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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生中,李益只是为感情而激动过一次,那是对着鲍十一娘,而且是他正处穷途困顿,跟鲍十一娘打得如胶似漆的时候,他曾经要求过鲍十一娘跟他长相厮守。
鲍十一娘拒绝了,而且很冷静地说出理由,使他吓出了一身汗,的确,鲍十一娘跟他是无法长处的,她有家,有丈夫,有儿子,如果-弃了那一切跟了他,两个人都将毁于流言而为世法所不容。
幸好,那时鲍十一娘比他大得多,也理智得多,分析了一切的可能后果后,拒绝了他。
事后,他仔细一想,才知道激情之误人,从那时候起,他对自己的感情处理就十分谨慎。
什么都可以凭一时的高兴,只有感情,必须要能收能敛。
像现在,他就控制自己,只为就要开朝视事,也立即就要发表他的新任命,这时候可不能多事,因此他叹口气:“闰英!你要知道,问心无愧,我行我素这种借口在别人可以,在从前可以,现在你的身份却不能这么任性了,因为我要出任的是礼部尚书,司掌百官万民的教化,行为天下绳则”
卢闰英本来已经自知理亏,李益软了下来,她也改变了态度,低声道:“十郎,我知道,但是平表哥已答应帮我们的忙,我总不能不敷衍他一下,何况他那个人,从前虽然讨厌,现在稳重多了。”
“我知道他是个君子。”
“他的确是个知书识礼的人,再则他在长安的人缘极佳,不像他老子跟叔叔那么讨人厌,像今天在庙里,多亏他帮忙照料下来,否则我真不知该怎么办!”
“算了!不去谈他了,以后注意一点就是。”
“我已经将他邀到家里来整理那些卷宗,这样人家就不会蜚短流长了。”
“这个主意很好,说闲话的人知道他在我们家里出入,就不会再造谣了,他肯帮忙吗?”
“目前他只肯答应整理出有关我爹的那一部份,我也不好意思过份要求,慢慢再说吧。”
李益想想道:“他若实在不肯,也不必太勉强,老实话,我并不在乎他们过去的那一些记载。”
“但能够多知一点总是好的,十郎,有件事倒是很重要,娘明天要回去了,我怎么求都没用。”
李益笑道:“娘若是决定一件事,还是别去违触她老人家,而且这时候回去也好。”
“十郎,你怎么也这样说呢?”
李益道:“娘是很看得开的人,繁华最盛的时候已过,见好即收才是最聪明的举止。再说,她要回去在家中也透口气,多少年来,我大伯那一房在族中沾尽了风光,现在能伙压压他们,在娘来说,这是比什么都高兴的事。”
两人又说了些闲话,李益才道:“还有一件事,我把浣纱接回来了,要她在娘跟前侍候着,所以先打发她去拜见娘了,明天看,娘如果带她走,就要她跟了去,否则就叫她在娘的院子里住着。”
卢闰英对这一点倒是无所谓,笑笑道:“这也好,本来我为小玉准备了一座院落,那知道小玉竟没能住进来。”
“如果把她安了去,究竟名份不对,要是另作安置,也没那个空处,跟我们在一个院里,她必定不愿意,让她在娘那儿最合适了。”
两个就寝下,第二天,李益去叩见母亲,李老夫人果早已准备启行,母子俩说了一阵话。
李老夫人没有别的交代,只说了浣纱的事:“我的佛堂没人管,菩萨是不能简慢的,早晚一柱香更是不能间断,浣纱这孩子很实心,我很喜欢她,就让她替我照管佛堂的事吧,别的事儿就不必叫她做了。”
卢闰英听了这句话,多少有点不是滋味的道:“娘!家里有的是人手,本来也不会叫她做什么事的。”
李老夫人也知道自己这句话交代得的确多余,因此笑笑道:“媳妇儿!你别多心,我不是怕你会亏待她,你的心胸一向很宽,也不是那样的人,只是我心里一直感到对不起小玉那孩子,因此才想到对浣纱弥补一下。”
她叹了口气:“你们不信佛,也不讲因果,但是我却在这些年的经课中,得到了一点感应,因果是有道理的,我们亏欠了小玉的,就是欠了她的债,迟早都要偿还的,但愿能够用别的方法还掉一点就少欠一点。”
这个老妇人也的确是心中充满了歉意,正因为她不让李益跟小玉见面,所以小玉郁郁以终,快死时才见到了李益一面,为了这件事,她日夜都觉不安。
