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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秀闻言,就故意把手帕用力系紧,疼得邵谦按住那只受伤的臂膀,脸色一肃,眉心大拧道:“你不会温柔点?”
景秀撇了撇嘴,但手中的动作变得轻柔,一边给他擦去残留的血渍,口中一边说道:“那晚撞到你在西厢院,只当你是酒醉误闯。后又听守夜的婆妇说,近来总看到人影乱窜,想必就是邵大人了。今晚一身黑衣还受了伤,依邵大人武功,我竟不知府里的哪个人能伤得了您?”
邵谦低头望着自己手臂上那双如春笋般的手指,十指纤瘦但骨节分明,又想起她手上的厚茧,看来这位小姐过得还不如丫鬟!他明亮的目光在摇曳的烛火下变得飘忽,有清雅的花香淡淡地萦绕在他的鼻尖,他的面色起了氲氤之意。
“你是六小姐傅景秀?”他顾左右而言他。
景秀收回手,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他,适才点点头。
邵谦慢慢转动手腕子,见血已止住,才卷下黑衣箭袖,端正了神色问:“傅太太只有两个嫡出的女儿,你是个庶出小姐?”
景秀听他问得稀奇,讷讷回道:“是,我是庶出。”
邵谦就以审视的目光望着景秀,肤白唇红,秀眉明眼,姿色却有几分动人之处。
他嘲讽地笑了起来:“庶出的小姐也想进宫?真是不知所谓。”
景秀一听,反笑道:“我这粗俗鄙夷的庶出是难登大雅,难怪我自称丫鬟还瞒得过大人慧眼。”
邵谦眉头一凛:“我又不是说你,是说你父亲母亲要把你送进宫。”
景秀别过脸不理睬,听出他口中对庶出小姐的鄙夷,心头满不是滋味。
邵谦见她生气时一副冷冰冰样子,转过脸便是面无表情,大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他伸手捏住她下颚,令她与自己对视道:“我还未动气,你气什么!”
景秀被他捏着下颚,视线被迫地与他对望,她从震惊转为错愕,表情变幻莫测,陷入那双剑眉锋目里,脸就泛起了红潮。两人的距离实在太近,她反应过来挥开他的手,慌乱站起身来。
邵谦看她神色异样地转过身子,也觉得自己方才粗鲁,轻轻咳嗽一声,站起来沉着声问:“我问你,你想进宫吗?”
景秀捂着发热的脸颊,背对着他猛呼吸几口气,尽是手足无措。听到他问这句,她身形晃了晃,只听他在背后道:“今上二十有四,自是仪表堂堂,后宫之中后妃极少,你若进宫选秀,凭你的姿色将来也能艳冠后宫。小丫头,你想要进宫吗?”
景秀见他一个左都督,竟可以毫不避讳地谈论皇帝的妃子,是他太目中无人,还是胆识过人?只是又何必跟她把这些说得详尽?
邵谦看她不吭声,接着道:“你是个知府的庶出小姐,看你年纪约莫十五,将来婚事全凭傅太太做主。大宅门的那些事我从小看得清楚,瞧你脸上的伤一直不见起效,想必傅太太没给你找个郎中诊治,深更半夜还一个人在这里绣这劳什子的玩意,林林总总看出你是个不受宠的庶出小姐。眼下就有个麻雀变凤凰的机会,你若要想进宫,我可以成全你,也能帮你受宠……”
景秀被他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气结地嚷道:“邵大人未免也太小瞧人了,我是个庶出又如何,不受宠难道就只有趋炎附势,只会攀龙附凤吗?”
邵谦从未见过她如此大脾气,倒被个小丫头嚷得愣住了。不过他又很快大笑起来,声音低醇:“这样说,你不愿进宫?”
景秀看他笑起来时,目光明亮得如夏日的太阳,心中愤怒也一点点褪去,十分认真地看着他道:“我不愿,很不情愿。”
邵谦怔住,紧抿的嘴角扯了扯:“不愿意,可你母亲跟我说要把你送进宫选秀,你打算怎么办?”
