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别院风波

木末发红萼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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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飞鹤面色阴沉,大步走进亭子里。他恶狠狠地瞪着这几名仆妇,最后猛地推了一把年迈的老门子荣老爹,大吼道:“老爷叫你们看家护院,你们倒好,躲到这里偷懒!这后院是你们能随便进来消遣的地方么?老东西,准是你带的头,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刘飞鹤一挽袖子,作势要打,身后两名膀大腰圆的伙计也跟着他耀武扬威,弄出许多凶恶的姿态。几名仆妇吓得缩成一团,其中有个大胆的,颤声道:“刘总管,小姐在这里!是小姐叫我们进来的。”

    于是大家把求援的目光投向庄魅颜,后者不动声色,低头望着湖水里远山倒映的美景,仿佛没瞧见眼前张狂的一幕。

    刘飞鹤豆大的小眼瞪得浑圆,拧眉道:“小姐?什么小姐?我看是你自己想当小姐想疯了吧!哈哈哈!”

    他与两名伙计对视一眼,顿时狂笑起来。这时亭子里响起一个平静的声音,稳重平缓,却很有力度。

    “刘掌柜,刘总管,刘飞鹤,你好大的威风啊!”

    刘飞鹤闻言,慢慢敛了笑容,貌似不经意地往庄魅颜的位置打量了一眼,故作惊讶地道:“哟!我道是谁?原来是三姑娘!三姑娘想到院子里转转,怎么不早点让人跟我说一声?园子这么大,回头走迷了路怎么办呢?”

    紧接着他又回头呵斥荣老爹道:“真没眼力劲,三姑娘也不认得么?当垆卖酒的‘酒仙’三姑娘,你们都认得吧!好生给爷记着,以后三姑娘进园子,就马上通知我,我也好备下酒宴款待三姑娘。”

    刘飞鹤的圆脸堆满笑容,一双豆眼眯成一条缝,话说得奉承,可是字字扎心,倒好像他是这院子里的主人,老爷,庄魅颜倒成了客人。

    庄魅颜是何等人,自然听出他话里的弦外之音,当即冷冷一笑。

    “你们听听,在我的面前他就敢自称是爷,这样张狂的东西,还要等着我亲自教训不成?”

    庄魅颜一拍栏杆,怒道:“拿下!”

    “是!小姐!”

    随着一声齐喝,亭子外面的灌木丛里忽然窜出七八名大汉,个个身材健壮,上前摁住刘飞鹤等人。事起突然,刘飞鹤三人毫无防备便被人反剪双臂摁倒在地。两名伙计一看阵势不对,立刻迭声求饶,倒是刘飞鹤有些骨气,挣扎着昂头瞪着庄魅颜,强横地说道:“三姑娘,你凭什么抓人打人!只有官府才有资格说老子有罪,今天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服气。”

    旁边的大壮抬手给了他一巴掌,大声喝道:“叫你嘴硬,那就打得你服气为止。”

    庄魅颜向大壮摆了摆手,平静地道:“刘飞鹤,你罪恶多端,居然还敢说去官府衙门定罪才肯服气。今日你若进了官府,有没有命活着出来可是一件很难说的事情。”

    刘飞鹤冷笑道:“三姑娘,我也不是吓大的,不如咱们见官。在咱们无双国,乱用私法可是很重的罪名!”

    庄魅颜黑眸中寒光凝结,她微微地向大壮点了一下头,后者立刻心领神会,吆喝一声,几名身强力壮的酒庄伙计立刻把这三人架起拖到亭下的草丛中。片刻间惨叫声此起彼伏,仆妇中有几名胆小的,已经吓得瑟瑟发抖起来。

    过了一会儿,大壮把疼得哎呦直叫唤的刘飞鹤拖了上来,刘飞鹤趴在台阶上,圆圆的胖脸上满是痛楚的神情,一边呻吟着,一边不服输地抬起头怒视庄魅颜。

    庄魅颜知道此人是个滚刀肉,典型的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儿,这一顿打不过是挫挫他的锐气。她道:“狗奴才,你知罪么?”

