哀的喊舅娘。喜凤不理他,扔给他一只筐子,叫他出去拣柴。拣得少了回来,又是一顿钳子夹肉。
见到守贞的这个傍晚,小海刚挨过喜凤的刑罚没多久。
你怎么不回去吃饭呢?守贞摸着孩子的冰凉小脸蛋,心疼地问。
舅娘--打。孩子委屈的泪花在眼圈里直打转儿。
为啥打你?守贞纳闷。
小海咬着嘴唇不说话。
那你先跟我来。守贞把小海带回家,给他洗了脸,又把他手上的伤口上过药,用纱布包好。让自己的儿子雨童和小海一起玩,她到厨下忙活晚饭去了。
雨童比小海大三岁,已经上学。平时放学回家,都是自己做作业。这会儿有小海在旁边,也是人来疯。两个就玩到了一块。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把。雨童到底比小海大,一使劲过猛,把小海摔倒在地。小海倒没哭,恰好端着菜到客厅的守贞看见,忙上来扶小海。这一抚住后背,小海哇地哭了,直往前挺身。守贞觉得奇怪,撩起棉袄,看到伤痕累累的背,她的泪也掉下来。林茂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看到正流泪的守贞,门也顾不上关就跑近前,看着小海身上的伤痕,气得朝墙上狠砸了几拳。
要不,咱领养了小海吧?茂春突然冒出这么个想法。
那祥子能同意?守贞觉得这事祥子可能不知道,可那么老实的一个男人,知道了又能怎样?
我明天到厂里和他说说。茂春问儿子,让小海到咱家来和你作伴好不?
雨童高兴得直跳。
祥子是个实在人,也是个好人。只是做不了媳妇的主,你说的时候别伤了他的自尊,估计能行。守贞的心细,怕祥子脸上抹不开,会担心别人说闲话。
嗯。我会处理好的。茂春在把握人的心理上,还是很有一套的。
果然,祥子最初不同意,自己的外甥哪能给别人带?等看到小海身上的伤,就没话说了。心里恨媳妇太狠,想自己管又没那时间。左右为难了半天,只好同意过继给林茂春。
喜凤一听,心里自是高兴。表面上却不露声色对祥子说,他们家条件好,过继了也是好事。眼瞅着就该上学了,我还正为学费的事发愁呢。
祥子张了几张嘴,也没把喜凤虐待小海的事儿说出口。狠狠心,就把小海送过茂春家。喜凤还在后面高叫着,让他们写张过继文书哦。
此后,祥子除了对香儿,再难得见他的笑脸儿。
喜凤猜他是知道了,也不提这事。不管祥子是冷脸笑脸儿,她都装着不知道为啥,仍是象从前一样过日子。时间一长,祥子也不好怎样了。
日子又如流水般静静的流淌着。
雨童已经工作,眼看着小海也快大学毕业。鬓上添了银丝的守贞,感叹自己老了。
舅娘,你哪里老呀,舅娘成熟有魅力,比二十岁的女子更有风韵呢。小海一直喊守贞舅娘。守贞随他叫,不曾刻意让他改过。
就你嘴甜,会哄人。守贞故作嗔怪绷起脸。
舅娘,我才不哄你呢,你比刘晓庆漂亮多了。她那脸是整形整出来的,哪比得上舅娘天生丽质。小海一如童年的顽皮。孩提时代虽给他留下阴影,在守贞夫妇的抚慰下,慢慢的消除,早淡化了。
他知道守贞心里正苦呢。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非典(sars),让全世界的人恐慌。谣言和小道消息满天飞。一会儿说人与人之间互相传播感染,一会儿又说动物也会传染。最厉害的,是有报导说果子狸是传播非典的元凶。这消息一出,在古老的红旗镇,又衍生了新的说法,凡是动物都会传播。人们自然而然的想到了林茂春的养貂厂。虽然养貂厂出钱给红旗镇修路、盖学校,但无论有过多少好也抵不过死亡的恐慌。茂春和守贞接到通知让他们赶紧处理掉所有的貂。两个人还未商量出个结果,谁知一夜之间,所有的貂全部死亡。送去剖检,原来是有人在饲料里投了毒。
扩大养殖量的这批貂是一个客户订了合同的,他们的流动资金大半投了进去,这一下损失可怎么办?茂春更心痛的是,刚培育的良种貂也全部死亡,让他连反本的机会都没有了。客户催他履行合同,拿不出钱就将他告上法庭。欠着饲料款的厂家也追着讨债。一连串的打击,把这个铁骨柔肠的汉子击倒了,心力交瘁的茂春被债主诟骂气犯了病,住进了医院。
同样心力交瘁的守贞正为住院费发愁。多少年没过这样的日子了?家里有钱时,捐助灾区,救助失学儿童,给镇上修路,盖学校,她从没皱过眉。要强的她,为了还债把养貂厂和房子都抵给了债主,一家人现在住进十来年未修缮过的老房里。红旗镇的人们,一向是笑人穷,恨人富,落井下石才舒服。有谁来帮她渡过难关呢?
雨童东借西凑了两万多块钱送到医院。守贞正给茂春说着这事儿,小海也跑了来。把守贞叫到门外,塞给守贞一张卡,告诉她卡上有五万块钱。
守贞惊讶,你从哪来的钱?
是舅娘这些年来给的压岁钱,还有用不了的零用钱攒的,加上我给人做设计赚的钱,一共就这么多。小海悄声说,舅娘,你别着急,我和雨童哥都是成年人了,有我俩养你们老呢。
守贞不禁心酸。多有心计的孩子呀,虽说没短了他的花销,平时给他的,富余的也不太多。倒不是舍不得,只怕孩子还小,有钱胡乱花,养成个坏毛病。谁知道--
小海见守贞眼里泪花闪闪的,就揽住守贞的肩,撒娇说,舅娘,我娘早没了,这些年我把你当亲娘呢。做儿子的,为父母着想有啥不可以的,你不要太过于放在心上,以后我孝敬您二老的日子长着呢。
守贞忍着泪点头,又劝小海不要过于省俭,对自己太苛刻,还是长身体的时候呢。
小海用拳头擂了几下胸膛,咚咚响。冲守贞笑笑,舅娘,你瞧我的身体棒着呢。
守贞就低了头要进病房去。
舅娘,小海又唤住守贞。
啥事?守贞疑惑。
你先别跟我舅说把房子抵债的事,不利于他养病。等咱赚了钱,再把房子赎回来。小海又挥挥拳头,顽皮地笑。
嗯。守贞赶忙背转过脸去,再也忍不住的泪水肆意涌出来。
走到医院门口的小海,意外地碰到提着水果花篮的喜凤。
小海哦。喜凤先开了口。
小海从小就怕她,这时候见到她,不知为啥,心一下子提起来。
见小海不说话,喜凤就自顾自地说,小海哟,你别怨舅娘,都是穷闹的。这不,非典要过去了,镇上来人到村里了解情况,说要支持茂春家把养貂厂再办下去。村里人也都嚷嚷要来看茂春呢。你舅说,这些年林家没少帮咱,让我来
小海默不作声的把她领到病房门口。
你不跟我进去?喜凤叫住要转身的小海。
小海摇头。
你还恨舅娘?
小海又摇头。
小海哟,都是穷闹的,你别跟舅娘记仇。喜凤有点委屈的声音突然高了八度,吓了小海一跳。
舅娘,你低声些,别吵着病人。小海说完一溜小跑没影了。
喜凤有点不相信那一声唤,掐一下自己的大腿,痛。
这死孩子,当真的没记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