小玉临死时,只求能善待浣纱,这个愿望,她说什么也要完成的,所以她又轻叹着道:
“浣纱说要跟我回家去,我不答应,年纪轻轻的,跟我去受罪,我于心也难安,所以才要她留下,让你们好好照顾她。”
婆婆这样说,卢闰英自是不能再说什么,连声地答应着,而且还矢口保证。
李老夫人果然准时启程了,李益夫妇俩只送出了城,因为明天就要开朝,李益的事情实在是忙。
李老夫人急急地回去,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朝廷要旌表的问题,有人具奏,是一定会准如所奏的,而且旨意很快就会下来,少不得又是一番热闹与荣耀,她若是人在长安,旌表颁到长安,只是身受殊荣,如果颁到姑臧,就得勒石立坊,像这种永久性的纪念,是后世不朽的尊荣,这位老夫人是很有算计的。
老夫人走了,年也过了,热闹也过了,对李益而言,正是辉煌岁月的开始。
他正式受命拜了尚书,没有人再反对,在过年的这一段时间内,他从容的部署,已经把阻力完全消除了。
而且他的工作也忙了起来,一面要接下礼部的一切事务,一面还要着手部署秘探的事务。
由刘家建立起来的体系,他要慢慢地加以重建,这当然不是件容易的事,虽然他已经作了准备,但是总得把旧有的势力加以消除,这就比较困难了。
刘学锴与学镛兄弟俩是不会诚心诚意地交出来的,只有就手头的数据,加上刘平的协助,一点一滴地着手进行,可是叫刘平直接地跟他接头又不行,因为那是要他出卖自己的父亲。
所以,这个工作只有让卢闰英去跟刘平接触。起初是在李益的家里,但是刘平来了几天,就被他父亲发现了,严令禁止他再来。
没有办法,他们只好把地点移到卢方的家里。
卢方是刘平的母舅,外甥来探访母舅,那是天经地义的事,老子也管不了。
卢闰英归宁去探探父母,也是名正言顺的,所以他们在卢家接触,碰头的机会很多,差不多三两天,总要碰次面。当然这些事是属于机密性,他们都是在卢方的小书房里面见面,有时卢方在场,有时卢方不在。
卢闰英去的时候,总带了些秘密档案,然后又再带了回来,当然也附着一些批注。
李益像是知道,也像是不知道,他们从不公开谈这件事,也不当着人谈这事。甚至于背着人在卧房中,也绝口不谈,像是相互之间,有一种默契。
他只是把自己书房中的那口柜子,隔些日子整理一次,从公事房中带些新的数据来,把旧的数据换了去。
像这样过了半年,终于有一天,发生了一件很微小的事,卢闰英偶而到佛堂那边去拈香,浣纱正在念经,因为经只念到一半,没有站起来招呼她。
卢闰英在观音大士的绣像前烧了香,磕了头后,发现绣像前有着一个小小的木制牌位,上面写着“故主霍小玉永生莲位,婢子浣纱叩立。”
这一来卢闰英可就忍不住发作了,沉声道:“浣纱,这是谁叫你立这个的?”
“夫人!是婢子自立的,不过已经求恳得老夫人的允许。”
“老夫人即使允许了,你也得问问我,这个家是谁作主?”
“现在当然是夫人,不过婢子在进门的那一天,已经求准了老夫人,那时老夫人还在这儿,再说爷有时也到这儿来坐坐。也看见了这个牌位,都没说什么,婢子想应该是没问题了。”
卢闰英冷笑道:“没什么问题,难道老夫人在拜佛时,也供着这个牌位?”
“没有,这老夫人走后的第二天才做好的。”
“那么爷呢,爷也是朝着这个牌位叩头的?”
“爷向来不拜佛,最多上柱香。”
“好!他们都没叩过头,我可叩了头了,尽管先者为大,但究竟也还有名份的差别,霍小玉还当不起我对她磕头吧?”
“夫人言重了,小姐怎么当得起?”
“你知道当不起,刚才我叩头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白赚了我三个头去!”
“婢子那时正在念经,没想到这上面去,再者婢子以为夫人是对菩萨叩头。”
“我当然是对菩萨叩头,可是你把小玉的牌位放在上面,同样也受了我的头,以后我还要来叩拜菩萨的,每次岂不是都得向她叩头了?”
“以后夫人要叩拜时,婢子把牌位移开就是了。”
“今天你为什么不移开呢?”
