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那些事儿·第4部 粉饰太平_第十六章 战争——最后的抉择

当年明月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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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白痴的诞生

    胡宗宪明白了徐渭的意图,准备派出使者,请汪直前来谈判,然而他没有想到,汪直竟然不请自来了。

    嘉靖三十六年(1557)十月,汪直率领数千军队,携带大量火枪火炮,突然开赴浙江沿海,并停泊于舟山岑港。

    胡宗宪吓了一跳,如此领兵来访,必定不怀好意,当即下令加强戒备,修筑堡垒,并实施了戒严,做好开战的准备。

    然而这一次他的判断是错误的。

    胡宗宪的行动大大惹恼了汪直,他派出了毛海峰,表达了他的愤怒:

    “我这次之所以前来,是决心履行协议,停止交战,阁下你应该派使者远迎,至少也应该请我吃顿饭,但现在你却调集大军,禁船往来,难道你是在忽悠我吗(绐我耶)?!”

    事实证明,汪老板确实是很有诚意的,他不但亲自前来,还带来了几个日本诸侯,却吃了闭门羹,实在很没有面子。

    胡宗宪失算了,一贯耍诈的他没有想到,汪直竟然如此实诚,慌乱之下,他立刻再次派出使者,表示歉意,希望汪直上岸谈判。

    但被伤了自尊的汪直不肯同意了,他表示双方已经失去信任,自己不会上岸。

    胡宗宪十分头疼,思索良久终于想出一招,他找来了汪直的儿子(亲生,非义子,软禁于金华),让他给自己老爹写信,让他快点上岸谈判,并且暗示,如果不乖乖就范,就要拿儿子开刀。

    没过多久,胡宗宪收到了回信,拆开一看,顿时目瞪口呆。

    在信中,对于谈判的事,汪直连提都没提,只对他的儿子说了这样一番话:

    “儿子,你怎么就笨到了这个份儿上?你爹在外面,你才能好吃好住,你爹要是来了,那就全家死光光了(阖门死矣)!”

    胡宗宪,跟我斗?你还太嫩!

    计谋失败了,胡宗宪清楚地意识到,汪直的智商比徐海高得多,绝不在自己之下,是一个极为难缠的对手,然而面对如此强劲的敌手,胡宗宪并未放弃,却更加兴奋起来:这场游戏越来越有趣了。

    胡宗宪相信,虽然汪直很强大,但他毕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弱点,就有容易攻破的软肋,而汪直的软肋,就是通商入贡。

    汪直毕竟是个商人,不远万里赶过来,也不过是想谈这个问题,而与此同时,胡宗宪也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虽然汪直表示不愿谈判,却始终待着不动窝。

    于是,他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汪直很想谈判,但碍于面子,也不信任自己,所以进退两难。只要突破这层隔膜,引他上岸,必能将其操控于股掌之间。

    但要获取汪直的信任,谈何容易?

    在经过认真思考和仔细谋略之后,胡宗宪终于拿定了主意,和之前一样,他又选中了一个人作为突破口,但不同之处在于,这一次,他有必胜的把握。

    很快,汪直船上的毛海峰就收到了胡宗宪的密信,邀请他上岸一游。

    对于胡宗宪,毛海峰一向有着强烈的好感,但他毕竟是汪直的养子,所以在收到信后,他第一时间就交给了汪直。

    汪直看完信后,沉思片刻,对毛海峰下达了指令:

    “你还是去吧。”

    于是在汪直的指使下,毛海峰驾船上岸,看到了满面笑容,热情迎接的胡宗宪。

    毛海峰是来办事的,他开门见山,询问胡宗宪请他来的目的,以及打破目前僵局的诚意。

    但胡宗宪似乎不是来办事的,他拉着毛海峰,去参加一个接风酒局,并且表示,大家都是兄弟,先不要谈这些,填饱肚子再说。

    在酒桌上谈事是我国的光荣传统,毛海峰高兴地去了。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胡宗宪说的吃饭就真的只是吃饭,啥也不谈,他几次想开口,都被胡宗宪有意无意地打断。

