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少女情怀

木末发红萼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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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庄魅颜正在与杨秀才盘点账目,细说生意上的事情,有人慌里慌张跑进来,连声吵嚷着要找憨牛儿算账。

    店铺里里外外都被惊动了,连屏风后面的绣花女都探出头来好奇地张望。一旁正趴在柜台前打盹的杨嫂呼一下抬起头来,迷迷糊糊间把庄魅颜看成是前来卖布匹的娘子,揉着眼睛迎了上去,笑道:“娘子好久没过来了,咱们店里新到了一批缎布,成色极好,我特意给你留了,快来瞧瞧。”

    这段话从她嘴里飞快地蹦出来,极为流畅,显然是平时说得惯了。

    庄魅颜撑不住掩嘴笑了起来。

    “杨嫂,你瞧瞧我是谁?”

    杨秀才轻轻推了她一把,责备道:“你怎么睡迷糊了?”

    杨嫂也清醒过来,不好意思地抿嘴笑道:“可不是么?迷糊了!对了,刚谁扯了一嗓子,我正做梦呢,忽听见秀才叫我说来客人了,我睁开眼睛瞧见旁边站着人就以为是客人呢。”

    他们一起把视线投到门口站着的不速之客身上,就是这家伙一进门大吵大嚷,好像是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一样。

    大家仔细一瞧,那门口站着的,不就是席老掌柜的独生女儿席若兰姑娘嘛!席若兰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看得出来她走得很急,额头隐隐渗出汗水,高翘的小胸脯一起一伏,非常引人瞩目。

    她气咻咻地闯了进来,一屁股坐在凳几上,用手当扇子,不停扇着风。她也不肯说话,只是坐在那里赌气,一双眼睛转来转去,委屈地快要哭出来了。

    庄魅颜见状,心里猜了个七八分,上前问道:“兰妹妹,你这是怎么啦?虽说已经过了秋分,可是正午刚过,日头最毒,你就在大日头底下走得这么急,也不怕中暑!快去端碗凉茶,再给席姑娘烧点绿豆水去去暑气。”

    这一番贴心的话总算把席若兰安抚住了,她眼圈红了红,拉住庄魅颜的手,嘴角一撇,终于哭了出来。

    “呜呜,姐姐,呜呜呜……憨牛儿,呜呜呜,憨牛儿他欺负我。”

    庄魅颜一愣,赶紧拉着她的手儿说:“好好好!你先别哭,跟我上楼去风凉一下,再慢慢说给姐姐听。要是那个憨牛儿欺负你,姐姐一定给你做主。”

    店里的有大半都是有了人家的娘子,听着小姑娘哭哭啼啼,撒娇使性子,也猜到了八九分,不由相视一笑,各自忙碌起来。唯有春菊轻咬下唇盯着两人的背影,若有所思,一回头瞧见后窗晃过一个坚实的后影,不禁面色微沉。

    庄魅颜拉着席若兰的手上了二楼直接进了自己的闺房,两人在床边坐下,庄魅颜给她倒了一杯凉茶,又取了团扇给她扇风。席若兰总算止住眼泪,仍旧是抽抽噎噎的,满腹委屈。

    “好啦好啦!到底什么事啊?一个大姑娘家家的,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哭哭啼啼的,也不知道害臊!”庄魅颜和席若兰交好,从心里喜欢这个娇憨的小妹妹,一直把她当成亲妹妹来看。席若兰自幼没有母亲,也没有兄弟姐妹,自从庄魅颜来了,她十分仰慕这位姐姐的智慧和能力,与她最为亲近,有什么女儿的私心话,情愿讲给她听。

    “姐姐,我--”她搅着手里的一方红帕子,面色扭捏,半天说不出话来。

    庄魅颜极为耐烦,也不催他。等了半日,席若兰才吞吞吐吐把事情的原委说了出来。原来席若兰喜欢憨牛儿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前些日子因为庄魅颜病着,她不好打搅,就偷偷将女儿家的心事说给春菊听,春菊便给她出主意,要她绣一方手绢之类的东西赠给憨牛儿,这样憨牛儿就能知道她的心意。