“今天婢子正在念经,那是不能停止的。”
卢闰英冷笑道:“浣纱,你要弄清楚自己的身份。”
“婢子不敢,婢子对夫人并没有失礼之处呀。”
“看到我进来了,你居然还大刺刺地坐着,连招呼都不打一个,这还说是没有失礼?”
“婢子正在念经,经文念到一半,所以才”
“哼!你欺我没进过佛堂,你又不是早晚的经课,受不得打断的,只是随口念念;居然真像回事了,要是你还是在做丫头,听说主子呼唤,也能说你正在念经,就可以不理了吗?”
“婢子是没事才念。”
“那你该到庙里出家修行去,住在人家,总会有事的,虽然府里不用你动手,可是就像刚才的情形。”
浣纱的脾气变得出奇的好,居然低下头来道:“是!夫人责怪的是!婢子以后记住了。”
“以后记住了!以前怎么就没记住?难道以前小玉就没教过你做人的本分跟礼数?就算是小玉自己在这儿,见了我来也该站起来;你倒端起架子来”
卢闰英本来不是个器量小的人,只是心情不太好。
因为李益已经有十来天没进她的房子,都说这几天是歇在这边院子里的,所以她才来看看。
刚巧又碰上了这件事;浣纱没起来,使她心中更起了疑心,以为李益对浣纱好了,所以浣纱才敢恃宠而骄,把她这个正室夫人都不放在眼中了。
她发作了一阵,浣纱的态度始终很恭敬,她也失了兴头,觉得自己再吵下去,未免自失身份了,因此改转话题道:“爷最近是不是都歇在这儿?”
浣纱道:“是歇在这个院子里,不过是歇在老夫人的居室中,也没要婢子侍候。”
她说话很技巧,无形中把意思点明了,卢闰英倒是更没意思了,道:“我只是来问问,爷在这边歇着,你惫该去侍候着的。”
“那是老夫人的居室,婢子未经召唤,不敢擅入。”
“哦!爷也是一个人吗?那他晚上要茶要水的”
“婢子不清楚,婢子是住在大屋旁边的小间里,爷每一次来的时候都吩咐,叫婢子早早关门睡觉不必去管他。”
“奇怪了,他一个人跑到这边来歇着干吗呢?虽然他不要你侍候;但是放着你一个年轻的妇道在此,总不会把男佣人带进来,他又不喜欢要老婆子”
浣纱道:“是的,据婢子所知,爷是一个人歇的。”
卢闰英想了一下才道:“好了!没事了,你还是念你的经吧,以后经心些,我不跟你计较什么,但是总不能太离谱,好得今天是我一个人来此,要是我带了跟人,看到你那种态度,你叫我怎么办?如果不计较,我往后怎么管府里的人。要是计较起来,又会说我容不得你了。”
“是的!婢子知错了,请夫人宽恕!”
卢闰英回到自己的房中,越想越不对劲,李益若是歇在浣纱那儿,倒还可说,他一个人住在婆婆的屋子里,那又是做些什么呢?
她决心今晚要来探究一下。
到了晚上,她不动声色,只叫雅萍在内院门外侯着,听见李益回来了,却没有回房,又一径住大院去了。
卢闰英也跟着悄悄地去了,这儿李老夫人虽已回到家里去了,屋子里还照常收拾得好好的,除了浣纱之外,连一干仆妇都不准进去的。
所以她一路行来,悄悄的没有碰见一个人,先到了浣纱的门口,果然看见浣纱已经上了门,早早地歇下了。
她再走到上房,却见灯光莹然,在窗纸上看见了两个人影;一个男的是李益,另一个是女的。
两个人的头靠得很近在低声地密谈着,肩膀也紧靠,显然非常亲密。卢闰英不禁奇怪了,她实在想不出这个女的是谁,尤其是想不到怎会在这儿跟李益幽会的。
卢闰英并不是个气量很窄的女人,也不在乎李益另外有女人,但是她却无法遏制自己的好奇心,一定要看个清楚,而且她心里多少也有点生气的,因为这儿是她的家,她是这个家的主妇,一个女人在这儿跟她的丈夫在一起,她居然会不知道,这是无法忍受的事。
于是,她做了一件很莽撞,而且也很不智的事,她走到门前,猛地一推门就闯了进去。
屋中的两个人都为之一惊,卢闰英自己也怔住了。她万没想到那个人会是贾仙儿。
正是暑夏,天气很热,贾仙儿的上衣全松开了,袒裸着前胸,而李益的手却是穿进衣衫,正搂着她的腰。
这情形很明显,虽然未及于乱,但是已经是很亲昵的举动了。由此可见,他们的关系很不寻常。
卢闰英很窘迫地招呼了一声道:“贾贾大姊!”