    天色越来越晚,酒越喝越多,胡宗宪似乎已经喝得不太清醒了,而毛海峰却始终心神不定,他不会忘记,汪直亲自交代给他的任务——探听虚实,摸清底细。

    事实证明,在酒桌上,毛海峰并不是唯一忧心忡忡的人,喝醉(疑似)的胡宗宪也非常地紧张,而从事情的后续发展看,在此之前,他应该读过很多次《三国演义》——特别是书中的某一著名章节。

    胡宗宪彻底喝醉了,他拉着毛海峰,表示大家都是兄弟,今晚你就不要住招待所了,一定要住到我那里去。

    毛海峰坚决推辞,胡宗宪坚持,毛海峰答应了。

    拉着烂醉如泥的胡宗宪,毛海峰第一次进入了总督的卧室,他将不省人事的胡大人扶到了床上,便径自走向了一旁的书案。因为在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发现,在书桌上堆积着许多公文,而他相信,其中必定有一些是与汪直有关的。

    躺在床上的胡宗宪也很确信这一点。

    很快,毛海峰就找到了他想要的那堆文件,而一一打开之后,他看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首先是一大摞请战的公文,主要作者是俞大猷和卢镗,内容不外乎痛恨倭寇,要把汪直扒皮抽筋之类,但当毛海峰翻到这堆公文的最下面时,他发现了另一封截然不同的文书。

    这是一封写给朝廷的奏疏,文中反复为汪直说话,并表示应以和为贵,不能动武,作者是胡宗宪。

    看完了这封文书,毛海峰彻底放心了,他躺到了床上,静悄悄地平复着自己那紧张到极点的情绪。

    当然他并不知道,就在他翻阅文书的时候,有双眼睛一直在注视着他,这就是应该早已睡着的胡宗宪大人,事实上,他比毛海峰还要紧张——如果兄弟你翻不到,我就白忙活了。

    第二天一早,吃了定心丸的毛海峰高兴地去向胡宗宪告别,胡宗宪并没有留他,因为他们之间已经不必再谈些什么了。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如此兴奋。毛海峰略带得意地离开了这里。

    其实我全都知道。胡宗宪似乎更有得意的理由。

    汪直终于相信了胡宗宪,因为他相信自己养子的亲眼所见,于是在犹豫片刻之后,他提出了最后的条件:

    “派一个人过来做人质,我就上岸归顺。”

    作为胡宗宪的亲信,夏正承担了这个重任,他孤身前往敌船,以换取汪直的信任,遗憾的是,这位仁兄再也没能回去,因为一个愚蠢的错误。

    嘉靖三十六年(1557)十一月,在打了几年交道之后,胡宗宪和汪直这两位老对手终于见面并坐在了一起,正如胡宗宪所承诺的那样,他对待汪直十分客气,且从不限制他的自由,这倒不是因为胡大人坚持泱泱大国,诚信为本,只不过是面对强者时的必然准则。

    历史告诉我们,所谓道德与公理,只有在实力相等的情况下才能拿出来讨论,所以徐海死了,而汪直还活着。

    对于这一点,汪直本人有着十分清醒的认识,所以他放心大胆地参观旅游,等待着朝廷开出的价码。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出现意想不到的变化。

    到目前为止,参与这场智力游戏的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徐海、汪直、徐渭、胡宗宪,个个都不是等闲之辈。他们懂得规则,也愿赌服输。可惜这个世界上总是不缺蠢人的。

    吃饱喝足玩够之后,汪直觉得闷了,这时胡宗宪对他说,你去杭州转转吧。

    这是一个让他后悔了一辈子的建议。

    汪直高高兴兴地去了杭州,胡宗宪与徐渭商议多年,费尽心机的除倭大计将就此被彻底葬送,而这一切,只是因为一个白痴的横空出世。

    这个白痴的名字,叫做王本固。

    王本固先生的职位是浙江巡按御史,几年之前,这原本是胡宗宪的工作,但要和他的前任比起来,这位继任者的智慧水平足可以牢牢地定格在低能的标准线上。

    我们之前说过,巡按御史只是七品,但是权力很大,可以负责监督巡抚和总督,并有权上奏,而这位王本固先生人如其名,本就是个固执的人,不见抗倭有何成就,但见口水飞溅横流。

    胡宗宪对这个人十分头疼,但又不好得罪他,一直以来都是消极应对,这次汪直去杭

    州,胡宗宪怕这个二百五惹事,提前打了招呼,让他妥善接待,安排住处。

    当汪直到达杭州的时候,王本固履行了他的诺言,为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准备了一个居所——牢房。

    王本固先生的逻辑很简单,汪直是倭寇,那就应该抓起来,况且这么多年,自己什么贡献都没做,现在这么一条大鱼送上门来,不拿去邀功还要等什么?

