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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上的一切, 又出现在眼前。
那本陈旧的牛皮纸作业本,再度出现在纪询的眼前, 他的双手依稀残留着碰触作业本的感觉,纸张粗糙,薄脆,轻轻一抖,既发出簌簌响声,好像夜枭正在桀桀怪笑。
他看见那行字。
用铅笔写下的, 一笔一划,端正但确凿地带着稚嫩的孩子的字体。
这个孩子,很冷静地写着:
“11.19, 初雪。大家说,是意外。”
他再往前翻,铅笔字的内容还有, 还有很多。
这是本没有一页出现“杀人”二字,但横看竖看, 字里缝间,每个格子都在描述如何杀人的杀人本子。
纪询眼前轻轻一晃, 虚幻的作业本不在了,重新出现在他眼前的,是面色如霜的霍染因。他看着对方,不知是否是错觉, 他在对方脸上看见了阴影。
冷酷的杀人的阴影。
霍染因还等着他的回答。
纪询继续想前踱步, 走到了停车坪再往外, 这里没有了水泥路,只剩下冬日里冻硬了的泥土,和哪怕这时候, 也能顽强冒头的稀疏小草。
再向陡峭的断崖下看,是稀稀落落,只剩下枝干的灌丛。
纪询的鞋尖在泥土地上搓一搓,一蓬土扬起来,撒下去。
他没在意霍染因掩藏在冷静外表下的急迫,依然按照自己的步骤说:“我昨天的态度有什么不对劲之处吗?”
“你不意外?”
“当然意外。但意外不意味着我要为一本不知真假的旧作业本把你半夜扭送到公安机关——这种证据不足只能打草惊蛇还平白消耗警力的事情。霍染因,你我都该深恶痛绝。”
霍染因审视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这道视线尖锐得像一柄小刀,对方的视线再哪里,刀锋也就在哪里。
“看来你不相信。”
“恰恰相反,我认为它很合理很可信。你因为受到父母家暴而产生愤懑,从而迸发杀意,最后选择打开煤气杀死父母,并在杀人后留下长久的心理阴影,导致对窒息情有独钟。所有的逻辑都合情合理——但这只是逻辑而已。”
这个长串句子里的一个词刺到了霍染因。
霍染因的眼睛眯起来,抵在纪询皮肤上的刀锋,向下一划,破皮出血。
“……纪询。你在替我开脱。”
“这恐怕不能算开脱吧。正因为连你自己都不确定这件事,才一直渴望我来探索你的过去,由我来审判你。一个连当事人都不确定的真相,我为什么要在什么都没了解的情况下作出武断的判断。”
“万一我在说谎呢?万一我明明什么都知道,明明清楚一切罪恶,只是在你面前演戏呢?”霍染因轻哂,“疑罪从无。有时候确实是一种良好的遮羞布,对吧?现在,你是警察,我是嫌疑犯,但身为警察的你如此轻易地对待一个嫌疑犯……”
霍染因将手插在兜里,迎着风站了好一会,直到脸上最后一丝温度也被冷风吞噬。他轻轻说:“纪询,你真令我失望。”
霍染因转过身,准备离开。
但一只手臂自后抓住了他,这只手臂带着巨大的力量降临到他身上,他在霎时被这道力量钳住,控制,他被拖着向后,他自下而上看见了纪询平静的脸,那脸在他面前一晃,随后变成了一方下颔。
他向下坠去。
他第一次从这种角度看着纪询,无比意外的意识到,纪询的脸——当纪询脸上不再露出惫懒轻浮玩味的笑容的时候,这张脸居然比他所设想的、期待的更加冷酷。
背脊空空如也。
身后是断崖,轻薄的风托不住他,他向下坠去。
然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纪询依然在推他。
纪询要杀死他吗?