    席若兰就给憨牛绣了一方鸳鸯红丝帕,满心欢喜地托春菊递给憨牛儿。哪知,今天中午刚过,憨牛儿竟然黑着脸膛闯进酒铺,把红丝帕往柜台里一扔,一句话也不说,转身就走。席若兰又是羞愧又是气恼,她若是一般的闺中女子,或许只会在家里对花伤情,暗自饮泪,可她也是闯荡惯了的人,哪里肯吃这个无名亏,当下就追着憨牛儿来到绸缎铺。

    庄魅颜知道席若兰不善针线活,当即掰开她的手指,不由心疼起来,十根手指倒有九根插了针眼,一碰那丫头就情不自禁地缩一下手指。

    庄魅颜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责备道:“你呀,原来是为这事情。回头姐姐帮你好好骂一顿牛哥儿,这也太无礼了。”

    庄魅颜当着她的面使劲数落起憨牛儿的不是,哄得席若兰渐渐消气。然后她才趁机问道:“好妹妹,你跟姐姐说一句真话,你是不是真喜欢牛哥儿?”

    席若兰娇羞不胜,一张脸红得像手里的丝帕一样,呐呐道:“嗯。”

    声音低不可闻。

    庄魅颜轻轻叹了口气,她忽然想起春天的时候,小白拿了一束迎春花送给他,事后又说是憨牛儿偷偷摘了送过来的。世间,最难判断的便是“情”这一字,笑的也是为它,哭的也是为它,生的也是为它,死的也是为它,偏偏世人就愿意受它折磨摆布,真是情根自心生,半点不由人。

    “你先别急,这会子牛哥儿肯定是到外边送酒去了,等晚上他回来,姐姐帮你问清他的心意。你把丝帕留在我这里,好不好?”庄魅颜哄劝道。

    席若兰点了点头,忽然又抬头焦急地说了一句。

    “谢谢姐姐,姐姐你一定要帮我……”

    帮她做什么?她却接不下去话儿,只悄悄的低了头,少女情怀,人人望之心动。庄魅颜知道她是当局者迷,便含含糊糊答应下来,总算把她打发回家。

    席若兰前脚一走,庄魅颜立刻吩咐小丫鬟把春菊叫上来。

    春菊进屋瞥了一眼桌子上那方红丝帕,脸也微微发烫,她给庄魅颜抄手行了礼,大气不敢喘站在桌旁,一言不发。

    庄魅颜把丝帕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笑道:“这鸳鸯其实最难绣,初学者绣朵花儿叶儿也就罢了,唯独鸟兽想绣得活灵活现非得有一年以上的刺绣功底不可。你瞧这对鸳鸯神采飞扬,倘若席若兰说没找人帮忙,是自己个儿绣的,我却不信。”

    春菊自知理亏悄悄垂了头,低声道:“回小姐话,那是奴婢绣的。席姑娘绣了几针实在不像,奴婢就帮她绣完。”

    庄魅颜叹了口气,道:“这便是了,世间的许多东西毕竟是不能一一强求来的。”

    春菊“扑通”一声跪下,轻咬下唇道:“此事是奴婢做的错了,还请小姐责罚。”

    “哦,你做错了什么?”

    “奴婢不该乱出主意,撺掇席姑娘给牛哥儿绣什么丝帕,私授情物,让牛哥儿误会席姑娘是不守规矩的轻薄女子,反而伤了席姑娘的心。”

    庄魅颜微微一笑,道:“你还是执迷不悔,错的其实不是这个。”

    她随手扬了扬丝帕,春菊倒有几分困惑,不禁抬头望着她。

    “男情女悦,本是人间常情,你情我愿你来我往,所谓私授情物,不过是老夫子嘴里的说教,不足道哉!牛哥儿在山林之地长大,没念过什么书,自然也不懂的这些规矩,更不会因为若兰妹妹送他一件情物就恼怒至此。”

    说到这儿,庄魅颜饱含深意地望了春菊一眼,后者不禁低下头。

    “牛哥儿生气,是因为他想要的并不是以若兰妹妹送给他的丝帕,他生气是因为有人明明知道他的心思,却故意会错意,还自作主张乱点鸳鸯谱。”