    胡宗宪气坏了,他立刻派人找到王本固,要他放人,然而王御史打仗抗倭都是白痴水平,告状却是专家,他当即向朝廷上书,说自己做得没错,与此同时,他还极其无耻地进行了猜测——胡宗宪如此袒护汪直,是否违犯纪律,受了贿赂?

    胡宗宪反复上书,希望朝廷考虑实际情况,不要杀掉汪直,让他为朝廷效力,约束倭寇(系番夷心)。然而朝廷中的无数“正义凛然”之士立即慷慨陈词,说胡宗宪竟敢公开放纵罪犯,其中必有内情等,一时之间,大有把胡宗宪关入监狱之势。

    为了不致跟汪直做邻居,胡宗宪向现实妥协了,他上书修正了自己意见,并表明态度:同意处死汪直。

    数年辛苦筹划,就此全部毁于一旦。

    在接到消息之后,毛海峰当即处死了夏正,并且残忍地肢解了他,这也是他发泄愤怒的唯一方法。

    一年之后,汪直被押赴刑场处决,与他一同被杀的,还有他的儿子。就如同那封让胡宗宪瞠目结舌的信件一样,汪直在这最后一刻,面对他的儿子,再次做出了一个判断——他一生中最为大胆的判断:

    “杀我一人无碍,只是苦了两浙百姓,我死之后,此地必大乱十年!”

    事实证明,这是一句十分靠谱的话。

    黑暗的降临

    在汪直被抓之后,胡宗宪的情绪落到了最低点,自抗倭以来,他从未如此不知所措,多年的经验告诉他,汪直的死将成为一个重要的转折点,无数的倭寇将登上海岸,任意妄为,烧杀抢掠,再也没有人能够约束他们。而凭借目前的军力,根本无法阻拦他们的暴行。

    最黑暗的时刻就要来到了。

    无计可施,胡宗宪急忙去找徐渭,可徐师爷却比他更激动,刚见面就操一口绍兴话大骂道:

    “王本固这个死捏子,该杀!该杀!”

    这里稍微普及一下绍兴话,所谓捏子,大致相当于普通话中的白痴、呆子。

    于是胡总督不急了,他静静地看着徐渭,等待着他,因为根据以往的经验,这位仁兄唾沫横飞之后,总是会有主意的。

    可这一次似乎例外了,徐渭骂完后,竟然陷入了沉默,一句话也不说。

    胡宗宪终于坐不住了,他发言打破了寂静:

    “事已至此,纵骂也无益,眼前局势危急,该如何应对?”

    徐渭思虑良久,终于说出了一个回答:

    “如今招抚不成,唯有一战了。”

    这个答案,是胡宗宪不想听到,也不能接受的,如果能打,早就打了,何必玩那么多花样,等到今天?

    但现在,他已别无选择。

    其实一直以来,胡宗宪都屈辱中忍耐着,无论汪直也好,徐海也好,海盗也好,汉奸也好,毕竟都是倭寇,并不是胡宗宪的客人,更不是他的朋友,他们带领日本人烧杀淫掠,无恶不作,本不用跟他们客气,之所以以礼相待,步步为营,只是因为实力不足而已。

    但一忍再忍,一让再让,而今却是青山依旧,血水长流。

    实力不济也罢,力不能支也罢,既然忍无可忍,那就无须再忍了。

    胡宗宪终于拍案而起,发泄出心中所有的愤怒:

    “开战!不信我中国无人!”