    “老子没罪!老子要跟你去见太爷!”刘飞鹤果然梗着脖子叫唤道。

    庄魅颜轻松地一笑,道:“好呀!去见了太爷也好,国法无情,今日也好叫你死个明白。”

    刘飞鹤听她话里有话,他自认为没有什么把柄落在人手里,因此叫嚣起来。

    “好!有胆咱们就去县衙。”

    庄魅颜对春菊吩咐道:“春菊,扶着夫人,仔细别弄脏了这身命妇衣着,这可是御赐之物。”

    刘飞鹤打了个激灵,他斜眼偷觑,瞥见亭子里的老夫人的衣着打扮异常隆重,命妇的衣装他虽不认得,但是肩上披着的是金丝绣牡丹霞帔。无双国以牡丹为贵,只有朝廷封有名号的命妇才有资格使用,普通的民间女子并无殊荣,牡丹用金线镶边却是三品郡夫人的标志。

    他顿时起了一身冷汗,连刚才挨打的疼都抛之脑后。难怪庄魅颜有恃无恐,竟是留有后招,这要是见了官,就凭这身打扮,按规矩连县太爷都要给这位老夫人行礼让座,更不要说他一介草民。庄魅颜随便说他个冲撞命妇,行为不拘之类的罪名,他这顿板子算是挨定了,县太爷也不好当众维护。

    春菊望见众人还在懵懂之间,尚且不明了老妇人的身份,便沉下脸道:“你们真是无理,老夫人可是皇上赐封的三品郡夫人,岂由得你们撒野胡来!”

    几名仆妇中间有机灵人,立刻回过神来,赶紧下跪磕头,口称:“奴婢给老夫人请安。”

    于是大家乱糟糟跪了一地,磕头请安。

    刘飞鹤心有不甘地瞪着双眼,他的两名伙计爬上台阶,又是磕头又是赔罪,哭丧着脸哀求道:“夫人,小姐,小人有眼无珠冲撞了您老,千万别跟小人一般见识,哎哟,小人知罪,哎呦,饶命啊!”

    他们一边喊着疼,一边赔不是,丑态百出,大家不禁掩脸偷笑。

    庄魅颜并不理会他们,只由着他们捣头如蒜。

    这时一名伙计大起胆子,拉扯着刘飞鹤的衣袖,小声道:“刘爷,好汉不吃眼前亏,民不与官斗,既然站在人家屋檐下,好歹低一下头吧!”

    刘飞鹤本是二夫人刘氏陪房媳妇刘妈的表弟,依仗权势在府里一向骄横惯了,从来就没把这位疯癫的三品命妇放在眼里,不过今日有人要较真,从明面上真说不过去。他也只好哑巴吃黄连,骂自己太大意,中了这个小丫头的圈套。

    他磨磨蹭蹭地趴着,草草磕了个头,翁声道:“小人知罪!”

    庄魅颜并没有继续追究他的罪责,只是温声道:“知罪便好,做奴才最要紧是要安分守己,这样才不会惹祸上身。母亲喜欢后院的桂花,从今日起,我们就在园子里住下。住的人少,也不必太过铺张,还是这些老人伺候就好,不需添新人了。你去把园子里的钥匙拿过来交给春菊保管。”

    刘飞鹤低着头,想了想道:“老爷走的时候把宅院交给小人管理,如今也没有交接事宜,便让小的拿出钥匙,恐怕不太合适吧。依小的看,夫人与小姐也住不了几间房子,不如打开侧门,再让奴才们在园子里收拾出几间宽敞屋子,让老夫人暂时住下,您看可好?”

    庄魅颜冷笑道:“你也不用拿老爷压我,你这是欺我年轻不晓事。我爹一直都说男儿当志在四方,不该理会家中俗琐杂事,免得扰了心志,所以这等事务他老人家是从不打理的。既然你说到账务交接,我倒是有一本账给你拿去好生读一读,看看里面的数目有没有算错?”

    在庄魅颜的示意下,春菊从怀里掏出一个蓝皮账本,“啪”撂在刘飞鹤面前。刘飞鹤疑惑地捡了起来,刚翻了两三页,豆大的汗珠就顺着他的额头开始往下淌,气息粗重,看了十几页已经看不下去了,账本跌落在地上,整个人面如死灰,相斗败了的公鸡一样趴在那里,垂头丧气。

    “刘飞鹤,这上面记着的东西真与不真,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两年前二娘吩咐你回祁阳镇买下家产,翻新庄家别院,你却从中克扣银两,中饱私囊,趁翻新工程之际更是大肆贪污,以次充好。”

    “刘飞鹤,举头三尺有神灵,湛湛青天不可欺,你做下此等事情难道就不知‘报应’二字怎么写的么?”

    刘飞鹤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做的这些事情,居然还会被人有人记下账目,他为人阴损,得罪的人太多,一时间也想不起来会是谁暗中算计于他,莫不是真像那丫头所说的“举头三尺有神明”,想到这里他顿时觉得阴风扑面,冷汗连连湿透重衣。

    “你说,这个账本要是落到京城我二娘的手里,会怎么样?”

