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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前,曲泽部首领阿斯密遣使进京向大唐的新皇帝进贡和田玉象一尊,同时请求新皇帝派一位天使巡视曲泽,商议重开市场的事。阿斯密在遣使去长安的同时,遣其兄弟率一部人马,南下靠近武关,打的旗号是送使者进京。皇帝将此事交付廷议,朝臣分为两边,一派以礼部尚书徐谦为首,主张答应阿斯密的请求,要皇帝敕令朔方镇开边境市场三处,施用羁縻之策,借阿斯密之手牵制河西吐蕃。
另一派以王守澄的门生,翰林学士刘从悟为首,这派认为曲泽部近年来整军经武,急剧扩充武力,且与西北的吐谷浑等部暗通款曲,已有不臣之心,主张下旨由朔方镇出兵加以驱逐,以免授吐蕃以口舌,再生兵争。
两派唇枪舌剑,互不相让,从早到晚,争执不下。李湛命内侍省传膳,让群臣用了晚膳再议。
李湛趁这机会到后殿躺了一会儿,唉声叹气地对近侍李好古说:“先帝在时,这些臣工也常为一件小事争执不休吗?”李好古不敢说是,也不说不是,支支吾吾的。李湛烦恼起来,挥着手,说:“去去去,没用的东西,去叫王守澄来。”
王守澄闻听李湛相召,眉头一皱,问身边宦官:“今儿,朝堂上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宦官答道:“若有大事岂敢不报,因为回鹘曲泽部遣使进京的事,南面大臣们争吵不休,从早到晚,也没个主张,看着个个精忠国事的样子,实则都是累死陛下的蠢货。”
王守澄嗯了一声,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因此当李湛向他诉苦,说朝中无人可以分忧时,王守澄立即向他举荐了几位可用之才,并一一评点了这些可用之才的特点。李湛连连点头,十分满意地说:“中尉才是干国之臣,你所举的人,朕全部录用,立即下诏委以重任。”
说完他又以商讨的口吻说:“朕闻淮南节度使李德裕颇有贤名,朕要用他为宰相,中尉意下如何。”王守澄惶恐地叩头道:“国家名器操于天子之手,国家用谁做宰相,陛下与南衙诸公商议便可,内臣岂敢与闻。”
李湛哈哈大笑,亲自扶起王守澄,道:“中尉勤劳国事凡三十年,三代重臣,功高劳苦呀,近来朝臣外相多人上表,请加封褒奖,朕欲仿先贤故事,封中尉为禁军十二军观军容使,检校司空,以彰其功,请中尉万勿推辞。”
王守澄伏地再拜道:“尽忠国事乃内臣本份,岂敢受此大位。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李湛大声说:“中尉就请不要推辞了,你可尽快与人交割军务,待太后万寿节,朕便当着天下人的面宣布此事,那时请中尉代朕观察天下军容。朕还要赐卿一块纪功碑,哦,让大才子杜牧之为你撰文。”
王守澄道:“内臣惶恐,内臣谢陛下隆恩。然老臣若去,谁可执掌左军,请陛下明示。”
李湛沉吟道:“这个,朕要细细寻访,中尉有合适人选,也可向朕推荐嘛,在此之前,左军还要中尉费心管着。”
王守澄叩首道:“内臣遵旨。”
晚膳毕,李湛来到前殿,对众臣说道:“诸位爱卿,可有成意。”
徐谦和刘从悟齐声道:“臣等无成意,请陛下裁度。”
李湛变色道:“一个小小的曲泽部就让满朝臣工难以决断,朕养着你们有什么用?刘从悟拟旨,着阿斯密来京觐见。朕要观其诚意,再做定夺。”言罢,就挥挥手说:“有事早议,无事退朝。诸位都请回吧。”
朝臣散去,刘从悟等人不肯走,一齐来见王守澄。守门的小宦官告诉他们王守澄正在用晚饭,一行人惶恐不敢高声,都静悄悄地站在院中等着。直到宦官出来说:“中尉请刘学士。”
刘从悟整整衣冠,迈步而入,望着坐在宫灯下的一个老宦官就磕头,那宦官冷笑道:“哟,刘学士,您要拜佛,也得拜真佛不是,你看清了,咱家是具泥胎,不是佛爷。”
刘从悟抬头一看,果然不是王守澄,一时又惊又恐又是羞愧,竟至热汗淋漓。宦官领他进了值房内室,他瞧定了歪坐在胡椅上的王守澄,这才叩头拜道:“晚生见过老大人。”
王守澄摆了摆手,示意他起来,又指了指斜对面的一张胡凳,示意他坐下,刘从悟谢了座,战战兢兢地坐了下来。
王守澄这才动口问道:“曲泽那边皇帝是怎么判的。”
刘从悟如实回答了,不待王守澄问就说出了自己的见解:“此例一开,只恐他借万寿节之机,召请不轨之臣进京,要对中尉您不利呀。”
王守澄问:“你听到了什么吗?”
