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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厨子的西湖牛肉羹甫一端上桌,就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这是……这是牛肉?!”
“我上次吃牛肉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可不是?次次谁家的牛死了,消息刚放出去就让人买走了,根本轮不上咱们这样的普通人。”
“曾家好大的手笔,那么些好菜流水似的上,临散席了居然还有牛肉!”
众人说着就夸到了曾家人头上。
主桌上的曾家长辈听着一众客人的夸赞,神情都有些尴尬,只是因为有孙女婿等人在场,不好明说什么。
钱厨子看到众人的反应,八九分的胜券变成了十乘十。
他挺着那浑圆的肚子笑着介绍:“这是西湖牛肉羹,乃是正经的江南名菜,咱们这地界再吃不到的。也是我早前在外头学艺的时候学得最好的一道菜。可惜牛肉稀罕,也好些年没做过了。”
他说话的工夫,众人已经开始分那汤羹了。
钱厨子对这道菜的信心不是大风刮来的,而是真有几分本事。
他所做的西湖牛肉羹汤汁浓稠,口感顺滑,又鲜又香,牛肉虽然不多,但剁成了碎粒后用调料腌渍过,吃到人嘴里那是满口的肉香,还能吃到浓郁的胡椒味,令人喝了就再难以忘怀。
“不错,真挺好喝的。”
“是呀,味道挺好的。”
钱厨子听着此起彼伏、却没有连成一片的夸赞声,莫名觉得哪里不对劲。
很快,席上的众人尝过了牛肉羹,都吃的差不多了,停下了筷子。
令钱厨子难以置信的事情再次发生,他的牛肉羹再次被剩下来了!宋玉枝的那丸子汤则还是被吃了个干净!
他尚且如此了,钱氏就更别说了,直接一脸错愕地出声道:“我爹做得这汤难道不好喝吗?”
席上的客人没明白她怎么这么问,说挺好喝的啊。
“我们不是每人都喝了一碗吗?”
“好喝怎么会剩下呢?而那难喝的丸子汤却喝了个干净。”
“丸子汤难喝吗?”席上的客人越发摸不着头脑,“我没觉得丸子汤难喝。”
“我也没觉得,我反而觉得丸子汤更合我口味一些。可能我天生不爱吃牛肉?”
“你们……”
钱厨子连忙拉了女儿一下,唯恐她真的和人闹起来。
他一路把钱氏拉回灶房。
钱氏还在愤愤不平,“爹拉我走做什么?!我怎么都是觉得你的那牛肉羹更好喝!那小娘子做的汤一点味道都没有,凭啥他们都不说?”
没错,钱氏之前在席上喝到了宋玉枝所做的丸子汤,当时就觉得味道太过寡淡了一些,虽然丸子还是很香,一点不油腻,萝卜和白菜也都去除了苦味儿,只剩菜香,但说破天去那也是寡淡无味,发挥失常了!
这也是钱厨子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因此他说不出其中原委,但他到底当了多年厨子,还是有几分职业素养的,严肃道:“莫再胡闹,且不说是你小姑子的大喜日子。这世上哪有做厨子的去质问食客的?”
钱氏冷静下来了一些,但仍然愤恨不平道:“真是见鬼了,白忙活了半个白日,竟是为旁人作嫁衣!”
钱厨子的脸色同样越发难看。但这种事儿又上哪儿说理去呢?
“难不成是恰好我们前头尝到的那一盆汤味道淡了?也不对啊,都是大锅菜,味道应该都是一样的……那就是我的牛肉羹上的晚了,客人都已经吃饱了?也不对,我把牛肉羹端上桌的时候,小娘子的丸子汤还剩下不少。他们就算是饱了,怎么偏只把我做的剩下了?”
钱厨子嘀嘀咕咕的,宛如热锅上的蚂蚁,在灶房附近直打转儿。
宋玉枝在窗户边听过了一阵,笑着活到了自己位置上。
沈遇已经吃完了午饭,正在喝最后那道丸子汤。
尝过之后,他也有些奇怪地蹙了蹙眉。
钱家父女没说错,宋玉枝这汤还是烧的淡了。
对着自己人,宋玉枝当然不吝解释,她狡黠地笑道:“淡吧?我故意为之的。这大席菜的先后顺序也有讲究呢。《随缘食单》里有句话叫‘盐者宜先,淡者宜后;浓者宜先,薄者宜后;无汤者宜先,有汤者宜后’……”
说到这里,宋玉枝猛然想起来,《随缘食单》是清代袁枚所著,这个时代还没有呢。
她轻咳一声,“反正就是我在一本食单上看到的话。通俗点说,这大席菜里头搁盐要因人、因时而变。一桌酒席摆开,客人刚开始吃菜,嘴巴淡,开头的几道菜就往偏咸口做,淡了就要失败。后头一道道菜上来,就要逐步地淡下去。像今日这桌酒席有十好几个浓油赤酱的重口菜,客人们吃够了盐分,所以这最后一道汤我并不怎么放调料,大家照样觉得好喝!若是那种几十个大菜的席面,我最后就算只上一道不放任何东西的清汤,食客照样会说鲜美!”
“钱家父女和沈大哥你一样,未在席间从头吃到尾,因此单独尝我那一道汤,便会觉得淡而无味。而席上的一众客人,却会觉得正好。且我还少放了丸子,多放了萝卜和白菜,同时也适合在席上喝酒的人用来解酒。反观钱厨子那道西湖牛肉羹……”
“虽然他做到一半我就出了灶房歇着了,没有看着他从头做到尾,但那道菜我也会做。汤底浓稠,还需要放胡椒提味,浓郁味重。若不根据我方才说的理论调整做法,客人们自然是喝不下的。”
大概是沈遇是个特别好的倾听者的缘故,宋玉枝说完才后知后觉自己说了这么一大通,赶得上她和沈遇相识到现下说过的所有话的总和了。
“抱歉,我说多了。闷着你了吧?”
沈遇却摇头说没有。
前头他只把宋玉枝当成个性情开朗的小姑娘瞧,经过半日的相处,小姑娘仍然是那个小姑娘,但下厨或者提到厨艺相关的时候,却是认真的像变了个人。
就好像在发光一样。
沈遇又认真地补充道:“我虽然不会下厨,但我知道这是很宝贵的学问。像那钱厨子在乡间做了大半辈子的大席菜,显然就不知道这个。便也不知道他棋差一着,差在了哪里。你愿意告诉我这些,自然是信得过我。”
许氏给他们安排的休息的屋子是一间杂物的屋子,桌椅板凳都是临时拾掇过来的。
身形高大的青年屈着膝盖坐在矮矮的小木桌之前,蹙着眉头说话的神情严肃又认真,好像在说什么家国大事,一点嫌烦和轻慢的意思都没有。
宋玉枝不觉抿唇笑起来。
此时已经是未时,也就是下午一点左右。
喜宴大厨不需要负责洗碗擦桌子那些琐碎事宜,而黄昏时分晚宴又要开始了,宋玉枝也不再多说什么,抓紧时间休息。
沈遇则把碗筷收了送到灶房去,搬来一个炭盆放到宋玉枝脚边,而后又搬了一张凳子放到门口,他面朝外、背朝里的在廊下坐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