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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
2018年。
加州,奥克兰湾区,帕奥罗多。
早晨阳光洒进阁楼的小窗,照亮了窗下像山一样堆着的书和打印出的文档。
清晨六点钟,在这个几乎所有人都没起床的时刻,二十五岁的沈昼叶将电脑装进书包,然后从桌上拿起了正在facetime的手机。
“妈妈,我很好。”沈昼叶揉了揉眼睛:“你放心吧,我在这吃得好睡得香,我初中在华盛顿天天吃三明治也没见你这么唠叨我……”
屏幕里沈妈妈充满担忧:“宝宝,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昨晚几点睡的?”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
桌上一排喝空的啤酒罐,沈昼叶喜欢抱着睡的狐狸阿布撅着屁股栽在墙角,之前那天晚上模糊的记忆又回了笼,模模糊糊的好像有什么顺口溜,什么陈啸之的屁……
沈昼叶:“……”
我他妈又干了什么——!
“妈妈!”沈昼叶大喊道:“张臻来找我一起走了!我先挂了!爱你!晚安!啾啾啾!”
然后她挂了电话,将桌上的东西一拢,一股脑全装进自己书包里,抓起钥匙和手机,丁零当啷逃跑一般冲下了楼。
张臻正在一楼吃早饭,见到沈昼叶便热情洋溢地打招呼:
“姐妹恭喜你宿醉之后成功起床!虽然我们已经认识七年了,但每次你的醉酒的模样都提醒我我对你的了解还是不够,所以姐妹,请问陈——”
沈昼叶:“滚犊子。”
沈昼叶表情冷酷至极,用更为冷酷无情的凉牛奶冲了碗麦片,端着小碗,板着张脸坐在了桌前。
张臻:“……”
张臻拌了一下自己的小米粥,问:“陈啸之到底是谁?”
沈昼叶立刻堵住耳朵尖叫:“啊啊啊啊啊啊——!!!!”
张臻慢吞吞地道:“七年了,一喝酒就骂他,一喝酒就骂他,一开始我们都以为那是你初恋男友,后来我们一致认为这人欠了你几百万块钱……”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掩耳盗铃地捂着耳朵惨叫:“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说拉倒,”张臻面无表情道,“别叫唤了,反正也没觉得我能问出来。”
沈昼叶羞耻至极,趴在桌上一言不发,她碗里的麦片咕噜一声冒出个泡,空气十分宁静。张臻很有眼色地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开口:
“他到底欠了你多少钱?”
沈昼叶砰一声,以头抢桌。
沈昼叶和张臻都住在arastradero west宿舍区——因为他们严格来说不算本校的学生,这宿舍区距离学校有一段可观的距离,步行得一个多小时,沈昼叶抱着自己的一大堆参考书,差点把胳膊给抱断了。
张臻也没好到哪去,两个人从这个村往那个村负重前行,到物理系大楼时,两个人离累死就差那么一点点。
“我还没抱完,”张臻气喘吁吁地说:“我还没带我的腰枕……”
沈昼叶踢了一脚地上装满书和少许文具的纸箱,悻悻道:“我睡觉用的柴犬屁股也没带。”
张臻撑着腰,气喘如牛:“我——我想问这句话很久了,沈昼叶你天天在柴犬屁股里午睡,你是恋|臀变态吧?”
沈昼叶反问:“臻臻,你最崇拜的,博一发了一篇nature的社交恐惧症邢师兄天天抱着他老婆绫波丽等身抱枕睡觉,他是变态不?”
“……”
张臻由衷道:“滚吧,滚进你的办公室。”
沈昼叶立刻抱起自己的箱子,顶开了玻璃门,朝楼上跑去。
“等等莫走!”张臻忽然大喊:
“沈昼叶你还没告诉我呢!你导师是谁!”
那天阳光真的特别好。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想到答案的瞬间,感觉人生无望,bia几一声,在楼梯上摔了一跤。
那办公室不算大——陈啸之还没开始招学生,目前也只有一个来联培的doctoral student,也就是沈昼叶自己。办公室非常整洁空旷,有两张干净的桌子,一张靠窗,另一张靠休息区。
虽说休息区只有个饮水机,但也比国内的条件好多了……
沈昼叶那一下摔得不轻,她本就皮嫩,在地上一磋磨就是一个血淋淋的大创面,连裙角都沾了点儿血。她抱着自己箱子,将箱子重重地放在了靠窗桌上。
她放下的那一瞬间,就觉得自己惨。
十五岁版沈昼叶现在对她言听计从,但是她怎么想,都觉得自己不像个能担事儿的人。
……还有,隔壁办公室里坐的人。
沈昼叶挫败地低下了脑袋。
本来想着让十五岁的自己赶紧放弃最无谓的挣扎,现在来看,还是先掐死她和陈啸之谈恋爱的可能性好了。
二十五岁版沈昼叶一边想,一边把东西一样样掏了出来:她最喜欢的猫爪笔筒,墨水盒,近期在用的参考书目,打印出来还没看的文献……
她正在归类,一只山雀掠过窗户。
沈昼叶朝外一看,看到楼下停了一辆颇为骚包的超跑,正在罗什舒亚尔教授专属的停车位旁,嚣张得很。她眯起眼睛一看,发现车牌上画着calvin的字样。
沈昼叶发自内心地觉得,这车牌挺适合他的,够傻批。
正在那时,门上笃笃地响了两声。
沈昼叶转头一看,发现是张臻。
张臻辛苦地抱着自己的箱子,靠在门边,道:“我导师他们办公室人太多了,那边暂时安排不开我的位置……只能先借用calvin chen教授的空间。”
张臻被一个阴影,自身后笼罩了起来。
“没办法,”张臻靠着门诉苦:“他们自己的学生都没桌子坐,我进去的时候连学生桌上都摆着离心机……也亏得他们不做生物实验……”
沈昼叶看着她的身后,终于切实地意识到了这世界的残酷之处。
张臻:“那个在哪?于情于理我都得找他道谢……”
——嘴巴最大的舍友知道你有一个平时绝口不提,一喝醉酒就滔滔不绝的名字,其实不是件大事儿,大不了就是全班一起来调侃你一下。
当今社会,二十五岁的成年人,有个十年都没能忘怀的初恋男友,也算不上什么社会新闻。
那真正残酷的是什么呢?