    庄魅颜这句轻描淡写的话,落在刘飞鹤耳中,无疑是晴天霹雳,他一生荣华富贵皆源于此,他也很清楚那个女人的手段,终于服服帖帖磕头道:“小人知罪,求小姐开恩,放小人一条生路。”

    庄魅颜暗中透了口气,缓缓地道:“往事可以不究,银子你怎么吃进去的就怎么吐回来,自己按照账本算清楚,就给你三日的期限,回头少一文钱我唯你是问。至于园子,还用本小姐再多说嘛?”

    刘飞鹤连连磕头道:“一定一定,绝不敢少。钥匙小人马上让人送过来,并不敢耽误夫人小姐入住。小人先行告退。”

    他守规守距磕头行礼,刚来时的张狂样子一扫而光,变得诚惶诚恐。他刚走了几句,庄魅颜低头吩咐了春菊几句话,春菊微微点头,高声喊道:“刘总管,留步!”

    刘飞鹤身体一颤,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把柄落在小姐手里,身形迟疑,好久也没能转过身体。

    春菊只好赶了过去,手里举着一张纸。

    “这个是小姐让我交给你的。”

    刘飞鹤胆战心惊地打开薄薄的宣纸,不由瞪大了眼睛。

    刘飞鹤胆战心惊接过春菊手里的宣纸,打开了仔细地看了起来。他忽然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了看庄魅颜,仿佛从不认识她一样。

    “小姐。这方子可是真的?”他声音颤抖,“您真的要把这方子传给我?”

    庄魅颜点了点头,道:“上次比酒大赛,我尝过你的酒,味道口感不错,唯一的遗憾就是略有酸味,可是现酿之酒都容易犯这个毛病,你的酸味不算厉害。我这方子简单省事,还能去除酒里的酸气,延长保存期,你不妨一试。”

    刘飞鹤异常感激,要知道这种秘方都属于传家之宝,没有人会如此大方地泄露给外人,而且还是自己的对手,这个方子比任何东西都值钱,相比之下,他对自己即将付出的万余银两便毫不在意起来。

    银子是死物,有了赚钱之法才是王道乐土。

    这一次,刘飞鹤心悦诚服,深深作揖道:“多谢小姐!”

    庄魅颜微微颌首。

    刘飞鹤小心地把宣纸折了几折,贴怀放好,转身离开园子。众人也纷纷告退,各自继续做各自的事情。

    春菊有些好奇地问道:“小姐,你怎么把酒中去酸的秘方告诉了他呀?那这以后他的酒岂不是卖得更好了吗?”

    “他的酒卖得好不好,与咱们有什么相干?”

    春菊急了,道:“小姐,您说您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说起糊涂话,他的酒酿得好,不就买的多了嘛。他的酒卖的多,那咱们的酒……”

    “哈哈哈!”庄魅颜笑了以来,“原来你是怕咱们的就卖不出去呀!你放心好了,他卖得红火,咱们的酒就会卖得更红火。咱们的酒不但要卖给祁阳镇的人喝,还要卖到京城,卖到无双国的每一个地方,我要让每个人一提起喝酒就会想到咱们的酒。”

    春菊被她说得心动,不禁憧憬起来,眼神迷离。

    庄魅颜也猜到了她的想法,会心一笑。

    庄魅颜搬离“李记绸缎铺”,住进庄家别院,直到此时镇子上的人们才知道原来“女酒仙”竟然是庄家的三小姐,而她的亲生母亲是庄家正室,三品郡夫人。一时间街头巷尾传遍了关于这个女子的传奇,人们对她的敬畏之意又深了一层。

    庄魅颜的酒庄生意越做越好,美名远播,不但是祁阳镇,附近的镇子,包括祁阳县城也有慕名而来,专门来买“女酒仙”的酒。京城的常买办脱了牢狱之灾,照常从她这里订酒,而且定量也是不断倍增。酿酒需求量的剧增让原来绸缎铺的后院渐渐承载不了,于是庄魅颜索性把酒庄也搬到别院,在别院外围空地很多,面积也够大,另外还在镇子上招了不少工人帮忙。

    绸缎铺如今已经走上正轨,庄魅颜把店铺交给杨秀才夫妻打理,如今杨秀才还兼管着酒庄的账目,更是忙得不可开交。酒庄上也交给大壮等老工人负责,府上一概事务则由春菊打理,一切井井有条。庄魅颜本人除了酿酒时照看一下分量与成色,其他时间就在府里陪伴母亲,却是悠闲了不少。

