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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5 章
肃柔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起先还有些担忧,怕到了这里, 又被告知屋主临时有事来不得了。如今既然人在, 总算能够说上话,只要说上话,后头的事就好商量了。
牙郎殷勤地引路, “小娘子请……小人费了好一番口舌, 才请得屋主出面。”
肃柔说是,“眼下大热的天, 情愿在家中纳凉, 也不愿意外出。这次多谢你, 只要事成, 后头的酬谢少不了。”
牙郎嘿嘿地笑, “小娘子太客气了, 小人就是靠这个吃的,没有辛苦一说。回头您二位细聊,用得上小人的地方, 小人再插嘴说合说合。不过二位都是贵人 , 事情必然好商议得很, 不像那些平头百姓赁屋子, 说得口干舌燥, 两下里还谈不成。”
说话间到了屋前,牙郎比手请她入内, 肃柔提裙迈进门槛, 结果一眼就看见屋里的人, 一下子愣住了。那人也惊讶地望过来,奇异道:“二娘子, 怎么是你?”
肃柔和雀蓝面面相觑,先前总担心这屋子的来历,没想到预感这么准,果真好的不灵坏的灵。
牙郎也很意外,“二位原来相识吗?”
赫连颂瞥了牙郎一眼,“岂止相识,这位小娘子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肃柔顿时红了脸,想反驳,发现又无可反驳,一种落进圈套的感觉油然而生,脸色便不大好看起来。
牙郎咧嘴笑,“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世上就是有这么巧的事!”转而对肃柔道,“既然有现成的院子,小娘子做什么还要多费手脚找牙行呢,直接与王爷说了,这事不就成了吗。”
赫连颂见她虎着脸不说话,知道她不高兴,随手抛了一锭银子给牙郎,牙郎立刻千恩万谢拱手作揖,“看来用不上小人了,那二位自己商谈吧。”说完便退出了庭院。
肃柔蹙眉看着他,开始怀疑先前无论如何赁不到屋子,是不是他在背后做了手脚,否则明明一切谈得好好的,怎么说不成就不成了。
赫连颂则是一脸松散的模样,负着手,昂着头,在屋内转了一圈,笑道:“我就说这院子很好,果然你看过了,也觉得喜欢。”说罢哦了声,“对了,那日你送来的山海兜我都吃完了,很可口,多谢你。今日你要赁屋子,就以山海兜充赁金吧,这院子你想怎么使就怎么使,算我对你的报答。”
肃柔却不领情,生硬道:“王爷安排了这么一大圈,真是费心了。这屋子我看过了,原本想赁,但得知屋主是你,我又改主意了。”言罢唤了雀蓝一声,“咱们回去。”
赫连颂微讶,忙来阻拦,“这是做什么,为什么得知屋主是我,就不愿意赁了?”
肃柔气恼地调开了视线,“我确实要赁屋子,但没想过赁王爷的屋子,王爷再找下家吧,这屋子我不赁了。”
女孩子闹起别扭来,果真翻脸不认人。那日来探病,给她盖被子、喂粥、做点心的不是她吗?为什么面对病中的他有这么好耐性,现在看他活蹦乱跳,就变得不耐烦起来?
