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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仲微从未见过张伯临这样的态度,愣了愣才闷声道:“哥哥,你晓得我不是这个意思。”
张伯临表情严肃,道:“我与你一母同胞,又一起长大,自然晓得你不是这个意思,但外头的那些人,官场上的同僚、隔壁邻居、同巷街坊,他们都会同我一样想吗?”
张仲微彻底呆住了,怔怔看着张伯临,不知如何接话。
张伯临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也是读书人,该晓得重礼法,莫要做些事情,让伯父伯母见了寒心。”
这样的话,林依也讲过,但张仲微没朝心里去,此刻听张伯临也这样讲,不禁更觉委屈:“过继的事,不是我愿意的……”
“胡说!”张伯临喝断他的话,厉声道:“能讲出这样的话,就是不孝。原来你的孝顺,只做表面功夫,真正的纲常伦理,却浑然不顾。”
张仲微嗫嚅道:“哥哥……”
张伯临缓了口气,道:“你叔叔与婶娘,有我呢,我是他们亲儿,能亏待了他们?你就不要操心了,记得同伯父伯母常联系,与弟妹好生过日子,比甚么都强。”
张伯临自小就比张仲微主意多,张仲微还是很佩服他的,便将他的话,听进了不少。但他此行目的,是要瞧一瞧方氏,看她有没有被张梁打伤,见不着她的人,于心不安。
张伯临见张仲微站在厅上不肯走,猜到他想作甚么,但他晓得,只要方氏一出来,今晚谁也别想睡,便推着张仲微朝外走,道:“弟妹肯定还在家等你,我就不留你了,改日有空再来顽。”
张仲微抵住门槛,问道:“哥哥,我只问你一件事,今日婶娘自城里回来,叔叔打她了没?”
张伯临打了个哈哈,道:“我在衙门当差,晚上才回来,不知有这事儿。”
张仲微了解张伯临,正如张伯临也了解他,一听这话,就知道方氏挨过打了,不禁暗暗埋怨林依,虽然他也不愿方氏留在城里住,但无论如何,都不该找爱打方氏的张梁来接她。
一个要送,一个不肯走,兄弟俩僵持在门口,张伯临转头唤了一声,叫家丁来帮忙,送张仲微回去,不料声音大了些,惊动了方氏。待她匆匆跑出来,看见张仲微站在门口,立时飞扑上前,将他拉进厅里来,上下打量个不停,连声问道:“我儿,是不是你媳妇欺负完我,又欺负起你来了?”
张伯临拉开方氏,道:“娘,仲微找我是公事,不能有旁人在场,你还是先进去歇着罢。”
张伯临扯谎,简直是信手拈来,脸不红心不跳,煞有其事的模样,叫张仲微都恍惚觉得,他真是来谈公事的。
但方氏却不信,揪住张仲微的袖子不肯放,道:“别哄我,他是翰林院的清闲小官,哪有公事与你谈。”
张伯临忘了,方氏亦算是出身官宦家庭,对官场大概的门路,还是弄得清楚的。他哄不住方氏,只好高声唤任婶,叫她来扶方氏进去。
方氏在张伯临寻任婶的空隙里,已是拉住张仲微哭开了,数落林依、骂杨婶、骂青苗、骂张梁,末了还撸起袖子,给他看胳膊上的伤,称她一回到家,就被张梁臭揍了一顿。
张仲微看着她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十分难过,质问张伯临道:“哥哥,你刚刚说你才是正经行孝的人,那婶娘挨打,你怎么不护着点?”
张伯临瞪他一眼,强行将他拉到一旁,小声道:“你可晓得爹为何要打娘?听说她在丰和酒店吃过酒,明明兜里有钱,却硬是不结账,在酒店大门口又叫又跳要赖账,爹嫌她丢尽了张家的脸,这才打她。”说完又补充道:“酒店人多嘴杂,其中难免就有你同僚家的娘子,明日你到翰林院,多半会遇着嘲讽,趁早有个准备罢。”
张仲微跟听天书似的,一怔一怔,听完了,还在犯迷糊,方氏有钱却不结账?在酒店门口公然赖账?张伯临知道他一时难以接受,叹着气拍了拍他肩膀,道:“我晓得,为人子女,不可讲娘亲的不是,但咱们这位娘亲,自从家里变穷,就同以前大不一样了,你莫要一味顺着她,该劝还得劝,不能让别人瞧咱们的笑话。”
张仲微很难过,很难过,走去问方氏:“娘,你既然有钱,为何不结酒钱?”