    这日,庄魅颜正在桂花树下与母亲散步,春菊急匆匆走了过来,附耳低声道:“小姐,那女人又上门来了。”

    庄魅颜知道春菊口中的女人不是别人,就是洪家的婆婆,十几天前,她们还没搬进庄家别院,洪家媳妇与憨牛儿发生通奸事件,轰动全镇。事后憨牛儿承认事情是自己做的,也没脸再在酒庄里呆下去,因此不告而别,离开祁阳镇。

    洪家媳妇也由洪家人带了回去严加看管,此事经过庄魅颜的一番打点,总算安抚下去。只是这个洪家婆婆得了甜头,三天两头的过来诉苦。庄魅颜出手大方,每次都吩咐春菊别让她空手而回,给她二三两碎银子,因此她也越发得意,把此事看成生财之道。

    春菊面色不忿,咕哝道:“越老越贪财!这个媳妇不是她自己说克夫克子的命,硬是给赶出家门了么?如今却又要人家给她死去的儿子守妇道,这叫什么事儿啊!”

    洪家媳妇原来就是给生病的丈夫冲喜才嫁入洪家,哪知过门不到半年丈夫就因为病情加重亡故,她婆婆就嫌她克夫,不由分说赶了回去,她的娘家也不肯让她回家,幸好是庄魅颜收留了她。

    听着春菊抱怨,庄魅颜微微一笑,道:“说那些也没用,她既然来了就给她两吊钱,若是让她空着手回去,洪家娘子怕是又要受苦了。”

    春菊撅嘴道:“小姐,您就是心太善了!不过,洪家婆婆这次来却不是单单为了要银子,奴婢依照小姐的吩咐,拿了些碎银子给她,谁知她还是磨磨蹭蹭赖在后门不肯走,死乞白赖非要见小姐不可!”

    庄魅颜一愣,道:“这可由不得她,要银子可以给她,我却没功夫听她闲扯。”

    春菊皱眉道:“奴婢知道她确实无礼,不过她说,这件事情非要见了小姐才肯说,说是关系两条人命,若是小姐不肯见她,她只好将此事告诉族长,到那时说什么都晚了。”

    “两条人命!”庄魅颜有些疑惑,道:“那你让她过来吧。”

    两人说着话儿,身边的老夫人独自走到桂花树下,摩挲着树干,望着树上所剩无几的花瓣,再望望树下残瓣翩翩,随风飘舞,忽然大叫起来。

    庄魅颜和春菊吓了一跳,连忙跑到老夫人身边。庄魅颜连声安慰,看着母亲目光怔忪,愣愣地盯着地上的花瓣,知道母亲非常爱惜桂花,如今花期已过,心中难免生了伤感之意。她生怕母亲旧病发作,赶紧引逗老人家,想把她带回屋里去。

    偏偏这时,从学堂里回来的庄容熙路过此地,看到她们都站在桂花树下,也过来凑热闹。

    “娘,姐姐,你们又在摘桂花呀,上次娘做的桂花饼可好吃了,这次可要多给我留一些。”

    哪壶不开提哪壶。

    庄容熙一番话更让母亲伤情,她喃喃自语道:“桂花,我的桂花,我要做桂花饼。桂花饼,他们偷走了我的桂花,我的桂花。”

    母亲语无伦次,眼看旧疾马上复发。庄魅颜急在眼里,气在心上,恶狠狠瞪了庄容熙一眼,她急中生智上前使出浑身的劲儿在庄容熙的腰上掐了一把。庄容熙还在懵懂之间,腰间骤然一疼,顿时惨叫起来,并且弯下腰。

    这声惨叫把母亲的神智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她疑惑地看着蹲在地上满脸痛楚的庄容熙,问道:“熙儿怎么了?”

    庄魅颜赶紧回答道:“这边风大,弟弟肚子痛。娘,咱们赶紧回屋吧。”

    “哦,风大着凉,熙儿会跟娘回屋。”母亲爱惜孩子,立刻拉着庄容熙往屋子走去。

    庄魅颜这才放下心来,庄容熙忍着痛跟在母亲身后,同时还回过头来,扁着嘴很是委屈地看了看庄魅颜,用嘴型说道:“姐姐,您真狠,我好痛啊!”