刘从悟道:“近来盛传李煦上表请求表彰中尉功勋,学生怕他借题发挥,以光面堂皇之名,暗施小人之策。搞出明升暗降的把戏,来害老先生、”
王守澄道:“你能看出这一点,足见你不是个糊涂的人,我实话告诉你,陛下已经决定封我为十二军观军容使、检校司空,左卫上将军了。”
刘从悟闻言大惊失色,连声说:“老大人,万万不可从命呀,观军容使,位高职虚,只恐……只恐他要对老大人不利呀。”
王守澄:“李太保上表为我请功,陛下天高地厚之恩,我若推辞岂不成了不识好歹?”
刘从悟道:“可恨,可恨,是谁这么阴毒,要害老大人?”
王守澄道:“我刚刚夸你不糊涂,你就犯起了糊涂。老夫哪日不在风口浪尖,见招拆招罢了。”私下里叮嘱了他一些话。
刘从悟出来对众人说了,众人皆喜道:“老大人如此镇定,我等也就心安了。”
内中有一个叫余成戒的,世袭国公,尚益阳公主,任职鸿胪寺少卿。益阳公主是李湛一母同胞的姐姐,只因七岁时不慎跌入太液池冻伤,从此脑子就不大灵便。
宝历皇帝为了自己这位姐姐真是伤心劳神,左选右选,选中了余成戒为驸马,余成戒出身世家,世家纨绔子弟的一切恶习,在他身上都有惊人的体现。但李湛还是看中了他的一点好,就是对益阳公主是真心实意的好。
余成戒曾做过内侍省少监、工部员外郎、洛阳县令和刑部郎中,有个绰号叫“催命鬼”,说他杀人如麻,是王守澄在朝中着力培养的铁杆,正因杀人太多,官声不佳,虽然出身显赫,又有王守澄这个大靠山,官却是越做越差,最后竟然去了鸿胪寺,坐起了冷板凳。
坐了冷板凳后的余成戒气焰大大收敛,成了长安城有名的“余迷糊”,除了进宫面圣,腰里总是别这个小酒壶,成日里喝的醉醺醺的。
这日,他出宫后,没有回安兴坊的家,而是呼朋唤友去了平康坊,违禁翻墙,到曲舍里吃了个大醉,摇摇晃晃回家来,此时坊门未开,他便猛踹大门,一边叫骂不歇,一时惊动了逻卒,过来要鎖拿他,他指着逻卒的鼻子破口大骂道:“你知道老子是谁吗?老子是当朝国公、王老大人的门生,你敢拿我?”
