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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正五年(1577)7月3日,雨秋平忽然接到了织田信长从京都发来的任务让他临时担任织田家的接待役。雨秋平刚接到这个命令时还没反应过来,因为将接待役这样的小官任命给雨秋平这样的重臣,是带有一定的侮辱意味的。不过,等雨秋平知道了他要负责接待的人是谁后,他才终于明白了这个任命的意义。雨秋平并没有自己一个人去京都赴任,而是带上了今川枫,雨秋殇、雨秋佑和雨秋岑,以及濑名氏义和朝比奈泰平。
接待的地点被织田信长定在相国寺,早有一批织田家的奉行在这里等候。他们本以为雨秋平此次前来不过是走个过场,只要等会面的时候露个脸就可以了。谁曾想,雨秋平居然亲自接过了准备工作的指挥权,有板有眼地开始布置会客场所、设置接待流程、准备膳食。雨秋平做这些事情并没有像门外汉那样瞎指挥,反倒是轻车熟路,安排得颇为得体、自有一套风格。那些奉行不禁暗暗喝彩,没想到雨秋红叶居然还有这手段。然而,雨秋平却并没有半点喜悦。对他而言,这只不过是复制着过去的布置,那段充满悲伤和无奈的回忆。
7月10日,雨秋平要迎接的客人抵达京都,雨秋平和今川枫亲自等在了相国寺东门外的街道上。那个客人没有一点摆谱的意思,比约定时间还要早半个时辰就已经风尘仆仆地赶来,一行十余人在很远的地方就翻身下马、牵马步行。碍于周围诸多织田家的奉行,雨秋平也不好太过屈尊迎接,只得等在原地,看着一行人快步赶来。
等到为首那人走到近前,让雨秋平和今川枫能看清他的容貌时,两人的眼眶忽然都有些湿润了。虽然因为过去三番五次的过节和最后的抛弃,他们之间的关系谈不上好但他,已经是雨秋平和今川枫能和过去联系起来的唯一纽带了。
雨秋平努力收回眼泪,自打十几年前那一别,他还从未想过两人重逢时会是什么样子他甚至没想过两人会有机会重逢。没想到,再见故人的那一刻却是当下这样的场景。
“见过今川殿下。”
雨秋平恭敬一礼。
有着天下一苗字的殊荣,全天下能冠以这个姓氏的男子寥寥无几。眼前这人,正是已经被灭国了的今川家作为大名的末代家督今川氏真今川义元之子,今川枫的兄长,雨秋平的内兄。
一别快二十年了,今川氏真也已经到了不惑之年。
在行礼的那一刻,雨秋平的心里设想了无数个今川氏真回话的方式。然而,结果却和这次重逢一样出乎意料滑稽到令人唏嘘。
“折煞在下了!岂敢劳烦治部殿下亲自出来迎接!”
今川氏真径直在雨秋平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向雨秋平郑重地磕了一个头。京都昨夜还下了大雨,地面泥泞不堪。今川氏真那身已经有些老旧而褪色但却打理得很精致的武士服,就这样一下子跪到了泥地里,连他的额头都沾上了泥渍。
“哥哥!”今川枫见到今川氏真这个样子后轻声惊呼道,泪水也一下子夺眶而出,险些不顾礼数地要弯下腰扶他。然而,今川氏真却又再次微微起身,面向今川枫的方向鞠了个躬,低声道:“岂敢劳烦枫叶山殿费心!”