    春菊憋不住,“扑哧”笑了一声,庄魅颜瞪了她一眼,春菊掩嘴低下头,庄魅颜自己想了想也觉得有趣,抿嘴露出微笑。头顶的桂花树,树叶婆娑摇曳,又落下几片残瓣,余香犹存。

    桂花开,桂花香,母亲必定在桂花树下邂逅了心上之人吧。

    庄魅颜不由想起远在京城的父亲,轻轻叹了口气。

    庄家别院,后院的湖边凉亭。

    庄魅颜靠在栏杆旁,捏着鱼食往下面的湖水轻轻撒去,引来一群红鲤鱼争食,时聚时散,煞是好看,她俯身看得出神。亭子对面的石阶下,站着一名五十多岁的老年妇女,头发花白,一身素色罩衫前襟打着补丁。她一脸畏懦,偷偷抬头瞅了瞅庄魅颜,她来了好一段时间,可是庄魅颜却像是没看到她似的,只管拿鱼食逗鱼,一句吩咐也没有。

    她咽了口唾沫,嘴唇蠕动了半天,终于嗫嚅道:“小姐,老身给三小姐请安。”

    “起来吧,你就是洪家媳妇的婆婆?”庄魅颜慢慢回过头,仍旧垂着眼皮,温声道。

    “三小姐,这些日子多亏你照应着,家里真是揭不开锅,不然老身也不能舍了这张老脸来跟您这儿讨要……说起来这是真是没脸,家门不幸,这样的媳妇辱没了洪家先人的脸面不说,也辜负了小姐对她的一番好意。亏得小姐还收留她那么些日子,这个没脸的东西……也不知道绣房的工钱怎么算的,那几个月……”

    她开始支支吾吾还说些不着边际的客套话,庄魅颜一直耐着性子听她唠叨,最后终于听她绕到正题上,微微一笑,道:“洪家媳妇的工钱,就让她自己到绸缎铺找秀才结清便好,这就是你说的人命关天的大事?”

    “不不!”洪家婆婆摇了摇头,面露难色,最后她咬了咬牙,道:“三小姐,您也不是外人,老身今日就把这件丑事是说给您听,两条性命也交由您处置。”

    “我那不知羞的媳妇,做下了辱没家门的丑事,这两日她喜酸呕水,老身琢磨着别是害喜了,偷偷一问,果然月信已经有四月未至……分明是怀了孽种!”

    庄魅颜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家,听她说得吞吞吐吐含含糊糊,一时也没听明白她的意思,最后听她说道孽种,总算恍然大悟。洪家媳妇竟然有了身孕,而且是通奸而来的孩子,这可如何是好?

    因为洪家婆婆坚持只要跟庄魅颜一个人说,所以庄魅颜让春菊在亭子外面等候。过了好久,春菊才看到洪家婆婆踮着小脚走了出来,满脸笑开了花,手里端着一张银票,欢喜地看了看,又急忙宝贝似地塞进怀里,甚至还左右看了看,生怕被人抢了去。

    她抬头与春菊打了个照面,只嘿嘿笑了两声,目光游离不定,低下头匆匆而去。

    春菊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似乎不对劲。春菊带着疑惑走进亭子,庄魅颜似乎有些疲惫,依靠在半闭着眼睛,吩咐道:“春菊,你即刻让大壮赶着马车去一趟洪家,你也跟着去,把洪家媳妇接到咱们家。切记,千万要小心,别让人看见!”

    “哎!”春菊答应一声。

    一盏茶的功夫不到,春菊就把人接到后门处。春菊为人仔细谨慎,特意走了平常不走的北门,不但镇子上没惊动什么人,就连府里也没人知道。

    春菊扶着洪家媳妇绕过园子来到院子东边一个小门,门里是一所独居小院,院子中间种了一棵老榆树,树皮深刻布满沟壑,很像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倚立在那里。小院似乎久无人居住,落了一地的树叶。

    庄魅颜拿了一把大扫帚正在清扫着落叶,听到脚步声,她慢慢抬起头。虽然有了心理准备,庄魅颜还是吃了一惊。眼前被春菊搀扶着的瘦骨嶙峋的女人就是洪家媳妇?一个多月之前还是欢蹦乱跳的人儿,清秀的面孔总是带着淡淡羞涩笑容的女子,如今面色惨白,眼圈发黑,双眼深深陷在眼眶里,大而无神,修长的睫毛无力地挣扎着向上抬了抬,嘴角扯了扯,算是一丝笑意。