贾仙儿的神态很快就恢复了自然,笑着一面拴上衣襟,一面道:“弟妹,你来得正好,我们正谈着你呢。”
卢闰英道:“谈着我?”
李益指着面前的许多卷宗道:“不错!我也正想找你问一问,这些都是你从我书房拿出去的卷宗吧?”
卢闰英一看脸色微变,她认出这些并不是她带去卷宗的原份,而是她与刘平另外誊录的一份。
原件经她携出后,又原封不动地携了回来,当然还附一份说明,是刘希侯把卷宗中用密语按记的机密部份的说明,这半年来,卢闰英频频回娘家,做的就是这件事。
可是此刻李益摊开的一些卷宗是密藏在小书房中的那些,记载的自然又比她携回的详细得多。
更糟的是另外还有一些诗笺,那是刘平写给她的,有时是一两首小诗,有时是一封情意绵绵的小札。
这都是刘平在这半年内,陆续给她的,不便带回家来,就放在那些密件一起。
因此,她气急败坏地道:“这是从那儿来的?”
李益冷冷道:“这要问你了,你放在那儿的?”
卢闰英定了一下神,知道这些必然是贾仙儿取来的,唯有她那神龙似的身法武功,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找到那些秘密的地方盗取出来。
慢慢地定下了神,卢闰英道:“这我有个解释,平表哥尽其所知的把那些秘记都翻译出来,却有个限制,不让我回来给你,他说那样就太对不起他的父叔。”
李益点头道:“他的立场,有此说法并不为过,因为这是他们刘家的根本,而我却是从他们刘家手中把权势夺取过来的人,他没有理由如此帮助我的”
“可是他也知道他们刘家已经一蹶不振,要想再东山再起的不可能了,这些数据掌握在手中一无用处,但是给另外一外人,却很有用处的,所以他答应我,把这份数据留给我的父亲。”
“不错,你父亲有个同宗的侄儿,也是你的堂兄弟,叫卢杞,目前颇有实力,也很能干,慢慢扶植起来,是很有出息的。”
“这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我相信你不会知道,你父亲也不会告诉你,虽然你是他的女儿,处处为着老父着想,他却已经认定你是我李益的老婆,是他眼中钉,怎么会告诉你这些呢。”
“这爹太不应该了,好在我留下的并不多,光凭这些,也影响不了你,以后我”
李益的神色一厉道:“闰英,你到这时候还在狡赖,这一点固然不足以影响,但是半年来,你从我书房携出的,仅只有这些吗?你记下的也只有这些吗?”
“当然就是这些,上面都有编号,从甲子到癸亥,恰好是六十卷,你自己也有数的。”
“不错,这只是你常出去誊录后又带回来的件数,还有很多是我记下来,你默记后,又抄录下来的呢,足足超过这一倍都不止,你对你娘家倒是仁至尽义呀!”
卢闰英的脸色变了,她没想到李益连这个也知道了,低头不敢说话,李益道:“闰英,我太信任你了,我以为我们已经是夫妇,所以才把一切的机密交给你掌着,却没想到你会如此对我!”
“十郎,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两相对照,使那些秘件更完整些。”
“不错,拼凑起来是很完整的,可是这完整是属于你父亲的,我手中的这一份却是残缺的。”
“当你需要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的。”
“哼!到我需要的时候,恐怕早已失去效用了,这些秘密的记载只有一个人知道,才能对当事人具有挟制的作用,现在至少已经有三四个人知晓”
“我没想到爹会在暗中培植势力的”
“你是个胡涂虫,凭他也能造出人才来”
“我我知道爹不是那份才具,所以才这么做的。”
“可是有人并不胡涂,你们父女俩是一对自作聪明的笨蛋,自以为得计,其实却是受了别人的利用”
“是谁?难道是刘平?他不会的。”
“他当然不会,他对你一片痴心,怎么也不会害你的,可是他的老子,他的叔叔,都不是简单的人”
“这件事怎么扯到他们呢?他们根本不知道。”
“哼!他们这么精明的人会不知道?他们的儿子整天留在舅舅家里,你三两天就归宁回家一次,你们做些什么,他们会不知道?”