他不解得很,蹙眉道:“这是做什么呢,我这屋子没有得罪你吧,做什么看上又不要?难道非要让我找个假屋主来,小娘子才愿意接受我的好意吗?我承认,先前再三向你兜售这院子,你一直推诿让我很伤心,这才想了个办法,让你先看过院子再定夺,总算没有欺瞒你吧!我想出借你想赁,这不是正好吗,也免得你到处奔走相看,这大暑天里,何必呢。”
然而肃柔怀疑的是之前几次三番不成事,少不得是他在推波助澜,可惜无凭无据不好指责,要是信口开河,倒变得自己无理取闹起来。
她气闷不已,赫连颂知道自己说得再多,恐怕也不能让她改主意,便看向她的女使,轻轻递了个眼色。
雀蓝怔忡片刻才反应过来,拽了拽肃柔的袖子小声道:“小娘子,咱们也瞧过好些地方了,确实没有合适的。眼下既然有现成的,王爷愿意出借,小娘子也喜欢……要不就赁下来吧,也免得再四下奔走。”
肃柔太阳穴一跳,怨这丫头吃里扒外,竟还帮着外人来劝她。不过细想想,其实她说的也是实情,不管是不是赫连颂背后捣鬼,反正这几日为了赁屋子,已经让她焦头烂额,烦不胜烦了。
看看这小院,喜欢着实是喜欢,奔波了这几日,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如果再放弃,又不知道要耽搁到几时。
赫连颂呢,因生得一副好皮囊,不管做什么事,只要脸上带着真挚的神情,就有种很让人信服的魄力。他说:“真的,我是诚心想帮你的忙,也很赞同女子做出一番事业来。外面的屋子不知道根底,万一赁了一半人家要收回,那岂不是难办了吗。我这里一向空关着,位置好,成色也新,想进宫的贵女们还能来沾一沾王气,保管你的女学开得红火,禁中放归的内人之中无人能比。”
肃柔沉默下来,这些话确实足够令她动摇了。
其实赁下这屋子……也没关系,只要账算得够清楚,就不亏欠他什么。
她咬了咬唇道:“那王爷,你要多少赁金?”
钱不钱的,根本不是事,赫连颂道:“我说过了,那日的山海兜可以充赁金,以后能容我常来看看屋子就好。”
那是当然,院子租借给别人,心里自然会有些牵挂,担心租客不爱惜,常来看看也是应当的,但拿山海兜来充赁金,却显得太含糊了。
肃柔说:“昨日牙郎同我说过,这样的院子每年差不多四五十两。我也不占王爷的便宜,就给你五十两。王爷平日要是来看屋子,我也不会阻拦,但因以后女眷多,王爷每次来前,请打发人知会一声,我好安排时间,免得惊了小娘子们。”
赫连颂听了,庄重地点点头,心里却悄然开出花来,自作多情地认为不让他见其他上京的贵女们,一定是她有心防备。毕竟已经定了亲,好歹也算半个私有,要是随意在年轻的姑娘面前抛头露面,万一让别人生出妄念来,那多不好!
“你会准备香饮子和点心款待我么?”他有些得寸进尺地问,“我来了,总要歇一歇脚再走。”
肃柔思忖了下,就算平常来串门的贵客,也没有不留人喝一盏茶的道理,于是大方地应承了,“当然。”
他抿唇笑起来,那眼眸被窗底的天光映照,投下一片璀璨的光斑,十分意犹未尽地说:“小娘子的厨艺好,我想着,我日后是有口福了。”
真是不遗余力地套近乎,说也说得一语双关,这“日后”,可不单指她租借小院期间,是长长久久的一辈子,想想也觉得舒心呢。
肃柔微微牵动一下唇角,心下茫然,总是要与这讨厌的人牵扯拉锯,也麻烦得很。既然商谈到这里了,办正事要紧,便道:“王爷,咱们先把契约签了吧。”
他哦了声,回身坐在案后提笔蘸墨,铁画银钩一顿书写,然后将契约推到了她面前。
肃柔低头看,上面写着“今有小院一座,赁与张家二娘,租期一年,钱屋两讫,相谈甚欢”。不伦不类的租契,虽然与市面上通行的契约不一样,但至少内容算写清楚了。
“第二年若是续租,只要院子打理得好,赁金可以减半。”他说完,和善地微笑了下,转头四下望了望道,“这院子平时空关着,怪可惜的,借给小娘子使用,也让它沾染些人气。”
这话其实有些指代自己的意思,他在上京多年,混得如鱼得水,可他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所谓的嗣王,不过是锦衣玉食的质子罢了。真正心中有事,不能告诉任何人,否则祸从口出,就算和官家交情匪浅,生起嫌隙来也不过须臾之间。
肃柔呢,并没有参透他话里的意有所指,从雀蓝手里接过了交子递上去,看着他叠起收好,心里的大石头也就落地了。
转头吩咐付嬷嬷:“明日带几个人来收拾收拾,屋子各处先熏上一遍香。”
边上的赫连颂凑嘴,“若是需要添置什么,你尽管说,我让人去办。”
肃柔说不必了,因为赁到了屋子心情大好,脸上的神情透着轻快,再也不管赫连颂了,带着雀蓝仔细查看,指了指这里说“回头搬两个梅瓶过来”,指指那里又说“这儿养上一缸鱼”,饶有兴致的模样,仿佛在布置新家。
旁观的人轻吁了一口气,缓步踱到廊庑下,眯着眼睛看不远处的艮岳,困在中原日久,简直要忘了那良马产地是何等的壮丽和辽阔了。自己一厢情愿地把张肃柔拉进生命里来,也不知是对还是错,反正只要一门心思对她好,故去的侍中应该不会跳进梦里来打杀他吧!