    洪家媳妇身体全部的重量都压在春菊身上,整个身体瘦得不像样子,唯一突兀一点的地方就是她微微隆起的腹部,虽然穿着灰色的大褂,却还是遮掩不住那部分的异常。

    庄魅颜放下扫帚,她和春菊一块儿扶着洪家媳妇进了小屋。屋子虽然不大,却收拾的井井有条,几件简陋的桌椅,上面浮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庄魅颜让春菊收拾了一下房子,她扶着洪家媳妇坐到里屋的床上。

    “这儿以前是我和我娘还有小弟春菊一起住过的地方,很是僻静,你先在这里住下吧。如今你的身子也不方便,尽量不要抛头露面,每日的饭食我会让春菊亲自送来,你只管安心养好身子。”

    “你有什么需要的物件就告诉春菊,让她帮你买齐。”

    庄魅颜简单叮嘱了她几句,又吩咐春菊好好关照洪家媳妇,自己转身要走。自从进门就一言不发的洪家媳妇忽然开口喊道:“三姑娘--”

    她含着热泪,挣扎着跪在地上,痛哭道:“三姑娘,怎么不问我,那日发生了什么?”

    庄魅颜缓缓地道:“憨牛儿说,那日是他的不是,是他酒后无德,做出了对不住你的事情,说你完全是被逼的,所有的事情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因为你挣扎哭闹,他怕惊动了人,就把你拉到镇子外,不想却被人发现,还误认为是你二人通奸,他说他害了你……”

    庄魅颜说一句,洪家媳妇就哭着摇一下头,说到最后,她已经泣不成声,瘫倒在地上。春菊于心不忍,有心上前扶她一把,却被庄魅颜用极其严厉的眼色制止了。洪家媳妇哀哀哭了一阵子,才缓过起来,双目无神地盯着地面,低低地说了一句。

    “是我的错,是我害了大家!”

    春菊原本也是极恨她的,憨牛儿因为这件事情无故失踪,如今下落不明,而小姐也因为被此事牵连,不断被洪家恶婆婆勒索,银子倒是小事,事情实在恶心又窝囊,叫人难以忍耐。如今春菊看到洪家媳妇这副可怜的样子,心里却一丁点恨意也提不起来了,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庄魅颜却显得很平静,道:“如今说这个也于事无补,你是个双身子的人,且安心养着吧。”

    洪家媳妇挣扎着又问了一句,道:“三姑娘为何不问我,奸夫是谁?”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似乎经历了一番内心煎熬,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艰难。

    “就算知道他是谁?现在能来救你么?”庄魅颜反问道。

    洪家媳妇一愣,复又哀哀地哭了起来。

    庄魅颜离开屋子,春菊急忙跟了上去,焦急地问道:“小姐,这--这可怎么办才好啊!她那个坏心眼的婆婆把她弄到咱们家肯定没安什么好心,奴婢越想越觉得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呀?该不会又是刘胖子在暗中捣鬼吧?”

    庄魅颜无奈地一笑,道:“那你说怎么办?人就在那边屋子里,你忍心把她推到外边的火坑--离开这个院子,她就是死路一条,那可是两条人命啊!”

    春菊顿时语塞,小声道:“要不,咱们给她些银子,悄悄儿让大壮把她送到乡下地方藏起来。这样既能留住她母子两条命,咱们也能跟这件事情撇清关系。”

    庄魅颜沉吟片刻,转身看了看破旧的小瓦房,道:“你说的这个法子倒是可行,只是你看洪家媳妇现在的身子,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如果现在就送她走,恐怕也活不长久,现在这里休养些日子吧。等她身体好一些,咱们再把她送走。对了,你们来的时候,有没有人瞧见?”

    春菊摇摇头,果断地说:“刚刚过了午后,街面上的人很少,咱们走的是小路,帘子我也遮严实了,没人瞧见。”

    “那就好!”庄魅颜松了口气。

    之前她费了好大劲,甚至还让刘胖子出面,又是吓,又是银子,总算把事情压下去了。洪氏家族睁只眼闭只眼,就以“罪在憨牛儿一人身上,此人已经逃走”为由,暂时不追究这场通奸事件。

    现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个死了丈夫不到一年的寡妇怀了孩子,此事绝对超越了人们的道德容忍底线,这次可不是银子就可以简单搞定的。这就像一个烫手的山芋,叫人十分为难。

    庄魅颜也不是不知道洪家婆婆忽然把她家媳妇送到自己这里来,未必是存了什么好心,只是,她不能置之不理。

    “小姐,您觉得这件事真是的憨牛儿干的么?他……嗨!”春菊欲言又止。

    庄魅颜若有所思,道:“你信么?”