“so you musthelen,”二十五岁的陈教授端着黑咖啡:“welemy office. ”
陈啸之发音纯正流利,但能听出他英语并非母语——陈教授微微一推张臻,示意她赶紧进去,漠然地看向沈昼叶。
张臻震惊地望向陈教授,几乎是哆嗦着道:“so you ar……”
陈啸之微一点头。
与十五岁的他不同,二十五岁的陈教授的轮廓已经长开了:鼻梁高挺,眉峰如剑,却又有种几不可查的书卷气,年轻英俊——他太年轻了,看上去完全就是个受欢迎的大学男生,和教授完全不沾边,连张臻都被吓到了。
“shen,”陈啸之道:“finish dealing your stuff asap。”
然后他转身离开。
哈?沈昼叶满头问号,这人昨天不是中文说得挺溜吗?那口京片子呢?今天怎么回事?
张臻呆呆地问:“……他是,华人,对吧?”
沈昼叶想起陈啸之那句‘新加坡,新个几把’,又想起邮件里那句石破天惊的‘你博几了就这点成果你能毕业吗’的人身攻击……沈小同学恶毒道:
“我哪晓得。应该是棒子吧。”
新晋韩国人陈教授对自己的新国籍无知无觉,在9:02am时,隔着一堵墙,给沈昼叶发了一封口气不善的邮件,让她十分钟内来自己办公室。
那时候沈昼叶已经快收拾完了,正把最后的老旧皮面本抽出来,摆进架子里。
她在把本子塞进架子之前,又翻了一下,核对一番,发现自己收到了十五岁的自己的回信。
这次日期落款是2008年9月29日,上次信件来自9月15日。
中间间隔了十四天——但是对处于2018年的沈昼叶而言,这两次的信件间隔其实是五天。
在这之前是08年的三天对应18年的十一天,间隔时间时短时长,两个时间点的她收信的时间都有着绝对的随机性。
……不仅是双方的时间不同步。来信的时间更是毫无规律可循。
——可是,但凡是客观发生的事情,必定是科学,而科学是可以解释的。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找规律时甚至怀疑过裴波那契数列杨辉三角,但是都不是。她把来信的时间做了初步的统计和分析,目前因为属于时间的样本量太少,根本看不出其中的任何内在联系。
……
然而导师让她五更死,她绝不敢活到六更。沈昼叶战战兢兢地,推开了另一扇办公室大门。
天气万里无云,加利福尼亚的阳光洒在陈啸之的黑板上,照亮了一串干净整洁的公式。沈昼叶感觉胃里难受得紧,甚至都不太敢看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那个人。
——他们的差距已经太大了,沈昼叶难过地想。
她这么多年庸庸碌碌,一事无成,连学位都还没能到手,却已经把热情和天分磨得精光。
勤奋却可悲。
陈啸之就坐在转椅里,以中文冷漠道:“问好都不会?”
沈昼叶闭了下眼睛,沙哑地说:“……老、老师好。”
陈啸之不置可否地哼了声。
沈昼叶知道自己是来挨骂的,纤细手指紧紧捏着自己的裙子,不住地劝自己别哭出来——可是,没有人,哪怕是铁骨铮铮的汉子,都受不了这种委屈。
确实已经是云泥之别了,沈昼叶想。
可是,要坚强一点呀,阿叶。
“……我昨晚看了你的博士期间成果。”那个冷漠而熟悉的声音道。
沈昼叶听到这句话,眼前都模糊了一下。
这句话伴随而来的羞耻令她无法承受——屈辱,绝望和苦楚几乎将她压垮。
沈昼叶下意识地攥紧了自己的裙子,低下头遮掩眼里的泪光,而她低下头的瞬间,瞥见了陈啸之胳膊上,那熟悉的,正好被他的手盖住的伤疤。
陈啸之身上唯一的疤痕位于左臂,最长的一道缝了十五针,十分狰狞。
十年前,那是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花了一个多月才好利索。
——十年后的如今,是一道不自然的浅色凸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