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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参加工作的第三年，作为后备干部，我参加了县委组织部组织的对贫困户的帮扶工作。目标是贫困户年底脱贫，人均增收二百元。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五年，我依然记得清楚。我从来不把那次扶贫当作一次经历，而是作为经历中的一个片段，从扶贫到现在乃至他们向将来延伸的不可预知的岁月，才是我的扶贫经历。
那年三月的一天，青光明媚，嫩蕊摇黄。在扶贫入村仪式上，领导们微言大义，讲的语重心长，对这次扶贫给予厚望，大家群情激奋跃跃欲试，我也被现场感染的慷慨激昂，该我发言时，从来没有讲过话的我，说的就如我一直给领导写的讲话稿一样感人、煽情，连我自己都非常吃惊。
入村之前我听说，我的扶贫对象姓张，此人在八十年代就开始养猪，是个养殖大户，曾扬言十年成就百万富翁，人称张百万。包村干部是笑着给我介绍的，我说既然是养猪大户还让我扶什么贫啊，干脆他扶贫我得了。包村干部笑而不答，说你去了就知道了。
村干部领着我穿过县城繁华的街道，拐进一条狭窄的胡同，指着一座破旧的院落说到了。围着简易的矮墙，两扇斑驳陆离的门半掩半开，三间二五墙瓦房诉说着沧桑岁月。张百万，正在院子里敲打三轮车的老人，不，应该是中年人，我听说他还不到五十岁。他脸上堆满了皱纹和笑容，花白的头发凌乱的贴在头上。用一双油污的手在沾满油啧的衣服上擦了擦，过来和我握手见面。
昨天村里通知我了，知道领导今天来，我就没敢出门，这不可把领导给盼来了。说话间我看到他满口的金牙，也许他家和张百万的名字沾边的就数他这一嘴金牙了。
他一再说感谢的话，说我是上级派来的第八位帮助他的领导，让领导为他的事操心了真是过意不去。说起自己的现状，他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脸愁容，浑浊的目光充满悲戚，在一声声叹息中我的心越来越沉重。因为猪饲料中毒，猪场在一夜之间全军覆没，三十多万打了水漂，债务到现在还没还清，爱人也在那次变故中得了心脏病，一直与药罐子为伴。儿子在工厂上班，一个月二百多元，女儿上中专，花销不小。现在主要以蹬三轮车拉客为生，家里喂着两头母猪，白天蹬三轮车晚上回来还要照顾爱人，还有那两头母猪。
你养猪有经验，还准备扩大规模吗？我试探地问。
再不敢了，现在我已经受不起折腾，你看家里这一摊子，赔不起啊。他的手有些无所适从，不知该放在什么地方，先是两手搓了搓，又捋了捋花白的头发，后放在膝盖上，还不安分地用手指敲打着膝盖。
来时的豪言壮语在他的叹息中灰飞烟灭，临走，我留下了一句宽慰兼鼓励的话：别灰心，我还会经常来的，有事你找我。
从单位到他家，也就抽袋烟的功夫。我没有再去过他家，他也没有来找过我，偶尔能在县城大街上见到他拉客东奔西走的身影。后来，单位发放农村技术培训的书籍，我挑了一套有关养猪的书，让村干部捎给了他。这中间，作为公办室文秘，各种材料和应酬忙的不可开交，时间都是挤了又挤；年迈的父亲又生病住院，家里的那点微薄的积蓄花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也是急需别人帮我的时候。就这样他几乎在我的记忆里消失了。
直到年底，在写扶贫报告时，他的形象再一次挤进我的记忆中。办公室同事把我扶贫的事当作例子写了进去，后几经修改，不仅写我送书给他，还杜撰了我从工资本上取了一千元钱为他买了一辆电动三轮车的事，据此我的扶贫工作已精彩谢幕。
扶贫第二年的春天，仍然青光明媚，我如愿以偿地被提拔到其他单位，一切都显得春风得意。但在我心灵深处，却有点隐隐做痛，在漆黑的夜晚和记忆的空间时时发作，我知道自己还欠他一辆电动三轮车。
这年的冬天仿佛来得早，还是深秋的季节，雨下的缠绵悱恻，风刮的刺骨般寒冷，让人直打哆嗦。我到县城下了班车，心想还是找辆三轮车回家吧。空旷的街面上雨脚如注，汽车来回穿梭少见人影，大街拐角处兀立着一辆三轮车，风雨中的三轮车和天气一样显得萧条、败落，让人伤感、使人感动，为生计四处奔波的人总是最先感受到大自然的凄风苦雨。
我走过去，却意外地看到了那满嘴的金牙对我笑。
身上披块塑料布，其他的没有丝毫改变，还是那辆三轮车，还是那样羞赧的笑。
回家？我说回家！提了？我说提了！
对不起，当时我。我想解释一翻，但他打断了我的话。
我理解你，以前帮扶我的那七个人也都提了。你就那点工资，也不容易，下来镀镀金，以后有个好前途。
风狂雨骤，我木然坐在车里，看到他浑身用力踏着车子、迎着风雨，身影有些佝偻、有些模糊。
从那以后，我再没见到过他，但我知道，我不只是欠他一辆电动三轮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