肃柔那厢好生看了一遍,把要重新布置的地方都交待了雀蓝和付嬷嬷,回身向廊上看去,那个颀长的身影倚着抱柱而立,明明意气风发的人生,背影看上去却有些寂寥。但这种错觉也只一瞬,很快便见他慢回娇眼,脉脉投来一望,肃柔心头趔趄了下,很快调开视线,走到后廊上指派付嬷嬷:“把花枝修剪一下,明年能开得更好。”
该安排的都安排好了,可以回去了,赫连颂把钥匙交到她手上,些微的一点碰触,像一个浅淡的梦。
其实如今民风开放,这样一点碰触不算什么,但他就是很拘谨,让她想起上次班楼中的会面。
所以她根本看不透这个人,世故又纯情,圆滑又天真,你以为他很深沉,但有时候做出来的事,又实在让人一言难尽。
为了避免顺路,肃柔先向州北瓦子的方向指了指,“我要去采买些香料,就此别过王爷。”
他本想再说些什么的,结果她飞快登上车,忙放下了垂帘。有些不近人情,肃柔也觉得有过河拆桥的嫌疑,但自己确实不愿意再应付他了,反正他从来都知道。
过了一盏茶工夫,马车逐渐驶到繁华处,刚才的一切都被她抛到脑后了,打算下车好好游玩一回。在州桥集市上吃了水饭、爊肉和腰肾鸡碎,又在随地摆放的小摊上买了一大捧花农直卖的鲜花,一直流连到将近傍晚时分,才返回旧曹门街。
难得松散,今日真高兴,回去换了衣裳进岁华园,太夫人见她眉眼飞扬,笑着问:“上哪儿逛去了,一走就是半日。”
肃柔把赁屋子的事告诉了太夫人,“巧得很,那个院子原来是嗣王别业。我前几日看了好几处,都不合适,所以就把这个院子赁下来了。照着市面上的价,也写了赁房的契约,先赁上一年,下年若是要续租再说。”
太夫人点了点头,“钱财算明白就好,赁谁的屋子都是赁,也没有那么多忌讳。”顿了顿又道,“今日上午王家老太君来了,提起了你与嗣王的婚约,我瞧她有些不甘心,只是不好同她说,错过了这门亲事着实有些可惜。”
肃柔道:“那也是没法儿,大概没缘分吧!”
太夫人叹道:“总要作长远打算,倘或能赶在九月之前把事了了,她家那头若没有合适的,或者赶得上。”
反正婚姻都要听取长辈的意见,祖母怎么安排就怎么办吧,肃柔也没往心里去。
次日往温国公府上,告知了素节赁好屋子的消息,素节欢喜道:“等我同阿娘说一声,过去帮着阿姐打点打点。还有我相熟的那些贵女,也一应介绍到阿姐这里来,纵是不学插花点茶,也可以往来走动,造一造声势。”
两个人说笑着,坐在窗前堆灰山,埋炭焚香。刚夹起云母片打算放上去,就见外面女使跑进来,焦急地喊了声小娘子。
素节吓了一跳,“怎么了,慌里慌张的!”
