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也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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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科书中的历史,由官方认可的重大事件和重要人物组成,一些粗枝大叶的历史。窃认为真实的历史是由个人生活组成的,其元素是一个又一个的细节,细微到一个眼神,一抹微笑,一点瞬间的想法。

    当我站在这里,焕然一新的古民居和雄姿渐显的大坝之间,面对这一汪碧波的高峡平湖,一遍遍问自己,生活与人,到底谁改变了谁,历史与人,到底谁在书写谁?一切都变了,又似乎没变,太多的东西在心上滋生蔓延,又一一荒芜、枯萎。

    当你循着事物的发展路径回溯时,才发现逆水行舟的困难,你说不清要寻找什么,能找到什么,你会发现历史的虚无和荒谬,所以,我几乎是怀着感激的心情看待这以旧复旧的古民居和耸立在面前的大坝,作为我曾经生活过的见证,它们帮我记起那些丢在旮旯儿里的陈年旧事,让我在过去的虚无和未来的惶恐中,有了片刻的沉静,是心在胸腔、生命在身体里的安宁。

    如果能够回到过去,我愿意回到十年前的那个春天。就在那个春天,从那个叫中堡岛的地方开始,我的人生悄悄确定了它的航向,它注定了我将与文学纠缠不清的命运。因为文学,我将与一个写诗的男人一起去应付并不诗意的平庸的生活;因为文学,我将挣扎在生活和梦想之间,心灵远翔,身体却得经受现实的种种熬煎,完成撕裂身心的修炼,以成就一个成熟的有思想的灵魂。

    想到那个春天,第一个来到心里的,是那个春天的太阳,然后是金黄的油菜花,轻飘的阳光的金黄里,流泻着菜花质感的金黄。那个春天,油菜花是中堡岛真正的主人,浓郁的花香,艳丽的色彩,暖和的阳光,中堡岛将要承载的重大而严肃的历史使命,因此显得轻松而遥远。朋友讲述着发生在这个小岛上的爱情故事,故事是伤感的,而这位朋友,在人生极为失意的时候,曾在这个小镇工作过三年,他对小岛上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的位置记忆犹新,青春、爱、对前途的迷惘和苦闷,都曾在这里的时空真实存在。但柔软的爱情故事、朋友的曲折经历和宏大的未来工程都离我很远,我年青的心只装得下对一个人的爱恋和对文学朦胧的期望。环岛旅程结束时,手里多了两块石头,是一对写着“爱情”两个字的镇石,据说那是用从中堡岛的地下挖出来的大理石制成的。那是带给他的礼物,他喜欢书法,练字时用得着这两块石头。朋友看着我手中的石头,开着善意的玩笑,我的脸因为害羞在阳光下更红了,那是青春的菲红啊。那是我第一次以业余作者的身份参加那样的文学活动,所去的人中,大概就我一个人没在公开刊物上发表过文章,我羞怯、惭愧,以沉默寡言保持着内心的自尊,看着那些朋友风生水起地谈着文学,悄悄羡慕着,在心里默默下定一个决心。

    这就是命运的开始,一个人的思想在一件事情上越走越远,自己也一时无法说清,是离理想越来越远还是越来越近了。主观努力永远是一床短一截的包单,包不住理想这床大棉絮,所以好多人坚持到最后,发现自己的理想仍然逃逸在自由的天空,手中徒乘下一床空空的破旧的包单。现在,脸上很难见到红晕了,衰退的身体已没有那种青春的潮汐,阅历使我不再是一个害羞的人,说不清这是可喜的成熟,还是可悲的老去。

    历史就在这青春色彩的消与退之间渐行渐远,人生就这样一天又一天地缩短了行程。大坝已竖立在我们面前,古老的青滩民居被一砖一瓦、原封不动地从链子岩山脚下搬到了凤凰山,与日渐成熟的大坝隔江相对。古老的建筑与现代的大坝,因为一个伟大的事件,来到了同一幅画面中。在朋友拍摄的照片中,近景是修葺一新的清滩民居,花雕门窗、白墙青瓦历历在目,翘角飞檐在蓝天白云下重叠出古意和浪漫,远景是拦江而起的水泥高墙,工程吊车铁塔一样高耸云端,一江春水在这里积存、铺展出伟人诗中的高峡平湖。

    七年前的秋天,我和写诗的他去了青滩南岸。那时,青滩民居四字还只是一种朦胧的提法,我们也只是听说那里有一片怪好看的老房子,有一座老庙,庙前有一棵某电视摄制组做出来的古树。我们在窄窄的小巷子里穿行,房子的确好看,虽然墙面斑驳,墙头衰草堆积,断砖残瓦横陈在乱草间,显示出一派凋败的气象,但那些向天空飞去的翘角,那些灰尘油烟下的木雕门窗、栏杆,那些门楼上的花虫鸟鱼、山山水水,由不得你不喜欢。就是一堵断垣残壁,那令人心惊的古旧的残破美,也让人产生玩味不舍的感情。你会站在屋子前痴痴地想,那些靠江吃江的青滩先民们,为什么要把他们陆上的家园造得如此精致呢?他们的房子上有许多装饰性的东西,它们代表的是一种什么精神呢?在现代人眼里,这是一种建筑风格,我想在他们,建房子时想的并不是风格问题。青石台阶,青石地板、有扶手的窄窄的木楼梯,低矮的分成一个个小间的阁楼,站在楼上的雕花栏杆旁,天井里的一切一览无遗。非得亲自走一趟,你才能领会,生活在这样的房子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你尽可以联想到跟这房子的格调相谐调的一切角色、道具和内容,把他们的故事在心底演绎一遍。

    从此,青滩民居在心里生了根,主人已移民它乡,它们是不是就这样继续凋败下去呢?不由为它们将要被江水淹没的命运感叹,惋惜不已。

    眼看着中堡岛没有了岛的原形,钢筋水泥的高墙在长江的腹心竖起,而我不用再为青滩民居担心,在新居的楼顶上,能够很清晰地看到凤凰山上,她们以旧复旧后俏丽的身影。我的日子在平静中推移,在一个离文学更近的地方离文学更远地写着一些文字,浇铸一道思想的高墙。而朋友说,他老了,他给自己的余生规划了三件要做的事,都是很美好的事情。

    怎么能忘记呢?那年的中堡岛,中堡岛的菜花和阳光,引我走上文学之路的非常之会,春天里年青的自己和正当盛年的朋友的风采。怎么能忘记那年的青滩,破旧的民居,留守的老人和孩子,我们的惊奇、感叹,以及携手走过的种种情形。那是十月里很冷的一天,江风阵阵,吹得人心里发紧。

    站在民居和大坝之间,身后是历史,身前是历史,在心头滋生、蔓延的,仍然是历史。我们都在书写,写出不同形态的存在;我们都在改变,不变的是永恒的时间和空间。将自己卑微的生活放在大事件的历史中,我并不感到有什么惭愧,对一个事件来说,逝去的是过程,对我来说,逝去的是生命。额头的皱纹越来越深,而回忆,变成了生活向过去的延伸,这旅程上的风景,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