逻卒听了这话心里骂他死不要脸,却也不敢怠慢,王守澄被削夺兵权这种事自不是他们所能知道的。余成戒见逻卒气短,更是得意,一时兴起竟操起一块青砖将一个逻卒打的头破血流,这一下,逻卒们不干了,一拥而上将他鎖拿了去衙门。
挨到天明益阳公主见丈夫一夜未归,在家里又哭又闹,总管派人一打听,竟是被京兆逻卒拿去了。总管不敢告诉公主,怕她疯病又发,悄悄跟家令、典军商议,商议来商议去,还没定下计策,公主不知道从哪得知自家驸马让人拿了,当即披挂了,手持一根水火棍,叫起家奴,怒气冲冲地杀奔京兆府。京兆尹正在为此事棘手,闻听公主杀到,慌的他双手抱头扶着帽子一溜烟地从后门跑了,留下少尹来顶缸。
少尹向公主陪尽了不是,恭恭敬敬地礼送余成戒回府。一进府门,余成戒就腆着张笑脸脸给公主跪下了,众人一看,夫妻俩要开打,唯恐溅一身血,一哄躲了个干净。
公主手里惦着棒子冷笑道:“你还知道怕?你真是好本事啊,散朝不归,喝酒不回,还打逻卒。你真当大唐的官署都是我们家开的啊。”余成戒嬉皮笑脸道:“公主息怒,我这么做可是为了保全咱一门的富贵啊。”
公主冷笑道:“哦,是吗,我先不打你,你说,仔细地说各原由,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的棒子可不答应。”
余成戒说:“这里不方便,咱回屋再说?”
嬉皮笑脸地推着公主去内堂,公主丰满,余成戒瘦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公主请进内室,关了门,余成戒跪地流涕道:“大事不妙,宫里又要出大事了。”
公主揪着他的耳朵,道:“休要唬我,快招了。”
余成戒道:“这回我可没骗你,王守澄要倒了,咱们得赶紧脱身避难。”
这一说公主也慌了神,跳着脚问:“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我的皇帝弟弟如今有了人撑腰就六亲不认了,他说了要杀你吗?”说不了几句,已满眼是泪。余成戒道:“公主你忘了,当今圣天子是你的胞弟!我算什么,芝麻粒大的一个小官,天子杀我放我只在一念之间。”公主闻言欢喜道:“对对对,你说的是,那么要我怎么做呢。”
余成戒道:“亲不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呢。来来来,你听我说。“
余成戒扶着公主坐下,拿出手绢为她拭去泪水,这才说道:“陛下要升中尉做观军容使,中尉表面镇定,心里却慌了,看起来他已山穷水尽,没后招了。”
公主瞪着一双大眼,木木谔谔地问道:“你不是说他一手遮天,权势比皇帝弟弟还大吗?怎么就不行了呢,哦,是了,如今李太保说了算,我那糊涂的皇帝弟弟找到了新靠山,就拿老臣们开刀了,唉,一朝天子一朝臣,我看你辞官回来算了,担惊受怕的做这官有什么意思。”
余成戒叹道:“辞官?要是能容我辞官倒好了,公主请想,中尉是何等镇定的人,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可昨晚竟说出那般话来,足见心思全乱。陛下这招釜底抽薪之计,是要了他的老命了。”
公主点点头,忽然又扯住他的耳朵说:“所以你就跑去喝花酒,还打逻卒?你这不是自己找死?我这就揪着你的耳朵去宫里请罪,把你罢免了,不给皇帝家当差,就在家住着,躲过这场灾祸。”
余成戒呲牙咧嘴地告饶道:“疼,疼啊,松开,松开。”连哄带蒙,益阳公主总算罢了手,余成戒道:“岂不闻覆巢之下无完卵乎?”
公主道:“乎乎乎,你要扯呼睡觉啊?”
余成戒仍旧不生气,他一边给公主老婆捶背捏肩,一面目露凶光地说:“助纣为虐,早已罪恶滔天,唯有立不世之功,方能化险为夷。殿下,你余郎我这回能否逢凶化吉,全凭天意裁决了。”
有王守澄这棵大树做靠山,有长公主这块金字招牌顶在头上,凭着累世积攒的声威,即便是当街犯禁殴打逻卒,即便是纵容妻子打闹京兆府,余成戒仍像个没事人一样逍遥法外,并如愿以偿地当上了河西宣慰使,奉诏前往曲泽部,此行的目的,用李湛的话说就是:去看看他的地方,看看他的战马,看看他的忠心。临行前,余成戒去向王守澄辞行,王守澄没见,让义子吴祥接见的。吴祥问他:“陛下让你去做三件事,你以为那件事最要紧?”