    春菊显得犹豫不决。

    庄魅颜摇头道:“从头到尾我都不相信憨牛儿会做出那种事情,他越是往自己身上拉,我就越是不信。如今更不信了!你瞧洪家媳妇已经怀了四个月的身子,那他们四个月以前就在一起了么?咱们都在一个屋檐下住了这么长时间,不可能一点迹象也看不出来,况且他心里--”

    尚有最重要的一点,庄魅颜没有说出来,憨牛儿对春菊存了强烈的爱慕之心,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说憨牛儿会做下如此出格的事情,很难有说服力。

    春菊知道小姐的意思,半含羞意垂下头。

    转眼便是九月底,桂花一落,秋风吹得更紧,树叶也开始凋零,初冬悄悄逼近。洪家媳妇搬到庄家别院已经十几天,在春菊的悉心照顾下,身体恢复了许多,面色也开始红润起来,只是身子一天比一天笨重。

    这天,庄魅颜与春菊匆匆忙忙拿了一些东西,极为神秘地走进小屋。洪家媳妇仍旧穿着那身灰色的对襟大褂,正坐在床上绣一双小小的虎头鞋,看见庄魅颜进屋,笨拙地撑起身体,想要见礼。

    庄魅颜赶紧让春菊扶住她。

    “罢了!这都什么时节,还行这些虚礼。你收拾好了么?”一向冷静地庄魅颜此时也露出不安的神情,催问道。

    洪家媳妇腼腆地点了点头,并且拿出了身后的一个小包袱。

    庄魅颜扭头对春菊说道:“你出去看看北门有没有人,要是没人的话,就让大壮套好马车,绕到北门那里等着。”

    “哎!”春菊答应着走出房门。

    洪家媳妇眸中含泪,带着哭腔说道:“三姑娘,我给您添了那么多麻烦,您还是帮我……这份大恩,只能等来世给您做牛做马才能报答了。”

    庄魅颜道:“你就别说这个了,我已经给你安排妥当,在山里找了个僻静人家的住所,一对老夫妻,无儿无女,心地又好。我只跟他们说你是因为丈夫死后,婆家要夺家产,所以排挤已经有了身孕的你,害得你无处可去,另外给了他们一些银钱,他们愿意照顾你。等你生了孩子,不论是男是女,好好抚养成人,你这后半生也算有个依靠。”

    洪家媳妇感激涕零,她转身从贴身肚兜里取出一块黑不溜秋的物件,郑重地放在庄魅颜手心,诚恳地说道:“三姑娘,我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给您,这块牌子给您留着做个念想。”

    庄魅颜接过来一瞧,不过是个铁制的小牌子,不值几个钱,制作很粗糙,正面刻了个骷颅头,线条潦草。牌子虽然色泽黝黑很不起眼,不过边缘还是很光滑,摸在手里还带着洪家媳妇的体温。庄魅颜有些好奇,但是不忍拂了洪家媳妇一番心意,便收了下来。

    这时春菊一脸惊慌地跑了进来,拉住庄魅颜慌张地说道:“不好了!小姐!咱们门口围了好些人,大壮的马车根本出不去。别院里的人都在尽力拦着他们,可是人越来越多,他们马上就要冲进来了!”

    庄魅颜一怔,脱口道:“来得这么快!”

    洪家媳妇反而异常平静,道:“我给三姑娘添了不少麻烦,如果他们是来要我们母子的命,就让他们拿去好了。我不能再连累你们大家!”

    春菊急得手足无措,低声道:“小姐,事没有不透风的墙,那老母狗既然能把这事情告诉咱们,必定也能告诉别人,奴婢偷偷看了一眼,为首的人就是洪家族长,今日之事恐怕很难善了,您快想个万全之策吧。”

    “不然,奴婢扶着洪家媳妇悄悄从北门出去,先找个地方藏起来,避避风头再说。”

    庄魅颜打量一眼洪家媳妇,摇头道:“她现在的身形太碍眼,你们根本走不出镇子,况且她的身体也走不了多远。这样,就按咱们上次说的那个法子,你去把准备好的东西拿来吧。”

    “可是……”春菊迟疑着看了看小姐,又看了看洪家媳妇。

    “现在什么时候了!能保一条命是一条命,快去吧,等他们冲进来就什么也来不及了。”庄魅颜厉声道。

    不一会儿,春菊就端了一盆冒着热气的水走了进来,她随手掩了了房门。庄魅颜小心地拿出一个纸包,把里面的白色粉面冲进茶碗,轻轻搅匀,屋里的气氛压抑而紧张,洪家媳妇下意识抱紧肚子,缩进床的最里面。

    庄魅颜面色凝重,转身对春菊点了点头,道:“开始吧!”