    一场惊天动地的决战就此拉开序幕。

    胡宗宪开始调兵遣将,储备粮草,修筑工事,他十分清楚,在前方等待着他的,将是长期而艰苦卓绝的持久战争,只有坚持到最后的人,才能成为最终的胜利者。

    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拉开这场战争序幕的,将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惨败。

    所谓万事开头难,为了搞个开门红,胡宗宪派出了自己的最强部属俞大猷,率领最精锐的部队,进攻一个看似已然唾手可得的目标。

    这个目标就是汪直的养子毛海峰,在汪直被捕之后,他杀掉了夏正,却没有能够逃走,在岑港被明军团团围住,此时他的手下已逃散大半,只余不到千人。

    胡宗宪以数倍的兵力和名将出马,准备一举扫灭这个走投无路的余孽。

    嘉靖三十七年(1558)春,战斗正式开始。

    此时的俞大猷已经升任都督佥事,手握军权,身经百战,连他也认为,打败毛海峰易如反掌。

    但这个世界之所以丰富多彩,是因为它总能带给人们惊喜,俞大猷集结大军进攻,遭到顽强抵抗,被敌方击退。

    所谓胜败兵家常事,俞大猷并不以为意,但不久后他就发现,事情有点儿不对劲了。

    进攻从春天开始,一直打到了夏天,风景变了,天气变了,每天的战报却从未改变,俞大猷拿出了看家本领,陆战海战,长矛火炮,挖坑耍诈,能用的都用了,岑港和毛海峰却依然纹丝不动,一次又一次打退了明军的进攻。

    毛海峰拼命了,不但是为了求生,更是出于愤怒,在这场高水平的智力游戏中,他曾无比信任胡宗宪,相信他的许诺,相信事情终究会有一个妥善的解决。

    但是当汪直被捕的消息传来时,他的所有期冀都变成了怒火,他认为自己被欺骗了,在他眼中,胡宗宪和王本固都是朝廷的人,没有任何区别。

    俗话说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这人要不怕死,也就没啥怕的了,俞大侠虽然武功盖世,也盖不住这位玩命的哥们儿,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一通王八拳下来,横扫少林的俞大侠也没了办法。

    仗就这么打了下去,日日打夜夜打,春天走了,夏天来了,又是一个深秋。俞大猷急了,胡宗宪也急了,这么打下去,大伙就得在岑港过年了。

    但他们终究没有和毛海峰共庆新春,说起来这还要归功于他们的一位共同领导——嘉靖。

    上万人打上千人,打得春去秋来,竟然还没有个结果,嘉靖气得脑袋冒烟:你们都是饭桶不成?!

    他直接下达了命令:

    浙江总兵俞大猷,作战不利,限期一月,必取岑港!如到期不取,自总兵以下,全数撤职查办!

    这回俞大侠麻烦了,他去找胡宗宪,想请领导帮忙解决问题。

    然而胡宗宪却连连摆手,愁眉苦脸地告诉他:打仗我是不行的,这个问题只有靠老兄你自己了,希望你早日建功,不然兄弟我迟早要跟着你一起下台。

    找组织也不行了,俞大猷一跺脚,咬着牙又回了前线,督促军队日夜攻打,但毛海峰这次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发誓顽抗到底,攻了二十多天仍然没有效果。

    眼看日期快到,俞大猷百般无奈,只得用上了最后一招——开会。

    在会上,俞大猷再次鼓励部下奋勇作战,而且丝毫不怕丢脸,当众宣读了皇帝骂他的那封谕示,然后明白地告诉大家,皇帝发怒了,后果很严重,你们还有什么本事,赶紧使出来,要不然等老子完蛋了,你们一个也跑不掉,都得陪我下去!

    这话是有来由的,嘉靖的旨意讲明如不能按时歼敌,自总兵以下全数革职查问,总兵是俞大猷,下面还有好几个级别,分别是副总兵、参将、游击将军。俞大侠的意思是,这是个集体大黑锅,我要背,你们也得要背!

    大家都慌了,为了保住饭碗,纷纷回营积极准备。就在这时,一个参将找到了俞大猷,自告奋勇地表示愿意充当先锋,剿灭毛海峰。

    看着这位毛遂自荐的参将,俞大猷发出了疑问:

    “你有把握吗?”

    参将信心十足地回答道:

    “必尽全力,以获全胜!”