景秀见他几番询问进宫的事,猜他定知内情,于是忙不迭追问:“邵大人,我母亲为何要送我进宫选秀?”
邵谦凝神望她一眼,并不多说。
景秀咬着唇,示软地道:“我不想不明不白地就被母亲一句话断送了将来,恳求邵大人告诉我原因。”
不知为何,看她目光微弱,在烛火的映衬下,那双明亮如溪水的双眸却是闪着点点黯淡水渍,这丫头有一双聪慧狡黠的眼睛,神色又透着傲骨不屈,哪怕当她卑躬屈膝自称奴婢时,她那双眼睛也未必透着卑微的神采,可现在却是在低声恳求自己。
他掀了下摆坐在绣墩上,看着她道:“今上派我来请你父亲进京入内阁参政,可你父亲往日曾发誓不入内阁,为表明对今上忠心,你母亲打算送个女儿进宫选秀。”
竟是这个缘由!
景秀紧紧抓着自己衣袖,他们好狠的心,十五年前不分青红皂白逼死娘亲,把自己赶出府,回了府,哪怕她一味讨巧卖乖,努力去让霍氏容下自己,却也抵不过他们一己私欲,如今为满府将来,狠心送自己入宫!这个家还有什么亲情可言!
邵谦看这丫头目光又陡然变冷,他脸色一阵阴郁,似乎陷入沉思,再看她快要把嘴唇咬破,伸手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再咬着唇,唇就破了,本来脸就成这样,你要是丫鬟倒不打紧,可你现在是小姐,哪有你这样不珍惜自己容貌的小姐?”
“破就破了,破了相皇上就不会看中我了!”景秀满心怨愤赌气道。
邵谦扯动嘴角道:“说什么傻话!你这丫头机灵,鬼主意也多,这点事就能难倒你了?”
“邵大人说得轻巧,我虽不是丫鬟,可我在府里的地位还不如丫鬟,丫鬟倒好,不会被惦记着送进宫,而小姐,我这小姐活得憋屈!你看,他们暗地谋划着要把我送进宫,却连个风声也没传出来,就让我在这里刺绣,深更半夜我还来这里赶工,其他人眼底,还以为我多受宠,落了这么个好事,却不知他们是打着其他盘算……”景秀清清冷冷地幽幽道。
邵谦听完,面色复杂,他也是从大宅门长大的,只不过他在叔父家寄人篱下,外人看来过得不错,但究竟如何只有自己知晓,所以景秀说这番话,他有些感同身受,不免多问道:“有什么打算没?”
景秀想起了景蝶说帮她的忙,不知到底能不能成,她摇了摇头:“选秀是什么时候?”
“四月十五。”
霍氏生辰是三月二十,也就是霍氏过完生辰,就该准备着去京了。
可是白苏的婚事还没解决,娘的死因也没查出来,她怎么能甘心被送进宫?
她手一抖,抓着邵谦衣袖道:“你……”她刚想张口说那句“你能不能帮我”,又生生咽下去,她知道邵谦不想和傅家的小姐扯上瓜葛,而她还欺骗过他,他有什么理由帮自己呢?说不定还惹他嗤笑,就急忙改口道:“你,你衣袖破了,我给你缝缝吧。”
她有些慌乱地转过头,去绣篓里找针线。
他那一身黑衣被划破了好大口子,景秀把绣球灯移近些,熟稔地穿了针线,低头就给他缝补着。
邵谦看着灯下微弱的光芒射在景秀身上,瞬时勾勒出一个如嫩柳般纤细秀美的轮廓,雪白的脖颈仿佛上好的绸缎般细腻,他不知觉的,大掌就向她脖颈上靠近……
景秀埋着头一针一线地缝补,突然看着地面上反射的影子,猛地抬头向后仰,警惕地瞪着他。
邵谦顿住手,干咳一声:“上回险些掐死你,你脖上恐留了伤痕,好些了吗?”