    庄家别院,后方大园子的最外围,有一个隔于墙外的小小院落。如今,这个小小的院落里挤满了人,还有些人挤不进去,就攀上墙头向里望去。

    人群为首的是一名面目威严的长者,正是洪家族长,他身边还站着一名中年男子,面色冷峻。

    庄魅颜缓缓走出屋子,她平静地看了看周围黑压压的人群,面色如常,只是眸光更加严厉。

    “洪家老爷子,您带了这么多人闯进我们庄家,难道就不怕魅颜去官府告你们私闯民宅?”

    洪家族长微微一抬手,止住了人们的纷纷议论声,朗声道:“三姑娘,我等草民并无意冒犯您,只要您交出那个小贱人,一切好商量。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等败坏风气的事情若不禁止,恐怕以后祁阳镇就没有安生日子可以过了!”

    “三姑娘你出身大户人家,知书达理,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吧?”

    “庄家三女。”一旁的中年人也缓缓开口,语气傲慢,道:“这件事情若是被你爹知道了,恐怕也要责怪你胡闹,不管什么下三滥的人都敢收留,这不是败坏咱们庄家的名节吗?你还是个未出阁的大小姐,何必沾染这些是非!”

    庄魅颜眉头一挑,道:“奇大哥哥,魅颜确有一事不明,要向诸位叔叔伯伯请教。古语有言,女子初嫁从父,再嫁从己。既然再嫁可以从己,便是洪家媳妇与她男人你情我愿之事,你们为什么要强加阻拦?”

    庄志奇闻言一愣,他在族里威望一般,辈分很高,排在第二位,有望成为下一任族长。他一心想做些几件震慑人心的大事情来以提高自己的威望,令族人臣服。所以,当洪家族长找他来商议如何去庄家别院声讨之事,他便满口答应。

    庄志奇并没想到庄魅颜居然牙尖嘴利,当着众人的面质问起来,当即沉下脸,道:“三女,有你这样跟长辈们说话的么?实在无礼!这女子再嫁虽说可以,毕竟也要三媒六聘,把礼数做到,还需经过婆家同意,行过夫妻结拜之礼才算做数。礼数不到,私自苟合,与禽兽何异!”

    庄志奇不愧是下一任族长的候选人,说起来头头是道,洪家族长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庄魅颜冷笑一声,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无媒无聘,又怎么知道他们礼数不到,是私自苟合?”

    这句话就有些强词夺理,庄志奇晒然道:“那也容易,你叫这对狗男女与我们大家伙儿当面对质,如果有人为他们做过媒人,代送过聘礼,还主持过礼仪,那咱们大家伙儿也既往不咎。您说呢?洪族长。”

    洪家族长点头道:“奇老弟说得有理,三姑娘,口说无凭啊!”

    庄魅颜道:“如今正主儿跑了,只留下一个可怜的女子,自然你们怎么说怎么是了。”

    庄志奇笑了起来,道:“三女,巧言善辩也不能信口雌黄,当着许多人的面,你如果拿不出确实的证据,单凭几句空话就想说服大家伙儿,岂不是痴心妄想!”

    庄魅颜露出无奈的表情,眼底透出绝望,她用哀求地声音说道:“奇大哥哥,洪老爷子,上天也有好生之德,那洪家娘子好歹是你们家族的媳妇,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看在她尽心尽力伺候生病的丈夫一场的份上,留她一条生路吧。”

    洪家族长见状叹了口气,道:“大家都是乡里乡亲,我这个族长也不是铁石心肠,实在是--”

    “若是她肚子里没有孽种,此事也就压下去了,现在,老夫也无能为力。”族长压低声音对庄魅颜说道。

    看来之前给他送的二百两银子并非没有作用,洪家族长对庄魅颜的态度还是挺客气的,倒是那个庄志奇,冷眉冷眼,有些敌意地望着她。

    庄魅颜微微垂了头,道:“既然这是大家的意思,众怒难犯,众意难违,庄魅颜一个小小女子怎么敢违抗各位族长的意思,公然包庇这样的人物。只是家丑不可外扬,族长,魅颜的意思是……您看这样处置可好?”

    庄魅颜把声音压得很低,只单独说给洪家族长听,洪家族长微微皱眉,道:“如此,倒也不失为一条挽救洪家颜面的好办法,那这孩子--”

    他话说了一半,就听到小屋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叫声,令人闻之惊心。

    “啊!啊!痛!好痛啊……啊啊!”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