余成戒道:“卑职此去着意看看他的战马。”
吴祥满意地说:“这就好,刘从悟向中尉力荐足下,看来他是荐对了人。”话锋一转,吴祥又道:“西北民风强悍,你虽是天使,也不得不小心从事,中尉命我为你配置两百禁军,供你驱使,你走前可以向中尉磕个头谢恩。”
余成戒闻言大喜,果然在走前在王守澄值房庭院里磕了个头。
对于阿斯密余成戒丝毫也不陌生,他是曲泽部首领元元可汗的第二个儿子,曲泽所在的卡拉尔大草原,水草丰美,为周边各部所觊觎,元元为求自保向大唐称臣,将阿斯密送入长安太学学习,实则充当人质。阿斯密随母亲在长安长大,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精通大唐朝的典章制度,熟悉朝中的风俗礼仪。他是胸怀大志之人,多方交纳皇亲国戚、达官贵人和在野名士。阿斯密就在那时成为新近承继大王爵号的余成戒府上的贵宾。不仅如此,六年前,他还随颍兵部尚书韩愈一同出使过曲泽部。
十六年前,老迈的元元可汗在骑马游猎途中不慎落马身亡,死前没有指定继承人。诸子为争夺汗位,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角逐。身在长安的阿斯密焦心如焚,思来想去他决定求助于余成戒,请他代为引荐见突吐承璀一面。
余成戒那时也是年轻气盛,好出风头,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他运气不错,突吐承璀那天赢了场球赛,心情不错,于是就见了名不见经传的阿斯密一面,对衣着朴素、谦恭懂礼的胡人小子印象颇佳,当即下诏朔方节度使派兵护送阿斯密回国继承汗位。
阿斯密继位后的第二年携带贡品进京朝拜,此后五年间两国边境兵戈止息,民生安乐。曲泽部成为唐帝国与回鹘王庭之间一块有益的缓冲,阿斯密更是左右逢源,借机坐大。
然而好景不长,羽翼丰满后的曲泽部胃口越来越大,对大唐越来越不恭敬,两国关系就急转直下。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曲泽骑兵连续袭扰唐帝国的西北边疆,最严重的一次,阿斯密亲率八千人围攻盐州达一个月之久。
多行不义的曲泽部不久为吐蕃所破,臣服于吐蕃,着实消停了一段时日,李煦收复陇西时,阿斯密借势而起,摆脱了吐蕃人的控制,此后与李煦多有往来,日渐做大。
蛰伏已久的回鹘人,又看到了春的生机,这才又跳出来,上表朝廷要求将所部移驻陇西。但凡稍有眼光的人,都能看得出,曲泽部此举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借口归顺进驻陇西,继而向东渗透,最终达到赖在陇西不走的目的。
曲泽人还处于半开化状态,朝政礼仪极其简单,大汗出巡由虎师护送,亲王出巡豹师跟随,外宾来访,视其官职爵位不同最高的礼仪是由一支虎师前去迎接,但这次迎接大唐和亲使团的礼仪远远地超过了规制。
阿斯密让自己的亲弟弟赤露亲率两支虎师和四支豹师提前三天就迎候在大唐边境,待从唐军手中接过使团警卫任务后,赤露命一支虎师充当开路先锋,一支虎师担当后卫,四支豹师左右护持,连同大唐使团的一千多人浩浩荡荡摆出十几里的阵势。
这还不算,开往王庭的路上,每三里便设有一座迎宾台供天使余成戒休息使用,而且每过一地,当地的部族首领都带着自己的族人盛装列队,一边舞蹈一边歌唱唐朝的民歌小调。大唐使团的每个人都感到了无比荣耀,连自诩老于世故的余成戒也感动的热泪盈眶。