    庄魅颜这几句话语气不重,心平气和地娓娓道来,却让春菊满脸躁红,羞愧难当。

    “奴婢--”她顿时语塞,不知该怎么解释。

    看到春菊的表情,庄魅颜就知道自己预料的没错,憨牛儿喜欢的人是春菊,在“凤凰窝”的时候,他就喜欢上春菊,只是这个沉默的汉子不善于表达。好不容易逮着春天迎春花开放的好时节,他费了不少力气采了一束迎春花,却没有勇气亲手送到春菊手里,悄悄挂在篱笆墙边,反倒让小白这个臭小子拿去给庄魅颜炫耀。

    从那时起,庄魅颜就隐隐猜到憨牛儿的心思。席若兰喜欢憨牛儿更是掩饰不住,这姑娘热情似火,镇子上一半以上的人都猜得到,只有憨牛儿自己傻呼呼的不明白,或许,这个表面憨厚内心聪敏的汉子是在装糊涂呢。

    她看了一眼满脸通红的春菊,又问道:“春菊,我一直那你当成自己的姐妹看待,论起来你比我大了几个月,我该叫你一声春菊姐,今日咱们姐妹就说一句真心话,你到底喜不喜欢牛哥儿?”

    春菊面生红晕,却异常坚决地摇了摇头。

    庄魅颜心头有些沉重,她觉得这次的事情似乎比以往的事情更棘手,她先把春菊从地上搀扶起来,示意她先出去。

    春菊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瞧了瞧她,不太放心地说道:“小姐,这件事情您就不要管了,春菊子会跟牛哥儿说去。”

    庄魅颜道:“你去跟他说什么?”

    “我--”春菊不由垂了头,道:“奴婢知道牛哥儿对奴婢的心意,只是奴婢是小姐的人,这一辈子都要跟着小姐的。”

    庄魅颜叹了口气,道:“话虽如此,却也不必拘于俗礼,耽误了你的终身大事。”

    按说像春菊这样忠心耿耿的丫头,将来是要作为陪嫁丫鬟与她一起加入夫家,也好做了她的左膀右臂,凡是帮她拿个主意。倘若夫君是个花心的男人,春菊还可以帮她笼络夫君的心思,将来养做一房姨太太。

    庄魅颜并不愿意这样安排春菊的一生,只是这妮子死心塌地跟着自己,也不好说得太重,免得她伤心。况且情之一事,发于心,止于礼,不可强求。

    春菊脸上露出坚毅之色,道:“小姐,此事您不用操心,春菊自有办法处理。”

    庄魅颜一愣,春菊已经转身离去。

    春菊一推门,却看到有人站在门口,面色铁青,隐隐含着怒气。她并没想到此人会在这里出现,不由一愕。

    庄魅颜在屋子里听到外面似乎有异常的响动,便问道:“春菊,谁来了?”

    春菊连忙回头笑道:“翠儿过来说下面来了一位娘子急着要奴婢帮她量身衣衫,奴婢就先下去了。”

    说着话儿随手将门掩了,她悄悄用眼神示意那人与自己下楼。

    晚间吃过晚饭,天色渐渐黑了。后院的汉子们在院子里乘着凉,说些典故,时不时爆发出一阵狂笑。

    庄魅颜和春菊服侍母亲洗脚擦身,刚刚伺候他老人家躺下,就听到后院一阵喧哗。

    庄魅颜打开后窗往外看去,只见憨牛儿摇晃着身体推开后院的门,踉踉跄跄地站在院子里,赤红着一双眼睛四下看着,一脸茫然。庄魅颜眉头一皱,憨牛儿的样子分明是在外面喝了不少酒,已经有了醉意,只是家里有现成的酒不喝,却跑到外边喝醉,必然是有什么心事。

    庄魅颜自然想到日间的事情,慢慢将窗户关了。谁知憨牛儿一抬头看到窗户后面的面孔,眼露精光,手里指点着大笑起来。

    “三姑娘!三--姑娘!”憨牛儿大声叫道,言谈之间也有些口齿不清的亢奋,“三姑娘,我,我要告诉您一件喜事!来来!你们都出来!我,憨牛儿要宣布一件喜事!我要娶亲了!兄弟我要娶亲了!我要娶席家的姑娘席若兰。”

    这个消息来得实在突兀,庄魅颜大惑不解,不由推开窗户。后院里的男人们见憨牛儿喝得醉了,便七手八脚把他抬进屋里,还是能听到他含含糊糊在胡乱嚷嚷着“娶亲”之类的词语。

    席老掌柜的女儿席若兰要嫁人了!