就在这时,扯着他的手施加了反向的力量,他在断崖的边沿踉踉跄跄站稳了,只有断崖边的一小块硬土地,在踩踏中破碎,散落的土块接二连三朝崖下滚落。
纪询拉着霍染因站稳了。
他微微垂眼,替霍染因整理被拽乱的衣领,散乱的衣领下,是一层在刚刚的突发事件中被激出的冷汗,纪询的指尖擦过汗珠,指腹下的躯体猛然一颤,他像擦在了对方的神经末梢。
周围没有人。
但有眼睛,一辆辆车子,一株株树木,甚至自山上刮来的一阵风,都长满了眼睛,从四面八方窥视过来,同他一起,窥视霍染因;又同霍染因一起,窥视他。
纪询看着喘息有些急促的霍染因。
“霍染因,你对疑似杀害妹妹的我,毫无防备。你总说我感情用事,让我不要被感情的偏振片影响,被影响的真的是我吗?你真的了解我吗?不是你期待中的,假象中的我……是真实的我。”
“……”
“其实我也不够了解我自己。”纪询以寻常的口吻闲聊般说,“我们都不够了解自己。所以我们似乎都做了曾以为绝对不可能做的事情。”
……我确实不够了解纪询。
凝视着纪询的脸的的霍染因突然这样想,此时此刻,他在这张熟悉的脸上看见了十足的陌生,当他长久地认真的思考之后,他终于意识到了。
纪询的脸是一面镜子,镜子里的容颜随着外界的变化而变化,有时候这张脸更随性些,有时候这张脸更放肆些,有时候这张脸又显得温情脉脉。
它们都不是这张脸,它们不过是这张脸上随时可以更替的面具。
“不过霍染因,你选对人了。”纪询又说。
“……什么?”霍染因自恍惚中回神。
“你选对我了。”纪询忽地一笑,笃定说,“霍染因,我会把真相带给你。”
镜子发生了水波似的荡漾。
种种薄如蝉翼的面具合拢在这张脸上,共同绘制出一张由智慧与自信凝结出来的面孔。
一张绝不会让人遗忘和认错的面孔。
霍染因看得有些痴了。
一阵敲锣打鼓的丧乐恰在这时响起,纪询回头,朝停车坪下望了一眼,他们交流的过程中,宾客已完成祭拜先后下山,只剩下死者的亲属,在丧仪人员的引领下,跟着棺材往火化炉去。
这是最后的时间,而后900°的高温会将人体湮灭,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罐子,里头盛着犹带余温的灰。
“霍染因。”纪询说,“我刚刚想明白了一件事,但我不知道该和谁说,想来想去,只能和你说了吧。”
纪询稍稍整理思路,开始叙述:
“刚才我们在说你的作业本。那就从作业本开始说吧。看到作业本前,我对你同畅畅共情的最大猜测,是你被父母家暴并曾被他们带着一起赴死,只不过也侥幸逃脱,因而落下心理阴影。”
“看到之后,全新的可能出现了。
“人总是下意识的预设受害者,但实际上用煤气杀人,你父母打开开关和你打开开关的可能性是平等的,不存在先后。
“正如在高爽的死这件事上,无论是遗书、加湿器、窗户、毒物也不具备明确指向性。
“遗书既可以是卓藏英模仿的也能是高爽模仿的,加湿器没有了指纹就不知道谁使用过,而智能控制的设定,同在一个屋檐下,哪怕是由卓藏英的手机发出指令,你也不能确认是谁设置的。而毒物,警方现在并没有查到氰|化|物是怎么拿到的。
“他们——卓藏英和高爽——有着同样的杀害高爽的可能。
“莫耐把高爽所说的杀人理解为亲手杀死卓藏英,但实际上这也可以理解为自杀,并嫁祸给卓藏英杀人。
“自杀的死亡保险一般需要投保人投保两年以后才生效。
“今天我听到一个故事,高爽在两年前曾经想要回到社会参加工作,但是多方努力后失败了。
“高爽和魏真珠不同又相似。
“她们的相似之处在于,高爽看上去过的很潇洒但依然婚姻生活很苦闷。婚姻之间,除了像段鸿文那样的热暴力,也可以是不闻不问的冷暴力。