景秀点点头。
邵谦看她那双满是防备的眼睛,颇不自在,冷着面道:“干愣着做甚,还不快些缝好!”
景秀手里拿着针线,反嘴道:“我是你丫鬟吗?”
邵谦被噎住,怒极反笑:“你不是丫鬟,你是那晚把我刺伤的傅府六小姐,要不是看你可怜兮兮,我非得教训你一番!”他冷哼道:“今日你的那幅西洋画像险流传出去,不日就会有傅府六小姐不检点的传言,若不是我正巧看到,着人压制,你还能这么气定神闲地绣花?”
景秀一时讷讷,忽而也笑道:“邵大人要这么算的话,那我也帮过邵大人一次。”
邵谦目光困惑:“这话怎么说?”
“那日,邵大人被请去左稍间,母亲打算给四姐姐和邵大人说亲,那屋子里坐着的是四姐姐,当时我也在远香堂,就让四姐姐多抹点玫瑰味的百濯香粉……我知道邵大人不喜和傅家结亲,我那样也算是帮了大人一场,今日又解救了你,如此,我和邵大人互不相欠,我也没欠着你!”
“我真是听不懂这话,你怎么不帮着你四姐姐,反而害得她没见到我,你和你姐姐有仇不成?”邵谦一针见血地问。
“我……”景秀被问得支吾,她当时也是鬼使神差地冒出那么一句,究其原因,自己都不明白。
“难不成你这丫头就是不想我娶你四姐姐……”邵谦见她促狭的样子,眉眼漏出丝笑,认真注视着她的表情。
景秀忙低垂下脸,拿着针线给他缝补,嘴上边道:“我不是说了,知道邵大人不喜欢和我们家结亲,我想还了这份人情才那么做!”她再次强调一句:“总之,邵大人帮过我,也险些害了我,而我也帮过邵大人,我们恩怨一笔勾销,日后再不相欠!”
邵谦冷哼一声:“你这丫头真是斤斤计较,有必要算得这么清楚吗?”
景秀缝着手里的线,漫不经心道:“还是算清好,免得念着这份人情……”最后一句说得很微弱。
邵谦却听得分明,脸色稍有缓和,看着景秀纤细洁白的手指缠绕着针线,显得异常灵巧,他一时看得痴迷,良久,认真道:“你不愿进宫的话,我可以帮你。”
景秀刚好打了个结,正要拿剪刀剪断丝线,听闻这句,缓缓抬起脸来:“你帮我?”
邵谦目若朗星地颔首。
景秀眼睛起了水雾,看不太清他的表情,心中纷乱,是让自己一直记着他恩情吗?
她刚想拒绝时,邵谦突然道:“有人来了!”他拽着景秀的胳膊,掌风一挥,绣球灯熄灭,四周变得一片漆黑。
外面正有蹒跚的脚步声,是胡婆子掌灯走来:“六小姐,您怎么还没去歇息啊?”
听闻是胡婆子,景秀赶紧就着手里的针线,低下头咬断针线。
邵谦忽然感受到一股温香往自己身上撞来,看着怀里埋着的脸孔,他心头霎时一热……
景秀咬断绣线,退开几步,急促着轻言道:“你走时帮我把地板上的血渍清理了,拜托了!”说完这句,就急冲冲地往外头走去,拉开门道:“正把灯熄了要回去,您就来了。”她小心地回头望了眼屋子,见他身姿挺拔地立在阴暗处,她忙带拢门,疲惫着声道:“我们快回吧!”
“唉!就是,太晚了,再不回去明儿哪有精气神再来绣花儿。小心脚下,千万别磕着碰着了……”胡婆子给景秀掌灯,一边唠叨着一边走。
屋子里的邵谦摸着被景秀缝补的那块地方,轻声一笑。
在这个不太平的夜晚,另一边,领头的护卫江枫带着其他护卫撤退西厢院,刚出院子就隐约看到梅林里长身而立的黑衣人,他低声嘱咐其他人:“你们回去禀告赵总管,没有捉到人。”
“是。”其他护卫应声离去。
江枫见人都走远,急着向梅林里走去,躬身道:“刚才在绣楼的房梁上看到了那人,不过六小姐正在那里刺绣,不敢惊动,怕有污六小姐闺名。”
良久,一身用黑衣斗篷遮住面容的人才轻声道:“你做得很对。”
江枫一喜,又道:“不知那黑衣人夜闯玲珑十二馆是何意图?他又是谁?”