    第二天这个消息就在祁阳镇不胫而走,传遍大街小巷。

    席若兰一大早就来到庄魅颜的闺房,迫不及待地拍打着房门,若是庄魅颜开门开得再晚一些,恐怕房门就要被她擂破了。

    一进门,那个心无城府的小姑娘便拉着庄魅颜的手儿直打坠儿,还没开口,脸先红了,只是抿着嘴儿笑。

    春菊端着洗脸盆,胳膊上搭着雪白的毛巾,进屋来瞧见这情形,立刻打趣道:“席姑娘今日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有什么喜事?”

    席若兰一跺脚,红着脸儿扭过身躯,这副娇嗔模样谁能看不明白她的心思!

    庄魅颜拉着她的手儿含笑道:“这会儿知道害羞了,昨日那是谁上门又是吵有事嚷,恨不得拿石头把门给砸了,一会儿又恨不得拿刀子把人给杀了,那是谁啊?”

    席若兰本来就害羞得要命,让她这么一说更加无地自容,羞窘道:“哪有?!姐姐您就饶了妹妹吧,昨天做错了还不行嘛!”

    庄魅颜笑了笑,跟她问起昨天的情况。

    昨日晚上快打烊的时候,憨牛儿闯进店里,吵吵着要酒喝。禄子给他拿了一坛酒,他在外间独自喝着。若是放在平日里,席若兰肯定会出去炒两个小菜给他下酒,或者陪他做一会儿,或者陪他喝两盅,但是因为赌气,她自中午回来躲在自己的闺房里,不肯出来,连晚饭都没吃过呢。

    她人在楼上,心儿却一直在楼下,忽听得楼下有些嘈杂,竟是憨牛儿在跟什么人吵架。她一着急,什么赌气,什么不高兴,全抛到脑后,“蹬蹬蹬”跑下楼梯。

    原来是憨牛儿喝醉了酒,禄子劝他快回去吧,他却还是吵吵着跟路子要酒喝。席若兰看着憨牛儿满身酒气,脸腮通红,心里一疼,也跟着劝道:“牛哥哥,近日太晚了,店里已经没酒了,明日再来吧。”

    憨牛儿忽然把禄子撂在一旁,直奔着她来了,一双布满血丝眼睛直勾勾盯着她,酒气都喷到她脸上,让她不禁有些害怕。

    “你想让我娶你是不是?好!我今日就娶你,你嫁不嫁?”

    虽说席若兰大胆豪爽,却也禁不住他这样当众逼问,立刻羞红了脸,拧身要逃回楼上。憨牛儿却一把扯住她的小手,不依不饶地道:“就一句话,你嫁还是不嫁?”

    席若兰被他惹得火了,用力甩开他的大手,转身上楼,走到楼梯拐角,突然停住脚步,一拧身望着楼下的憨牛儿,厉声道:“哪有人求亲跟你似的,山贼一样冲进家里就逼着人家嫁人?喝醉了酒的昏话不作数,若你真的有心,你明日就叫媒人登门向我爹提亲,那样……才能算数,不然,人家就不答应。”

    后面的声音越说越细,席若兰说完这几句立刻逃命一般飞身上楼,把闺房的门关得死死的,也不管楼下那家伙怎么吵怎么闹,自己坐在床上,两颊火热,呆呆发愣。

    庄魅颜听她红着脸把昨天的事情又学了一遍,微笑着不住点头。

    “牛哥儿却是胡闹!”庄魅颜心中越发惊诧,憨牛儿中午还气冲冲地把绣帕扔给席若兰,到了晚上又变卦嚷嚷着娶她,这中间必有什么变故,她越想越觉得不安,可是瞧着席若兰一脸幸福,终于把话忍住。