“他们是真的不知道,他们只以为是。”
“以为是什么?以为是你去跟他们的儿子偷期密约是不是?”
“是的,他们的确是那么想,所以才禁止。”
“他们凭什么这么想?如果刘平对你能有这么大的吸引力,你早就成了他们家的媳妇儿了。”
卢闰英苍白着脸,——地道:“因为,因为”
她讷然良久,终于下定决心说了出来道:“因为我也给刘平写了几封回书。”
李益叫了起来,道:“什么,你给他写了回书?”
“是的,刘平说我一定要有点东西,让他拿回去,能使他的老子娘相信他是为着私情才到我爹那儿去的。”
“胡涂!胡涂!你简直胡涂到了极顶,你也不想想,你是什么身份了,怎么可以写那种书信?”
“十郎,你一定要相信,我们之间是清白的”
“我当然相信你们不会有什么,也不可能有什么,因为刘平没那个胆子敢打我老婆的主意。”
“十郎,你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
“我的话难听?闰英,你知道这话如果让别人说起来就更难听了,你怎么会做出那种胡涂事情来的,那些信如果有一封落人别人的手里,你怎么办?”
“不会的,刘平不会害我的,他向我保证过,那些信只是拿回家做个幌子,让他老子看一看,然后立刻付之丙丁,绝不会留下痕迹的。”
“你敢有这种自信吗?”
“绝对有,刘平这个人虽然懦弱无能,但是绝不会陷害我,这是我深深相信的。”
李益渐渐地冷静下来,他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不能够发牌气,那会把事情越弄越糟的。
沉吟片刻,他才问道:“你一共写了多少信?”
“我也记不清楚了,大概有十来封吧。”
“居然有那么多?”
“每隔几天,他总要带封信回去呀,这样才能够使他老子知道我们在继续来往。”
“信的内容究竟是写了些什么?”
“无非是些普通话,我也记不得了。”
“闰英!到这时候,你还在跟我搪塞,假如只是一些普通话,何必要假诸文字,你们是经常见面的,口头上不能讲的,还要特地写封信来聊聊闲话?再说,假如只是些普通话,给他老子看了有什么用,就能相信你们是在幽会的?”
卢闰英急了道:“十郎,你明明知道,何必还要追问呢,反正这些话只是写给人看的,并不是出之我心”
“出之于你的心倒还没关系,藏在心中的秘密,至少别人看不见,最糟的却是出之你的手,任何一张,落人别人手中都是证据。”
卢闰英道:“什么证据,就算证明了我与他有私情,又能怎么样呢?这种事在长安并不新奇,那些贵妇在外面若是没有一两个相识的太学生,还会叫人瞧不起呢,互赠情书跟示情的表记,甚至于还有拿出来公开示人的。”
李益的脸一沉:“闰英,你从那儿学来的这些下流的习尚,探听到这些隐私跟谣言?”
卢闰英顺口地道:“谣言,一点都不是谣言,这些不但是事实,而且还有证据,都录在那些档案中。”
她只顾高兴地说下去,但又倏然地打住了,因为她忽然想起了一些事,但已经太晚了,李益已经追问道:“这些都是在档案中的秘密数据是不是?也都是刘家用秘记按注的部份是不是?更是你昧下的那一部份是不是”
“我我只是觉得这些有关他人闺阁的名节,不应该再留在档卷里,作为威胁他人的把柄,所以都删掉了。”
“是真的删掉了,还是留在你父亲那儿了?”
李益的迫视下,她的谎言难以继续了,嗫嚅地道:“我我留下了一部份,那些人都是跟我爹有关系的,或者是捏住我爹把柄的,有着那些数据,可以跟他们相互制衡,不必担心他们的要挟勒索了。”
李益冷笑道:“想不到你还是个大孝女儿呢?”
“十郎,爹就是我这么一个女儿,我总该为他老人家尽点心,这也没什么不对呀!”
“是没什么不对,只是你太孝顺了,你整整半年,三两天就回家一趟,跟你表哥混在一起”
“那是为了你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去干什么?”
“我是知道你去干什么,只是你究竟为了谁?这姑且不去说了,最不该的是你明知道这种事可以构成对人的威胁的,自己却还留下个把柄给人”
“我给刘平的那些信件;绝不会构成把柄的,他告诉我都烧掉了。”
李益冷冷地道:“你果真能确定他都烧掉了吗?”