“啊…”
今川氏真的话让今川枫的动作一下子僵在了那里,她用陌生而难以置信的的目光凝视着自己的哥哥。十余年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流亡生活早已磨光了那个曾经的贵公子一切的骄傲、自尊和骨气。如今的他,卑微得就仿佛那些阿谀奉承的小姓一般。
“快请吧。”雨秋平快速地俯身扶起了今川氏真,用自己巨大的臂力不给他谦让的时间。他做了个手势,下令织田家的奉行们立刻带着今川家的一行流亡家臣们进入相国寺,他自己则转身快步走到了前面带路,头也不回似乎是不想再看到今川氏真那狼狈的样子。
一行人抵达了相国寺内后,今川家的众人就被奉行们带到偏殿里用膳。而雨秋平和今川枫,则亲自领着今川氏真和随行的朝比奈泰朝一起走去他们早就准备好的宴席上。
在长廊上,雨秋平得以好好打量朝比奈泰朝。他也已经十几年没见到朝比奈泰朝了,他今年也才40岁,可是看起来却依旧像是50岁的人了。脸上的皱纹触目惊心,原本坚毅的眼神此刻也没了光彩,步履沉重得就仿佛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样。看来这十年的流亡,不仅摧垮了今川氏真,也磨平了这个随侍左右的笔头家老的志气。
“这些年来…可好?”雨秋平没话找话般地问出了一个尴尬的问题。
“承蒙殿下挂念,一切过得不错。”朝比奈泰朝的态度虽然要比今川氏真的让雨秋平感到舒服一点,但依然不敢像以前那样直呼“红叶”。而那句“过得不错”,却仿佛像是对雨秋平那个尴尬问题的一个更加尴尬的回答。“最早托庇于相模北条,北条家念在往日恩惠与今日姻缘的份上,也曾努力帮助今川家打回武田家的骏河国复国。可是后来武田和北条再次结盟,复国的事情便不再提了,我们在那里的日子也一天比一天难过,简直如履薄冰一般…终于,大约一个多月前,北条家下达了逐客令,我们这些遗臣不再被欢迎了。四周没有我们安身之处,只好斗胆来到京都谋一条出路了。”
“怎么可以这样忘恩负义?”今川枫听完后就愤愤不平地低声道,“当年伊势早云不过是今川家的臣下,若不是先主的恩惠和提携,哪有今日的关东北条家?谁曾想今日却…”
“公主殿下息怒。”朝比奈泰朝倒是毫不生气,反倒是有些感激地叹道,“乱世恩情贱如土,昔日挚友今日仇敌尚且不在少数,北条家能招待十年也是不容易了。早川殿十余年来对家督殿下不离不弃、尽心侍奉,已经令吾等颇为感动。”
“怎么没见到早川殿?”雨秋平转向身侧始终执着地落后自己一个身位的今川氏真,同时放缓了脚步问道。今川氏
真见状立刻机警地咳嗽了一声,脚下同时也同步地放满了脚步,十分恭敬地对雨秋平低声道:“殿下容禀,贱内偶然风寒,已在城外驿站下榻了。”
“怎么能把早川殿留在外面?”雨秋平见状匆忙向一个织田家的奉行吩咐道,“快派人去把早川殿接过来,务必伺候妥帖。”
“治部殿下大恩大德,在下感激不尽。”今川氏真见状对雨秋平又是一鞠躬,礼数上一丝不苟地没有丝毫怠慢。雨秋平看了眼今川氏真,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二十年前那个骏府三少之首的今川公子的威风当年的今川氏真,呵斥雨秋平时是多么飞扬跋扈,为人处世又是那么养尊处优,连正眼都不愿意看那些下属家臣一眼。如今的凄凉境遇,对比之下更是让人悲哀。
今川氏真似乎是读懂了雨秋平眼神里的悲悯,一直以来诚惶诚恐的神色终于有了些许波动。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跟着雨秋平向前走去。
到了会客厅的门外,雨秋平轻咳了两声,屋内的朝比奈泰平立刻会意地赶来开门。在他拉开门的一瞬间,正巧和身前的朝比奈泰朝对了个满眼。朝比奈泰朝看着眼前这个浓眉大眼、眉宇间迸发着一股朝气和活力的孩子,一下子竟将他认成了朝比奈泰亨。
“松千代?”朝比奈泰朝下意识地惊呼出声,脸上的皱纹一下子被面部表情挤压得更扭曲了。
“唉?老爷爷您认得我?”朝比奈泰平不知道身前的这位老人是谁,一时间不知所错地反问道。
“啊?”朝比奈泰朝闻言也是一愣。他盯着朝比奈泰平打量了片刻,这才恍然大悟,转过身来看着雨秋平,手却颤抖着指着朝比奈泰平道,“红叶…这…这是…”
“我大哥的遗孤…”雨秋平有些苦涩地介绍道。看着朝比奈泰平,又看了眼身边的朝比奈泰朝,一下子忽然觉得时光过得好快好快。他仿佛又回到了在今川家的时候,和朝比奈泰朝、朝比奈泰亨兄弟俩聊天。只不过其中一人变老了许多,另一人却年轻了不少。
“松千代,向你伯父问好。”雨秋平摸了摸朝比奈泰平地小脑袋,对他低声道。
“伯父?”朝比奈泰平也是一愣,那迷茫的大眼睛让雨秋平明白了自己之前和大家说这次是来迎接今川氏真和朝比奈泰朝时,这孩子果然走神了没听。
“令尊的兄长,也是朝比奈一族现在的族长朝比奈泰朝殿下。”雨秋平耐心地再给朝比奈泰平解释了一遍。不过,还没等朝比奈泰平行礼,朝比奈泰朝却是忽然蹲了下来,双手死死地摁在了朝比奈泰平的肩膀上,凝视着朝比奈泰平的面庞,不住地喃喃自语道:“都长么大了…都这么大了啊…松千代…孩子…长得太想他了…太像了啊…”
“这么多年来劳烦您照顾松千代了。”朝比奈泰朝又再次骤然转过了身,朝着雨秋平俯身拜倒,“松千代如今已经长成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了。泰亨他在天有灵…一定会欣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