    “那昨日他这般胡闹,席老爹怎么没出来管管他呢?”庄魅颜试探着问道。

    席若兰含羞说道:“昨天我爹提了酒去拜访几位老朋友,一大清早就出了门,直到今天早上才回来。昨个儿一整天他都不在家。”

    庄魅颜恍然大悟,若是席老爷子在家,肯定不会容许憨牛儿这样胡闹,而席若兰恐怕也没机会来找她诉苦,光是憨牛儿中午来闹事,她就会被她老爹关起门来,左右盘问一番。

    席若兰也明白这一点,她低声道:“我跟禄子说了,不许他在我爹面前乱嚼舌头,不然我就把他偷我家酒喝的事情告诉我爹。”

    庄魅颜抿嘴一笑,又道:“那今日,憨牛儿他果然登门了?”

    “嗯。”席若兰道,“今早他请了吴婆婆带着礼物登门提亲,我爹,我爹已经答允了,正在跟吴婆婆商定良辰吉日双方定亲。”

    事情峰回路转,终于变得皆大欢喜。庄魅颜看了看满脸娇羞的席若兰,眉角之间掩饰不住的喜悦之色,看得出她对这桩婚姻满怀憧憬,幸福女神正在头顶微笑地望着她。

    如此,该是最好的吧!

    三天之后的一个早上,庄魅颜把马车厢里塞满了礼物,一家人准备回一趟“凤凰窝”。庄魅颜与母亲、小弟庄容熙、春菊四人同去,一来是去探望村里的人,二来趁机散散心。原先说好,庄容熙要去学堂念书,就不要去了,可是小弟听说要回“凤凰窝”,不依不饶,他也想念在那里的小伙伴,又是赖皮又是撒娇,庄魅颜被他磨得没办法,只好同意。

    一家人欢欢喜喜上了车,母亲坐在最里边,一脸慈祥,坐在她身边的庄容熙却坐立不安,连连催促出发。庄魅颜又不太放心地查看了一下礼物有没有带齐,最后上车的是气喘吁吁的春菊,左手一大包点心,右手一个漆金雕花食盒,两手满满的,要不是赶车的小伙子搭把手,她连车厢都进不来。

    庄魅颜埋怨道:“你这是要出趟门,还是要在路上过日子啊,怎么拿这么多吃食?”

    话音未落,庄容熙那双小手已经伸进春菊的点心包里,悄悄摸出两块小卷酥,塞进嘴巴里,母亲也不客气地捏了一块枣泥糕吃了起来。春菊用嘴巴努了努,庄魅颜无奈一笑,转头对门帘外的车夫喊道:“牛哥儿,咱们走吧。”

    门帘微微挑开,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探过头来,笑道:“三姑娘,是我啊,大壮!牛哥说酒庄这两天太忙离不开他,让我送你们回去。”

    庄魅颜微微皱眉道:“这个牛哥儿,定亲这么大的事情,他不回家跟李大娘李大爷他们商量一下么?”

    “呵呵!牛哥儿说让我给他家里带个信,让李老伯他们准备一下,定亲的日子已经让人算过了,说是就在这个月底。”大壮也是个爽朗的年轻人,话也挺多。

    庄魅颜还是觉得不妥,道:“那也不好吧,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酒庄这边让秀才多受点累照看着些就好。你去叫他一块儿回趟家吧。”

    “他呀,大清早就出门送酒去了!酒庄生意却是太忙,离了牛哥还真是不行,秀才算算账可以,叫他送酒什么的他可做不来,您就让牛哥儿忙活去吧。定亲虽然是大事,可都是家里长辈们和女人负责操办,他回去也帮不上忙。”大壮呵呵笑着扬动马鞭,当空抽了一记响鞭,喊了一声:“驾!”

    庄魅颜听了他这番话,心神略定,身边的庄容熙拉着她的手儿,一个劲吵着叫她吃点心。她笑着接过卷酥,把窗户帘子撩开一道小缝,马车疾驰,店铺,人群,街道渐渐被抛在后面,远处的山林,黄叶慢慢飘落在林间幽秘的小径,再往远处峰岚起伏的祁连山,山巅之处白云缠绕,雾气蔼蔼。

    又是一年的秋天!