张伯临没想到张仲微竟当着方氏的面问了出来,忙将他拉开,向瞠目结舌的方氏道:“娘,你累了一天了,赶紧去歇着罢,我送仲微回去。”
方氏回过神来,嚎啕大哭,扯住张仲微的袖子死命一拉,撕破一道大口子,叫道:“我辛苦养大你,你倒来质问我,是不是你媳妇教的?明明是她与我耍心眼子,说好请我去吃酒,却不去结酒钱。”
张仲微替林依辩解道:“她定是忙着店里的生意,忘了时辰。”
张伯临一听这话,就暗叫一声“糟糕”,以他为人夫为人子的经验看来,此时和稀泥,最是要不得。
所谓和稀泥,就是在媳妇面前维护娘亲,在娘亲面前又维护媳妇,这样做法,只能落得两头不讨好。
果然,方氏本只有七分不满,听完张仲微的话,就变作了十分,抓住他又哭又闹:“你媳妇不孝,且回去休了她。”
林依就算待她不好,也与不事姑婆不沾边,再说出妇,轮不到方氏这个做婶娘发话,正经婆母杨氏还在呢。张伯临生怕传出去惹人闲话,忙与匆忙赶来的任婶一起,将方氏拖开,叫张仲微快走。
方氏扯住张仲微的半边破袖子,不肯放他走,口口声声叫他休了林依。这样大的动静,连早已上床睡觉的张梁也听见了,他披上衣裳,只站在天井里问了一声,就吓得方氏紧闭了嘴。
张仲微趁机挣脱出来,到天井寻到张梁,跪下嗑了三个响头,恳请他手下留情,往后莫要再打方氏。张梁一向认为方氏是自己讨打,十分不以为然,但做了官的亲儿深夜赶来相求,总要给几分面子,便点了点头。
张仲微得了张梁的许诺,总算轻松了几分,出门上马,赶回家中。他上前叩门,才拍了一下,门就吱呀一声开了,林依红肿着眼出现在他面前,将他让了进去。
张仲微见林依是哭过的样子,抬手抚了抚她的脸,却甚么也没说,回房一头扎进被窝里,蒙上了被子。
林依瞧见他这副模样,以为是张梁把方氏怎样了,慌张起来,连忙将他推了推,问道:“婶娘有事?”
张仲微在被子里摇了摇头,仍旧是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林依听见被里有闷闷的哭声传来,不禁纳闷,他这是在为谁伤心难过?
张仲微现在是甚么心情,恐怕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反正除了难受,还是难受,加上一去一来出了一身冷汗,被风一吹,感冒加重,直觉得头昏脑胀,在被子里闷了不多时,就剧烈咳嗽起来。
林依被这咳嗽声吓了一跳,把手伸进被子里,摸了摸张仲微的额头,触手滚烫。她连忙开门跑到后面,拍下人房的门,叫青苗去请郎中,叫杨婶去煮生炉子,预备熬药。
她吩咐过下人,又奔回房中,将张仲微蒙住头的被子拉至肩头,再递给他一块帕子,声音理智又果断:“把泪擦干,郎中就要来了,不能让他看见你这样,不然传去翰林院,你怎么做人。”
张仲微想起张伯临叫他做好被人嘲讽的心理准备的话,无声苦笑,轻声问了一句:“你为何没去丰和店结账?”
林依本有几分愧疚,想好不与张仲微计较的,但她最恨男人不顾惜自己的身体,认为这是最不负责任的表现。她生性刚强,一旦生出气性儿,根本懒得解释,只一声:“忘了。”
这倒真是个好理由,张仲微没了话讲,又问:“你想让婶娘走,明说就是,为何要偷偷请叔叔来?”
林依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有本事将她劝走,我跟你姓。”说完隔着被子,重重拍了他一掌,怒道:“给我躺好,莫要言语,我可不想做寡妇。”
杨婶端姜汤进来,听见他们的对话,叹着气向张仲微道:“都怪我,叮嘱丰和店不让二夫人赊账,不然她也不会……”
林依出声打断她的话道:“不要胡乱揽责,不赊欠是应该的,不然人人都能打着我的旗号去赊账,我哪里来的钱还?”
杨婶继续叹气:“是,确是没钱,咱们家正是艰难的时候,新盖的酒楼能不能如期开张,还说不准呢。”她面向张仲微,又道:“二少爷,你也不小了,该体谅体谅二少夫人,她那样做,还不是为了不影响店里的生意,倘若由着二夫人闹,要全家人喝西北风?”
林依忍了这样久,终于听到一句公道话,禁不住又哭起来。
是,林依是有错,但她是为了这个家,而非针对方氏,张仲微终于想转过来,心中畅快几分,同时又深恨自己无能,上不能孝敬方氏,下不能养活家人,累得要林依为生计操心。
他表达出自己的歉意,以此来劝林依止泪。不料杨婶却道:“这怪不了二少爷,不谈别的,就拿这房子来说,根本不该你们出钱。”
张仲微若有所思,林依却诧异道:“不该我们出?那该谁来付房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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