又过了须臾,才听到答案:“那位是左都督邵大人,其他事不必知道太多。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吩咐你做……”走近江枫,在他耳旁缓缓说来。
江枫身子一愣,但旋即没有多问,低头应是。
胡婆子把景秀送回清风阁,巧娘正焦急地等着她:“怎么回来这么晚?你本就身子不好,还每日熬夜,这身子哪里吃得消。”赶紧去吩咐丫鬟整理浴室。
景秀舒服地泡了个热水澡,躺在内室里,把其他丫鬟支开,只留下巧娘,慢慢把胡婆子的事情说来。
此时已经是子夜时分,天色愈发暗了,窗户外依稀可听到蝉鸣鸟叫声,磨得人心尖愈烦。
巧娘听后自悲戚,看了眼景秀,良久才说道:“你娘当初身边着实有个叫翠荷的丫鬟,那丫鬟很得你娘喜欢。因着不少丫鬟是太太派过来的眼线,你娘都不信任,唯独这翠荷得你娘在府里搭救过,是个忠诚的,所以不少事都吩咐她做。”
景秀靠在软榻上,仔细聆听。那么胡婆子说的就都是真话。
“我抱着刚出生的你离开傅府后,曾托人想把柳姨娘的尸首带走,可他们都说沉在塘里找不到人。原来是被那胡婆子那口子埋在了傅府。”巧娘说着,红肿的眼里有了丝欣慰,“算是了了我一桩心愿,你娘生前凄苦,死后连个埋葬的地方都没有。每年祭拜都不知去哪,这一直是我心头的痛。现在好了,她就埋在府里,下回我要去好好祭拜她,在她坟前磕个头,”
景秀睁开眼,抿唇微微一笑,把怀里那个锦囊拿出来道:“这个也是胡婆子给我的,我猜想当时可能是安姨娘写信让我娘去她的安居阁,娘去的时候那孩子就死了。只是我不解,为何安姨娘要以书信跟娘来往?”
巧娘接过字条,对着灯眯起眼看了看:“你娘当时怀你的时候,怀像就不好,老爷很是担心,就要你娘好好待在自己的香雪阁别出去,还不许丫鬟们传话走动,扰了静养。可你娘回府后,三天两头的,不是老夫人这个做婆婆的来挑她错,就是太太和几个姨娘冷嘲热讽的,她这心里头不舒坦,一直憋着气焰在。若不是怀着你,她早就发作了。更可气的是,屋子里的丫鬟都是不着事地寻麻烦,总说那些带刺的话,她心里头的苦只有找安姨娘述说,安姨娘还帮着她出出主意,劝慰些话,她这才把气压下去。老爷不许你娘出香雪阁,每每有不顺心的事,她就传纸条告诉安姨娘,传话的人呢就是翠荷。只是我万万想不到,那丫头竟然因为这而白白殒了命,她还是个那么年轻的姑娘家啊……”
巧娘想到翠荷的死,眼泪生生而落。
景秀听言,亦是悲从中来。
这些话,在萍乡的时候巧娘很少说,她也只知道些许只言片语。因着她嗽喘严重,巧娘担心她一激动就发作了,所以全埋在心头不说。
如今听来已是如鲠在喉,她想不到娘当时的回府会是这样的处境。可是为了知道哥哥是不是她亲生的,也为肚子里的孩儿,娘都忍受了。她的忍让也给了害她的人可乘之机,把她算计得含冤而死,还死得那样凄惨。
她抓紧了搭在身上的黑狐皮袱子,生生想要扯碎了,手背上有细细的青筋冒起,不管是娘还是翠荷绝对都不能白白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