    回到“凤凰窝”,庄魅颜的马车厢被村子的人们围满了,一件一件礼物被拿下车,小孩子的糖果,老人们的糕点,大姑娘的胭脂水粉,小媳妇的花布,一样样一件件都叫人爱不释手。他们悄悄比划着,议论着,喜上眉梢,便是过年过节也没有今日的热闹。

    老村长站在院子的一角,叼着自己的旱烟杆,笑眯眯地抽着烟。庄魅颜避开人群悄悄来到他老人家身边。

    “村长大叔,这是我托常买办在京城给您带回来的白玉石烟嘴,您看能用不?”

    她像变戏法从身后掏出一个玉石烟嘴递到老村长面前。老村长满脸惊喜接过来,仔细瞧了瞧道:“哟!这可是好物件,庄家老族长那个玉石烟嘴也没这个成色好呢,多谢三姑娘啦!”

    “这里还有一些上好烟叶,常买办说是南方滇国的贡品,捎了点给您试试味儿。”

    老村长手足无措,慌张地道:“贡品那可是皇帝用的呀,我,我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怎么有福享用呢?三姑娘快别折杀我了!”

    庄魅颜“扑哧”一笑,道:“就算是贡品,皇上他老人家也用不了那么多啊!您放心好了,这些烟叶都是正常渠道来的,进了皇宫的就叫贡品,没进皇宫的就是货物。”

    老村长这才放下心来,亟不可待地搓了点烟叶,装好烟袋锅,美美抽了一大口,感叹道:“好东西呀!这辈子算是没白活!这么大岁数还能抽上皇帝老儿才用得上的东西,没白活呀!”

    看着老爷子眯着眼睛吞云吐雾,十分享受的样子,庄魅颜忍不住偷笑起来。

    在她的心里,已经把这个小村子的人们都看成自己的亲人,看着他们开心满足,她也感受到深深的喜悦。

    “三丫头,你这趟来,又想跟村长大叔要什么山里的好宝贝呀?你说吧,咱们祁阳山里面可有不少宝贝呢。”

    村长一边陶醉地抽着庄魅颜给他的新烟叶,一边慢条斯理地说道。

    庄魅颜笑了,道:“村长大叔您真是英明啊!什么都瞒不住您!实话说吧,魅颜这趟来,还真是有事要求您!”

    庄魅颜所说的事情就是请老村长找几名经验经验丰富的猎人带着她进山林,寻找美味浆果,现在是初秋时节,浆果已经开始成熟。庄魅颜从古书上看到,用果实多汁肥美的浆果酿成的果子酒,味道甜美香醇,她这次回村就是想酿一份新酒出来。

    这点小事老村长当然欣然答允,不过有个小小条件,那就是庄魅颜酿出的新酒一定要给他留点尝尝鲜。

    这个小要求自然不在话下。

    庄魅颜一家把老屋简单收拾了一下,重新住下。“凤凰窝”恢复往昔的平静,唯一有些不同的,就是李家最小的儿子月底要定亲,村里的女人都过去帮他们家张罗定亲需要准备的东西,忙忙碌碌添了不少喜气。

    庄魅颜白天跟着村里的猎户们到山林间采集合适的浆果,晚上便拿回来酿酒,生活平淡而充足。

    这日下了一夜的小雨,直到第二日上午仍旧淋淋漓漓,做在堂屋,望着屋檐滴水,远山近树,都在一片雨雾的笼罩之中,景致别有一番忧伤的美丽。等到午后雨停了,天空阴霾去尽,一轮骄日当空照,天边的远山前架起美轮美奂的彩虹桥。

    庄魅颜扶着母亲来到院落里,看青碧洗净的天空,斜空而过的长虹,雨后的空气中隐隐有种泥土的味道,熟悉而清香。两人绕过屋后,来到屋子后面的空地。竹林沙沙作响,青竹摇曳,竹子的清香在雨水的冲洗之下更加浓郁。

    虽是初秋,枝叶尚未大片凋零,仍有些繁华气息,唯有空地上那一棵孤零零的桃树,却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和几根枝杈,树下并没有黄叶飘落,这说明自从春天以来它的枝叶就未曾抽出新芽。南橘北枳,南方暖房里生长起来的二月桃花毕竟无力适应北方干燥又寒冷的气候,能把那一树蓓蕾开尽繁华已经算是它尽了最大的力。

    母亲把头微微歪在她的肩头,轻声哼唱起那首歌。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以前听着这首歌不过觉着音调沉缓,此时站在这棵死亡之树旁边听来,她的心里终于生出一分凄凉的味道。

    那个高高在上的男子呵!