    俞大猷点了点头,但心里实在没谱,自己都打不了的仗,谁能打?不过火烧眉毛之际,也只能凑合了。

    但这位参将领命之后,却没有立即行动,

    反而减少了进攻次数,只是每天派几个小兵到敌军阵前叫阵,除此之外啥也不干。俞大猷多次催促,却依然故我,从不动兵。

    期限越来越近,皇帝也等不及了,还没到一个月,就下令免去俞大猷等人的官职,末了还放了句话——暂不追究,戴罪立功。

    免了职还叫不追究?照这意思,如果再打不下来,大家就要手牵手进牢房了,就在俞大侠心急如焚,准备亲自抄家伙出去拼命的时候,捷报传来,岑港终于被攻克了。

    一直以来,俞大猷的这位部属并没有消极怠工,因为他使用的,是一种极为巧妙的心理战术,先减缓进攻的节奏,麻痹对方紧绷的神经,同时仔细勘查地形,选择合适的突破口,待时机成熟,再一举发动总攻,歼灭敌军。

    就这样,历时近半年的岑港之战落下了帷幕,在此战中,明军伤亡近三千余人,歼敌不到千人,并有部分倭寇成功突围逃窜,可谓是灰头土面,丢尽了脸。

    但嘉靖同志还是很够意思的,他兑现了承诺,没有处罚俞大猷等人,并将他们官复原职。

    逃过一劫的俞大猷感慨万千,专程找到他的那位得力部下,由衷地感叹道:

    “惭愧,惭愧,我不如你啊。”

    这话其实不新鲜,因为俞大侠一向是个谦虚的人,然而后世之人几乎一致认定,他的这句话并非谦虚,而是事实。

    伟大的俞大猷终于遇到了一个比他更伟大的将领,因为这位参将的名字,叫做戚继光。

    生下来就是将军

    洪武十四年(1381),名将傅友德、蓝玉率军远征云南,一路所向披靡,战况十分顺利,不久之后,元朝守将梁王自尽,云南全境平定。

    战争结束之后,傅友德依照惯例,向朝廷送交了阵亡军官名单,以供追认。

    而当朱元璋翻阅这份名单时,目光却停留在了一个名字上——戚祥。

    这是个他所熟悉的名字,二十八年前(元至正十三年,1353),当他刚与郭子兴决裂,进军定远之时,这个人赶来投奔他,并作为他的亲兵跟随他东征西讨,立下了很多功劳。

    于是他下达了一道影响深远的命令:

    “授戚祥之子戚斌为明威将军,任职登州卫指挥佥事,世袭罔替!”

    所谓世袭罔替,就是说从今以后,这家人只要不死绝,能生儿子,这个将军的位置就是他们戚家的,直到大明公司倒闭为止。

    于是自此之后,戚家一直揣着这张长期饭票,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但历代子孙才能实在有限,虽说勤勤恳恳,却也没出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直到一百四十八年后的那个深夜。

    嘉靖七年(1528)十月初一,江南漕运把总戚景通在不安中等来了儿子的诞生,虽说出生时间是在子时,但等戚老爹忙完妇产科工作时,天已经亮了。

    东方破晓,太阳初起,阳光射透云层,耀眼的光辉映照着世间万物,戚景通放下了手中的尿布,看着窗外阴霾尽去,光照万里的一幕,给自己的儿子取下了名字:

    “就叫他继光吧。”

    在日本的战史书籍中,有一个用来形容战争结局的词语,使用频率极高,那就是玉碎。

    但这里的所谓玉碎,并没有我们所想的那样豪壮,因为根据日本人的习惯,只要死在战场上,无论你是战死、病死、饿死,还是逃跑时不幸摔死,统统都叫玉碎。

    比如当年孙立人在缅甸大败日军,活埋上千名日本兵,日本国内的相关标题就是大日本帝国缅甸皇军英勇玉碎——虽然一点儿也不英勇。

    如果把这个概念套用到戚继光的身上,那他的外号就应该叫粉碎机,因为根据统计,在那几年,但凡遇上他的日本倭寇,玉碎率一般都在百分之八十以上。

    自嘉靖三十八年(1559)至嘉靖四十五年(1566),戚继光历十三战,每战横扫敌军,几近全歼,最大伤亡仅六十九人,敌我伤亡平均比例为30:1,空前绝后,彪炳史册。