女使结结巴巴说:“那个……那个叶家的妇人,在门外大闹起来,引得好多人看热闹。”
这下惊着了素节和肃柔,素节慌张道:“阿姐,这可怎么办?”
想来是叶逢时的嫂子咽不下这口气,打算鱼死网破了。只要县主坏了名声,嫁不出去,最后还是她小叔子的囊中物。
肃柔让素节别慌,询问女使:“长公主殿下和公爷都在吗?”
女使说:“公爷上朝还没回来,殿下在家,刚得了消息,出去理论了。”
素节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又气又慌,哆嗦着说:“天底下哪里来这样的人,自己不长进,还来拉扯别人……”
肃柔道:“她信口雌黄,不会有人听她的,你自己要稳住心神,不管外头怎么闹,都不会让你出面的。”
虽不用亲自去对质,但心里终归七上八下不得安宁,干脆往前院花厅里听消息去。这花厅随墙而建,外面的声音能清楚地传进来,只听那个叶夫人尖声宣扬着:“县主与我家小郎是两情相悦,贵府上门第我们高攀不起,但也不能辜负县主的美意。还请县主出来说话,究竟是出嫁还是招赘,给一句准话。”
叶夫人也算有备而来,她在长公主出面前就已经召集了好些看热闹的人造声势,绘声绘色向人描述着叶逢时与县主相识相爱的经过,简直说得非卿不嫁。最后当然要拿出那个定情用的香囊,逐人展示上面的名讳,“看看,这是县主的闺名,绣有闺名的东西哪会轻易离身,这分明就是私定终身了啊!”
长公主闻讯时正在梳妆,听了消息心下一沉,“哪里来的刁民!”
毕竟是帝王家出身,心里虽恼火,却不会乱了方寸。赶到门上后站在槛外四下打量,那些窃窃私语的百姓惧怕她的威仪都噤了口,只见她目光如炬望向叶夫人,“你当我们公府是什么地方,由得你这贼妇撒野栽赃?”
叶夫人见了正主,心里虽有些怕,但此来是孤注一掷,照她的话说,就是讨要一个说法的。
手里的香囊往上呈了呈,“我有物证,这是县主给我家小郎的定情信物。县主是一心恋着我家小郎的,只怪两家门第悬殊,逼得两个有情人天各一方。殿下要是不信,大可叫县主出来对质,当初她在南山寺与我家小郎一见钟情,这几个月私下见了好几次面,还赠了我好些东西,都在我家里存着呢。”
长公主越听越不像话,但金尊玉贵的人,压根不需和这种贱妇多费口舌。让人把香囊取回来,身后的婆子们上前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是一顿嘴巴子,呼喝着:“好你个贼,我们县主前几日就说丢了东西,原来是被你偷了。如今拿着我们丢的东西反咬一口,妄图攀附权贵,果真让你得逞,岂不是没王法了!”
仆妇们七嘴八舌,“我们县主何等金贵人,受你这咬虫污蔑。”
“与我狠狠打这贼妇!”
一时涌出好多婆子女使来,打得叶夫人哭爹喊娘,高呼要申冤。
陪同她一起前来的娘家人拉扯起来,“有话好说,这样高门显贵当街打人,可是堵住了人的嘴,不叫人说话!常言道无风不起浪,要是无凭无据,我们也不敢登门。”
“有凭有据,凭的就是这个香囊?”长公主高高在上,乜着眼唤了声来人,“即刻报官,让府尹彻查,给我一个交待!”
话音才落,一个年轻人匆匆赶来,拦住了要去报官的仆妇,在台阶前跪了下来,拱手道:“殿下息怒,我阿嫂莽撞,不问情由就闯到贵府来,是我们的过错。可是殿下明鉴,我阿嫂说的都是实情,我与县主确实有往来,若是殿下不信,大可私下询问县主,集贤书院的同窗也见过我俩在一起,绝不敢欺骗殿下。”
花厅内的素节一脸黯然,听见叶逢时的那些话,人像坠入了无底的深渊,惨然对肃柔说:“阿姐,他这是想毁了我啊,我就是死,也绝不能如他的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