    那个远在京城的男子呵!

    共登云端,同赏美景,会不会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奢求?

    庄魅颜知道自己现在还是伫立在祁连山的脚下,离那云朵连绵缠绕的山巅还有遥不可及的距离。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转过头,看见一脸惊慌的春菊小跑过来。

    “小姐,小姐,不好了!牛哥儿出事了!”

    她心头大震。

    入秋之后,天黑得比以前早了许多,刚才过了晚饭时分,家家户户已经亮起了灯。气候明显凉爽,大街上看不到盛夏时节三三两两围在街口乘凉的人群,也没有了驱蚊用的艾草燃烧时的浓烈气息,只有粱米与菽豆成熟的味道从田野里悠悠飘来。

    入夜之后的街道显得很安静,祁阳镇的“李记绸缎铺”门前却是灯火通明,一辆行色匆忙的马车从镇子外急急驶入街口,依靠马车夫娴熟的技术稳稳地停在大门口。披着紫色斗篷的庄魅颜在春菊和杨嫂的搀扶下,踏入店铺,大门在她们身后迅速关闭,杨秀才已经把门板重新上好。

    门窗关了严实,庄魅颜吁了口气,坐了一下午的马车,路上走得又快,泥泞的山路颠簸得厉害,她身体极度疲乏,却还是打起精神望着屋子里几张熟悉的面孔,杨嫂等人的脸上分明有焦急之色,酒庄的几名后生面带不忿,再看到杨秀才行事的谨慎之态,定是出了一场大事。

    “三姑娘,您可算回来了!”杨嫂看到庄魅颜,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略显宽慰地说道。“牛哥儿他--”

    庄魅颜却向她摆摆手,示意她别急着往下说,只是向屋里人问道:“你们大家吃过饭了没有?春菊,你到厨下看看,有什么吃食给大家安排一下。有什么天大的事情也等吃过饭以后再说。”

    春菊立刻领着两个小丫鬟到厨房里忙活起来,看到她如此气定神闲,众人紧张的情绪也缓解下来。庄魅颜便往楼上走去,同时丢了个眼神给杨嫂,让她随自己上楼来。

    “怎么回事?杨嫂,你现在说吧。”庄魅颜回到楼上,给自己倒了杯热茶,一边喝着茶,一边闲闲地问道。

    杨嫂却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站在一旁焦灼不安,好容易等庄魅颜收拾妥当,见她问话,赶紧回答道:“三姑娘,牛哥儿这次可闯下大祸了!”

    “他!嗨!做下的这桩丑事,真是叫人没法张口!”杨嫂眼中闪过一丝羞辱的神情,仿佛极难启齿。她掂量再三,还是咬了咬牙,细细与庄魅颜从头说来。

    憨牛儿自从上次向席老掌柜的独生女儿席若兰求亲之后,整个人性情大变,原本挺温和的一个小伙子,却忽然喜欢上了喝酒,而且每夜在外面喝得大醉而归,喝了酒之后的憨牛儿变得脾气暴躁,动不动就跟人吵架。

    众人虽觉得他脾气变得古怪,但是毕竟他为人厚道,酒醉之后跟酒庄的伙计们起了争执,大家都让着他一二分,倒也相安无事。

    可是就在昨天晚上,准确的说,是今天凌晨。外面的天蒙蒙亮,杨嫂和杨秀才睡得迷迷糊糊之间,忽然听到外面锣鼓喧天的一阵哗闹,他们俩不禁纳闷起来。杨秀才和杨嫂住在镇子中间的一处普通的民房,小小的四合院,离大街面还有二十几米的距离。

    起初他们夫妻俩也不介意,但是被人搅了清梦,不由小声抱怨两句,因为觉得天色尚早,杨嫂搂着孩子,继续哄他睡觉,杨秀才披了衣裳坐起来靠在窗根底下静听。

    清晨的宁静让大街上的声音传得格外远,格外清晰。就听见有人在外面用铜锣开道,同时大声吆喝着。

    “奸夫淫妇!天地不容!”