但余成戒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可不容易被眼前的浮华遮住理智。此刻他的心里仍在想着自己的酝酿已久的一个计划,这是一个关系数万人生死荣辱,影响所及可能改变大唐帝国未来十年国运的大计划。不管成败如何,这个计划一旦实施,史书上必留自己的名字。
余成戒端坐在轿中做出闭目养神的样子,他在心里又将这个计划仔仔细细地回顾了一遍,然后,他睁开眼,缓缓地吐出了压抑在心里许久的一口浊气:
“苍天有眼,助我度过这一劫吧。”
……
“真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你老兄几时也学会了。”
阿斯密对余成戒的这句调侃之词回应了一个宽厚的微笑和热情的拥抱。这是曲泽人迎接朋友的礼仪。
十几年的风霜雪雨,昔日温文尔雅的太学院书生早变成了铁塔般的黑金刚。
阿斯密愉快地接受了大唐皇帝赐予的礼物,并给使团的每一个人送上了一份极为珍贵的礼物——一尊重达半斤的金羊。
黄金余成戒带来的所有礼物,同时上表大唐皇帝重申两国和好之意。
可是就在余成戒志满意得地离开曲泽部的祖庭耶纳河时,阿斯密暗中派出了自己最精锐的一支骑兵——阿哥那——插着翅膀的雄狮。这是一支用黄金千锤百炼的钢铁惊魂,他们装备着比大宛马更有耐力的蓝河黄鬃马,使用着由阿拉伯进口来的雪亮长刀,这种刀轻便且极为锋利,远远比唐军装备的折铁剑锋利。更重要的是他们得到了波斯人的帮助,用牛皮、驼绒铁丝制作出了既轻便保暖又坚韧异常的新式盔甲。而他们的骑士更是百里挑一的好手,此外又经过了五年近乎残酷的训练和实战考验。
实践一再证明阿哥那已经成为大漠王牌中的王牌,他们的战力甚至超过了回鹘大可汗的贴身卫队健扑营。
但是否就可以说阿哥那已经是天下第一了呢?
阿斯密心中没有底,他知道在长安这个万国治国的心脏,有一支神秘莫测的精锐之师——名义上属于大唐皇帝,实则掌握在宦官手里的铁甲军。自己手中这张王牌如果和铁甲军放在一起,会撞出什么样的火花呢?
他急切地想试一试,余成戒给了他这样的机会。因为中尉的“爱护”,吴祥派出了整整一百名铁甲军卫士,由一名校尉统领随行,名为护卫不测,实为监视余成戒的一举一动。吴祥因为急切地想知道曲泽部的一切,却忘了铁甲军创始人,凌烟阁二十四名臣之一的李靖大将军的临终时的遗训:国之利器不可轻示人于人。
虽然余成戒在曲泽部逗留了足足半个月,但阿斯密和他的谋士还是没有弄清铁甲军这次到底出动了多少人,他们毫无痕迹地隐匿于余成戒庞大的随行队伍中,这支队伍足足有两千人。包含了士农工商各色人等,甚至还有难得一见,为数不少的宦官和宫女。护卫军士有衣甲鲜亮的神策军军,也有精干朴素的朔方边军,以及公主府里的私家军。
思来想去,阿斯密决定趁余成戒前往曲泽北部巡视时,让他的阿哥那倾巢而出,去试试铁甲军的水到底有多深。此举不全是为了好奇,而是与即将执行的一件大事息息相关,测试的结果甚至可以左右他将要执行的那件“大事”。共计两千名阿哥那一股脑地散了出去,他们中的三成作为此次阴谋的主要执行者,隐秘在白狼谷两边的高山里,剩下的停留在不远处,准备着随时接应。
时是大唐宝历六年四月初八,天使余成戒在一支五百人的骑士卫护下前往曲泽部最北面的单滥等三个氏族慰问,去单滥是他坚持要去的,六年前他曾去过那,除了醇酒香肉,还有一次美好的邂逅。他婉言谢绝了阿斯密要亲自护送他前往的好意,独自上了路。
辰时三刻,单滥的族长大佬唔就率领族民在莺儿山迎候,但直到过了正午,仍不见使团的影子。寅时二刻,探马传报,余成戒的使团在野狼谷遇袭。
上国天使遇袭,大佬唔闻报二话不说,上马便朝八十里外的野狼谷奔去。