    戚继光,这个名字将成为倭寇们最可怕的噩梦。

    自古以来,爵位可以世袭,但天才是不世出的,作为天才的父亲,戚景通实在是个能力很一般的人,但他也有着两个不可多得的优点:老实、肯干。

    所以虽然他没有什么特殊的才能,官运却也不错,从登州指挥佥事升任大宁都指挥使,最后还荣调进京,担任神机营副将,成为明军中的高级将领。

    一般说来,老爹是高干,家里自然差不了,然而戚继光却是个例外,从小他的生活条件就很一般,这都要归功于他的父亲。

    戚景通是个老实人,而且为人正直,从不搞灰色收入,曾几次主动上交工作对象送来的红包,屡次获得上级表扬,几十年如一日,只靠工资过日子,而在明代,这种行为的唯一结果就是清贫。

    但戚景通并不以为意,相反,他还反复教导儿子要学习自己的好榜样,要为官清廉,建功立业。

    事实证明,戚继光成功地达到了父亲的要求——仅限于第二点。

    和众多读书人一样,戚继光自幼苦读诗书,由于他家境一般,且衣着朴素,许多富家子弟都瞧不起他。

    然而在他读到十岁的时候,突然有一天,教书先生走进学堂,没有讲课,却郑重其事地告诉所有同学,从今以后,和戚继光同学玩耍的时候要千万当心,不要有危险动作,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是会有大麻烦的,因为戚同学已经是四品将军了。

    戚继光出生的时候,戚景通已经五十多岁了,到了嘉靖十七年(1538),他估摸着自己年纪大了,就退休回了家,按照朝廷规定和个人意愿,他的职位将由十岁的戚继光继承,虽说手续还没有办,但戚继光已经是名义上的将军了。

    一般人读几十年书,考中个进士,最多也就混个六七品官,还要苦巴巴熬资历,戚继光同学年仅十岁,已然官居四品。所谓的高干子弟就是这样炼成的。

    但这对于戚继光来说,却并不是一件好事,很快,一个难题就将摆在他的面前。

    因为根据朝廷规定,像戚继光这样的中高级别干部,出门必须要坐马车,可是戚继光家条件有限,买不起车,坐11路车又太丢面子,无奈之下,只好改成家里蹲了。

    于是十岁的戚将军被迫辍学,待在家里苦读。此时,一位老师听说了这件事,便主动表示愿意上门教戚继光读书。

    戚继光自然十分高兴,却又担心收费问题,那年头,请个家庭教师比买辆车也便宜不了多少。

    但是过了很久,这位老师却从没有提过钱的事情,每天自费来往,教完走人,连饭都不吃。

    戚继光十分纳闷,也感到非常愧疚,一天,他花了点钱,准备了非常丰盛的饭菜,想请老师吃顿饭。

    然而他想不到的是,老师看见满桌饭菜,竟然勃然大怒,不但不吃,还大声训斥道:

    “你家境清贫,却如此奢费,难道我到你这里是为了吃饭吗?”

    戚继光一语不发,立刻撤走了饭菜,老师的面孔才好看了些,他语重心长地对戚继光说道:

    “你虽是世袭将军,却如此勤奋好学,实在难得,我上门教你,只愿你日后坚持不懈,早日成才,报效国家,便已不负我所望了。”

    面对这位无私的导师,戚继光无言以对,只能眼含泪水,郑重地向老师行礼。

    日子依然继续着,家境依然清贫,老师依然来访,依然分文不收,而戚继光也依然苦读不辍,但改变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

    清苦却坚持操守,严谨而不计得失,从父亲和老师那里,戚继光确立了他一生的处事准则——以天下为己任,岂计个人荣辱!

    于是,在不久后的一个夜晚,秉烛苦读之时,少年戚继光挥笔写下了一首千古名作,以及他一生的理想:

    小筑暂高枕,忧时旧有盟。

    呼樽来揖客,挥麈坐谈兵。

    云护牙签满,星含宝剑横。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在此后的四十年中,他一直虔诚地坚持着这个伟大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