    杨秀才知道,这是镇子上抓到了通奸者,正在游街示众。祁阳镇民风彪悍,民间对通奸淫乱这类的事情最为厌恶,不但丈夫可以捉奸,就连丈夫的亲属族人都可帮忙捉奸,一但被抓住把柄,当场游街示众,最后押入祠堂,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当着氏族的贞洁牌坊,男的被众人打死,女的浸猪笼沉塘。

    虽说也是人命,但是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情,竟像是人人得而诛之,连官府也默许这种做法,一时成为一种风气。

    杨秀才也同常人一般,起身到街上看热闹,走到路口,正好瞧见一群人吆喝着往这边走来,为首的大汉拿着一个铜锣,一边敲着一边喊着,他身后一群人强行押着一男一女游行。

    两人均是衣衫不整,狼狈不堪,女子上身的衣裳拉扯之间露出胸前红色的肚兜,男人上身赤裸,下身仅以一条鼻窦裤遮体,一看就知道是被人从被窝里拉出来的那种。两人拇指粗的麻绳捆得结结实实,嘴巴也被碎布塞住,被人拖着,推着,搡着,极不情愿又身不由己地蹒跚而行。

    那男人身材高大,身上被人打的青一块紫一块,脸上更有许多血痂,头发凌乱,显然吃了不少苦头。走在路上,身后的人也没停止对他的虐待,不是踢他两脚,就是打他两下,男人不停地喘着粗气,只是苦于身体被缚,口唇被堵,既不能反抗又不能咒骂,只能用充满怒火的眼神怒视着周围的人群。

    杨秀才看了那两人一眼,不由大吃一惊,抬起袖子拼命揉了揉眼睛。

    没错,那个男人就是憨牛儿,虽然被人打的狼狈不堪,杨秀才还是认出他的模样,再仔细看看他身边的女子,更是头脑发蒙,那女子也是一位认识的人,却是绸缎庄的绣女洪家媳妇。

    这两个人是如何混在一起,且被人捉奸在床,实在是令杨秀才成了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憨牛儿看到他,更是发了疯似的拼命挣扎,发出“呜呜”的声音,脖子上青筋毕露,满脸涨红。看押他的人几乎摁压不住他的身体,便发狠地痛殴起来。

    杨秀才站在路旁发了个呆,正要上去劝阻两句,却被人不由分说地推倒在路旁。杨秀才反应倒是很快,他知道此时凭自己的力量肯定没办法救出憨牛儿和洪家媳妇两个人,赶紧从小胡同抄近路跑回绸缎铺,把尚在睡梦中的酒庄伙计全部叫醒。

    大家听杨秀才说憨牛儿被人扭打游街,也顾不上追问原委,这些血气方刚的汉子立刻抄起大棍之类的家伙冲到大街上,想把人抢回来。

    两方人马在大街上冲突起来,各不相让。最后惊动了镇子上的长辈们,庄氏族长出面调停,将憨牛儿押回庄家祠堂看守,而洪家媳妇则由洪家人带回家中看管。杨秀才叫一个腿脚麻利的小伙计骑了快马直奔“凤凰窝”,将消息告诉庄魅颜,请她回来。

    听杨嫂将事情的原委解释清楚,庄魅颜也不禁皱起秀眉,她思忖片刻,问道:“杨嫂,你觉得牛哥儿会做出那样出格的事情么?”

    杨嫂微微迟疑,道:“三姑娘,容我说句不中听的话,您还是个姑娘家,不懂得男人那些心思,有的时候也是情不自禁。况且牛哥儿这几天每夜饮酒,俗话说,酒为色媒,年轻人若是酒后一时把持不定……这件事情难说得紧。”

    庄魅颜心里一沉,若有所思地看着外面漆黑的窗外,低声道:“杨嫂,连你都这么看这件事情的话,镇子上的人岂不都跟你的想法差不多,那憨牛儿不就死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