“我相信他绝不会骗我。”
“很好,我知道刘平今夜还在你父亲的家里,你不妨再去问问他,究竟烧掉了没有。”
“这么晚了,我明天去问也不迟。”
“明天也许就已迟了,你怕晚,我去把他找来也行。”
说着出了院子,虽然他禁止人进入这所院落,但是在家里,仍然有随时听候差遣的侍卫人员的,这些人大部份是贾仙儿推荐给他的江湖人,个个都有一身高来高去的本事,夜入巨宅而神鬼不惊,他召来了两名,叫他们伴着雅萍,迅速驱车到卢家去,把刘希侯请来。
京师入夜宵禁很严,由于身份与职务特殊,可以通行无阻。
所以他们很快就把人找来了,李益跟贾仙儿暂时避入边房,让卢闰英一个人接见他。
刘希侯莫名其妙地道:“表妹,这么夜深了,你把我找了来;到底有什么事?”
卢闰英道:“表哥。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希望你老实告诉我。”
刘希侯笑道:“表妹,你难道还不知道我的心,对你,我什么都不隐瞒的。”
“表哥,说正经的!别再打哈哈,开玩笑!”
刘希侯感到她的神色不豫了,也正色道:“什么事?你问好了,我一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
“我写给你的那些书信,你果真都挠掉了吗?”
“当然烧了,我还会”
“表哥,说真话,你要知道,我是对你十二万分的信任,才应你之请,写了那些信的”
刘希侯震了一下,才低下头,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道:“没有。”
“什么?没有?你说过只在姑丈面前幌一幌,立刻就付之丙丁的,想不到你竟是骗我的。”
刘希侯痛苦地道:“表妹,我不是存心要骗你,你知道我的心,已经全部的交给了你,但我更知道这一生我们是注定没有缘份的了,我也不敢要求什么,只有那些信,才可以给我一点点虚幻的安慰,我实在舍不得”
“表哥,你在说什么?你明知那些信上的话,并不是出于我的本心,只是给你作个幌子”
“我知道,可是那毕竟是你的亲笔,明知那些话是假的,但每次把读,仍然令我感到热血沸扬,心神震颤。”
“表哥,你害死我了,这一来我叫何以自清!”
“你可以告诉十郎真话。”
“我当然告诉他了,这本来就没有瞒他的理由,可是”
刘希侯痛苦地道:“表妹!我是个情场上的败将,跟十郎相比,我差得太多了,我相信他会谅解的。”
卢闰英叹了口气道:“十郎并没有怀疑我的不贞,他也知道我不会移情于你的,所以我们这半年来相处,他一点都不加干涉,可是表哥,你不该留下那些信的,如果落到姑丈或是你叔叔手里,那就不是儿戏了。”
“不会的,我收藏得很秘密”
“表哥,求求你,快去把那些信拿来,一共是十七封,只要那些信还在,我相信十郎不会介意,让你继续保有它们的,但是如果少了一封,那你赶快设法找回来。”
刘希侯还在犹疑,卢闰英道:“快回去吧,表哥,你若是真心为我好,就应该为我着想,你也明白,那些信若是落在你叔叔手里,会有什么后果,快!我还是叫雅萍跟你去,把信交给她带回来。”
刘希侯终于又跟着雅萍走了,李益一个人进入室内,卢闰英不安地问道:“贾大姊呢?”
“走了,追蹑在刘平之后走了,如果那些信有所失闪,她还可以设法补救,现在你知道你有多胡涂了。”
卢闰英见他的脸色铁青,自知理屈,嗫嗫不安地道:“十郎,刚才我跟刘平的谈话,你也听见了的,他并不知道你在隔屋,所以你可以相信,我说的全是真话。”
“我没有怀疑你的话不实,再说,就算你对他真的有情,也没关系,他对你的一片痴心,是无人可及的,连我都很感动!”
卢闰英不安地道:“十郎,你不是在说笑吧?”
李益淡然地道:“我说什么笑?这是我最真心的话!”
“你能容忍我对你感情的不忠?你能容忍我对另外一个男人发生感情?”
李益笑了一下:“假如你真的对另外一个男人有情,我介意有什么用。难道这就能使你改变了不成?女人的心变起来,是什么都无法挽回的。”
看看李益那种无关痛痒的态度,卢闰英忽然心中起了一种恐惧,她对李益多少也有一点了解,如果他暴跳如雷,倒也没什么,最怕就是这种冷静,那就表示着他又有什么阴谋在进行着了。
因此她虚怯怯地道:“十郎,你不会真以为我跟刘希侯之间会有什么吧?”