“高爽不像魏真珠,她曾经试图想要摆脱这一切。
“她是一个全职太太,交友圈被极大的缩小,她就在游戏里追逐自己虚幻的感情归属。她也想要出去工作,工作是离婚并且负担抚养孩子的前提。
“但这些无一例外都失败了,游戏里的感情失败不是因为网络的虚幻,而是大部分人不愿意接受二婚带着孩子这样的束缚。而工作上的失败,则是习以为常的职场法则。
“因为一次婚礼、一场生育,她就从一个事业有成的职业女性被束缚在这场冰冷无望的婚姻里,不但需要忍受丈夫的漠视,还得面对自己身份的落差。
“就像她对莫耐感慨的那样,高爽觉得自己被这个社会抛到了身后,在这种强烈的情感驱使下,她一方面想要结束自己提前垂暮的生命,一方面想要报复丈夫。
“但她放不下自己的孩子,她无法草率的结束自己的生命。她开始策划自己的死亡,又渴望这个过程中随时有什么能打断他。
“她诱使卓藏英,或者干脆就用卓藏英的名义给自己买了份保险,大额保险其实并不需要本人亲自出面就可以购买。
“这份保险包含了常见的两年以后生效的自杀选项,那是她给自己选的死亡时间,是小俊读小学一年级,差不多长大拥有一定独立自主能力的年岁。
“她在两年之期到来之前,曾想要过最后一次挣扎,她放低要求去找工作,很可惜,她又失败了。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催促她赶快赴死的必然发展。
“高爽做了死前的最后一场旅行,她去看了日出,她回到家,保姆被预先以旅游的借口调离了,万事俱备,她打了电话,声称自己待会儿还要去见孩子,以此制造自己不想死的假象,接着她躺在床上,等着擦掉指纹的加湿器里的毒药发挥作用。
“等到警察来到现场,看到保险金和刻意隐藏的遗书,一切的杀人怀疑自然而然的就到了卓藏英身上。
“魏真珠说的没错,高爽确实是以她最羡慕的优雅姿态死去的,因为高爽杀卓藏英,不需要像她那样脏了自己的手。”
“但这一切同样没有证据。”霍染因没有立刻被纪询的陈述迷惑,他思路清晰,沉声说,“即便你给高爽增补了那么多可靠的动机逻辑,它的可能依然是平等的。”
“遗书。”纪询说。
“高爽让父母把家具丢掉!”霍染因回忆一遍,迅速抓住重点。
“她担心有毒物质残留在家具上。”纪询叹了口气,“这是母亲才会留下的遗言。直到生命的最后,她依然关心她的孩子超过她的计谋。一个对家庭漠不关心的丈夫,可以模仿她的字迹,但永远无法模仿她身为母亲的心情。”
霍染因再没有疑问。
每一次都这样,纪询总能在最后将他说服,令他深信,这就是不为人知的真相。
“所以,你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个真相说出去?”
霍染因也和纪询一样,看向了送葬的队伍。披着麻衣的孩子走在队伍的最前段,专业的孝子贤孙哭天抢地的声音完全将孩子天然的哭声掩去,那是小孩对母亲最后的濡慕。
“你并不想洗刷卓藏英的杀人冤屈?”
这回,沉默地换纪询了。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碰到许多无法在第一时间做出决定的事情。纪询碰到的可能尤其的多。
这样的沉默绵延到这行白衣队伍消失在他们的视线。
“高爽遇害一事,本来就没有立案。警察无法定卓藏英的罪。卓藏英没有谋杀高爽,他只是在生活里慢性毒杀她——不过这些,”纪询最后对霍染因一笑,“由警察决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