“这种话应该问自己,怎么会问我呢?”
“我我绝对没什么。”
李益冷笑道:“半年之内,写了十七封情书,若是什么都没有,怎会写得如此殷勤?”
“我已经跟你说了,那是为了给他父亲看看的这样子能让他继续跟我来往。”
李益冷笑道:“做儿子的跟一个有夫之妇来往有情,做老子的应该加以禁止才是,他老子居然会默许此事,甚至还加以鼓励,这倒很少见。”
“那情形不同,因为”
“因为什么?因为是他儿子偷了我李益的老婆,他认为这是对李益的报复,对不对?”
卢闰英低头不作声,李益又道:“而你呢,居然就让他们在旁边看着我的笑话,甚至还去帮他们的忙,让他们捏住打击我的理由为把柄。”
“十郎,当时我的确没有想到这些,我绝非有意要使你为难的。”
“闰英,假如你心中对刘平全无意思,绝不会这么做的,至少你要在做之前问问我”
“我怕你不同意。”
“既然知道我不会同意,你为什么要做?如果你只是为了我,怎么会去做那种我不愿意你做的事呢?”
卢闰英被挤得没有办法,干脆抬起头道:“你,十郎,你一定要我说,你就承认了也没什么,我对刘平是有点歉意,看他对我的真情以及为我所作的牺牲,我很感动,看到他接获一封信的高兴,我觉得能够给他一点安慰,也可以略报一点他的深情,不过也仅止于此而已。”
李益冷笑道:“你终于说实话了。”
卢闰英道:“这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这总比你跟贾仙儿两个人偷偷摸摸的好,我是有夫之妇,她又何尝不是有夫之妇?你们能够背地里辟室调情,我为什么不能?”
李益的脸色一沉,目中泛出了杀机道:“你说什么?”
卢闰英不知从那儿来的勇气,抗声道:“我说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亲眼看见的,你赖都赖不掉”
李益的杀机更盛,可就在这个时候,雅萍回来了。
她的手中拿着一个大纸包,交给卢闰英道:“这是表少爷交给我带回来给送小姐的。”
卢闰英接过来打开一数:“就是这一包?”
“是的,表少爷神色好象很不对,把这些交给我时,眼睛红红的,好象含着眼泪。”
卢闰英也怔了,李益冷冷地道:“可是没有还全?”
卢闰英道:“是是的,只有十对”
“十封!那就是说还有七封不见了。”
“我不知道,雅萍,表少爷没对你说什么?”
“没有,他只是说,你打开看了就会明白的。”
李益道:“那张包的纸上写了些字,也许就是他要说的话。”
卢闰英连忙抖开那张包的纸,上面果然墨迹淋漓地写着一段话:“英妹妆次;芳笺失其七,遍寻无获,想必为家父所收去,以将不利于君虞,累卿至此,实余之罪,无以为报,唯一死以之!”
卢闰英看了急叫道:“不妙,雅萍,咱们快去!”
李益道:“你要上那儿去?”
“到刘家去,劝他别寻短见,然后去问姑丈把信讨回来。”
“他存心要以此造成我的丑闻,会还给你吗?”
“不还我就跟他闹个没休没止。”
“那正好,他正求之不得,事情闹开了,整个长安都可以看我的笑话,我李君虞绿巾压顶,不是天大的新闻吗?”
卢闰英冷冷道:“十郎,你不必冷嘲热讽,这没什么了不起,你可以用一纸休书,把我休回家去好了,我知道出了这种事,你我也无法相处,只要你把我一休,再丢人也不会丢到你们李家了。”
李益冷笑道:“你说得倒轻松,我的母亲刚受到贞贤的旌表,我的妻子却背夫跟人私通,我会不丢脸!”
卢闰英道:“那也没办法,反正这是你夺人之妇的报应,淫人之妇者,人夺汝妇。”
李益怒声道:“你说什么?”
卢闰英道:“好话不必说两遍,你知我知就好了。”
说完,她急急地夺门欲行。
李益急追出去,门口有人递给他一口剑,他接了过来,也没看清那个人是谁,抽剑就朝卢闰英背后刺去。
盛怒之下,这一刺的力道何等之足,长剑由卢闰英的背后刺入,卢闰英叫一声,扑倒在地。
李益上前翻过她,卢闰英只吐了几个字:“十郎!你真狠,居然下得这个手”
她没有再说什么,因为那截长剑由心口透出,血流如泉,她也只剩了喘气的份儿了。
李益颓然地放下她,人也渐渐恢复冷静,这才看见递剑给他的浣纱,不禁大怔道:“是你?”
“是的!爷!夫人只有一死是最好的归宿,否则事情闹大了,对爷的前程将是大碍”
“你你怎么知道的?”
“婢子怕她把爷跟贾大姊的事吵出去,廷议还没什么,黄衫客那批江湖朋友对爷不会谅解。”
李益不禁一震道:“是啊!我倒没考虑到这些”
“爷跟贾大姊在此密会,不让任何人知道,不也是怕这个吗?爷叫婢子在门口守候,不放任何人前来的,可是夫人来了,硬要进来,而且不准婢子声张,婢子却不敢不遵”
“你是死人呀,她说什么,你为什么要听?”
“别人的话婢子自然可以不听,但夫人的话,婢子怎么能够不听呢,她毕竟也是一家之主呀。”
李益顿足道:“胡涂!胡涂。”
浣纱道:“何况婢子想,爷跟夫人是夫妇之亲,怎么样也不会对爷不利的,谁知道爷跟夫人会闹成这个样子呢。”
李益只有长叹一声,摆手道:“算了!算了!今天发生的事,谁也不准说出去。”
“婢子当然知道,就怕有人”
她的眼睛看着雅萍,雅萍早已吓呆了,连忙跪下道:“爷,婢子已经是爷的人,怎么会说呢?”
李益想了一下道:“我相信她不会说的,好了,你起来吧,我们还要办事呢。”
他想了一下,把剑拔出来,在卢闰英的咽喉上再拉一下,把喉管割断,然后道:“雅萍,你千万记住了等岳父问起来;你说小姐是刎颈自杀的。”
“为了什么原因呢?”
李益用手一指那些信:“为了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可是老爷要验尸呢?胸口跟背上的伤口。”
“等一会你替她洗洗干净。另外换了衣裳,就看不出伤口了,我想他也不敢要求验尸的,因为我要对外宣布的是暴病身亡。”
“老爷恐怕不肯如此罢休的。”
“他不肯由不得他,我不在乎宣出来,因为闰英跟刘平幽会都是在娘家,他如果要闹,我就先告他一个诱女不贞,助女为淫,倒霉的是他”
雅萍不敢再说了,李益道:“这也是为闰英好,难道你愿意她死后还落个丑名外扬吗?”
雅萍想了一下道:“现在还有个刘家”
李益双手一击,厉声道:“刘家!我不对付他们已经够客气了,他们还敢对付我”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卢方在第二天被召了来,乍见女儿的尸体,他脸色一变,可是李益把一切的证据都掷在他的面前,连同刘希侯的那封绝命书。
因为同时刘希侯在家也服毒自尽了。
听了刘希侯自裁的消息,卢方倒没怀疑卢闰英不是自杀,而李益把刘学锴也找来了,严诘之下,逼他交出了那七封信,否则他就要告他唆使儿子诱奸命妇,居心叵测,真要闹开来,刘家势必要一败涂地,同时更将受人唾弃,而刘希侯的那封写在纸上给卢闰英的亲笔函,更是无法抵赖的证据。
事情虽然离奇,两个人同时暴病而死,但是两家都是有势力的人家,大家也只有姑妄信之了。
当一切都就绪的时候,浣纱在佛堂里,把霍小玉的那一双紫玉钗拿出来供在牌位上面,喃喃地祷告道:“小姐!你安息吧,我已经替你尽到力了,除了你之外,谁也不能做李家的主妇的。”
“小姐!你别怪我狠,我可没做甚么,我只不过在卢家娘子来的时候,悄悄地躲起来,没有拦阻她也没有发出警告,通知贾大姐躲避而已,我知道她撞破了贾大姐跟爷的私情,她就一定活不成的!我跟她没有仇,但是她居然爬到你上面来,那是我不能原谅她的,你不能成为爷的妻子,谁也不准占那个名位的!现在我可以把你的牌位化掉了,你就是这个宅子的女主人,不再是侧室了。”
袅袅的火光,照着了那一双紫玉凤钗,发出了耀眼的红色,红得像火。
像霍小玉病重时咯出的血。
也像卢闰英被杀时喷出的血。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