几乎与此同时,郑华英正与汪宰等人围在右神武军大营军师厅内那个硕大的沙盘前,北国万里山河,在这里可以一览无遗,但沙盘上的标识还是太粗略了一些,竟然找不到野狼谷的具体位置。新任四镇监军使武韦杰快步走到另一间厅里,那里有一幅巨大的地图——《北国万里山河图》,这是一幅大唐西北国境的全景地图,地图上用红黄蓝绿黑五种底色标识出西北各地的地形地貌,红色的高原山地,黄色的沙漠,蓝色的是湖泊河流,绿色的是草原和农田,黑色的是城市军镇。
武韦杰的目光在地图上焦躁地游走着,不一会功夫他就弄清了野狼谷与曲泽部和灵武城之间的距离,他急不可耐地对郑华英说:“天使危难,请大帅立即发兵救援,万不可给朝中有心人以可趁之机。”郑华英脸色阴沉,没有答话。汪宰对武韦杰说:“这地方是在吐蕃境内,贸然出兵的话,只恐与吐蕃惹起纠纷,那时候,就不好办了。”
武韦杰道:“若是坐视不救,将来大帅如何向太保和陛下交代呢。”
郑华英说道:“我看,人还是要救的,不过不能以右神武军或左威远军的名义,让他们换上便服。扮作马匪,给吐蕃人一个面子,大家脸上过得去,他们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三个人的目光同时移向汪宰,显然他才是那个能做最后决断的人。武韦杰喉结蠕动了一下,小声催促道:“请汪将军早下决心。”汪宰此刻挂着左羽林军将军的牌号。武韦杰这话看似无心,实在暗藏祸心,存心想在郑华英和汪宰之间制造摩擦,只是他选错了对象。
“就依郑帅的主意办。”汪宰向身后一个青衣侍从吩咐道,然后他又以商量的口吻跟郑华英说:“或者让肖世展便装出击吧?”郑华英思忖片刻,默默点头。
阿哥那与铁甲军的缠斗从未时初开始,千多虎狼之师突然从山坡上借势冲下来,势不可挡,余成戒当即就吓得六神无主,与他一干同行的神策军副将军竟在敌军离自己还有半里地的时候,吓得大小便**而跌落下马。倒是边军表现的不错,他们迅速组成队形,护送余成戒向谷口冲去。
他们中多半人并不知来者是传闻已久的阿哥那,但从选择的地形和成功躲过斥候的眼睛以及冲击的气势,他们知道这绝对是一支难以撼动的劲旅,他们更加知道在这种地形下,在敌我悬殊的情况下,自己是绝对不能保护所有人的安全的,现在唯一要做的是不惜性命保住天使余成戒,只要保住他的性命即使自己全军覆灭,他们仍是有功的,仍是成功的,反之,余成戒有了三长两短,即使他们保住性命,也一样难逃一死。
阿斯密远远地站在山顶,他原本以为这种时候可以看出铁甲军与边军的区别,但是他们还是没有分开。但是神策军却显露出来了,这些衣甲鲜亮的天子禁军,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看着威风凛凛,打起仗来,实在是不堪一击。面对阿哥那如风暴的冲击,未及交手他们便纷纷坠地,那情形倒像是阿哥那们手中有了神兵利器,可以隔空伤人。
阿哥那们已经基本忽略了他们的存在,只要他们不碍事,没人管他们的死活,一支被对手鄙视到无视的军队,实在是种悲哀,阿斯密想要是谁这样鄙视我,我一定跟他拼命,但大唐的天子禁军,面对敌人的鄙视,竟然个个心有戚戚沿,人人为逃的了性命而欢喜。
“看起来他们比传说中的还要强大。”阿斯密的眼眯成了一条缝,“有这样的对手,长安城才值得一去嘛。”
现在已经能断定那些和边军一起护着余成戒奋力向谷口冲锋的神策军将士一定就是传说中的铁甲军了,那些正为逃的性命而弹冠相庆的才是真正的神策军。但是如何将边军和铁甲军呢?阿斯密并没有很好的主意。虽然边军也是百炼成功的勇士,但是比起阿哥那来,他们还远不是对手,至少在同等人数下,他们仍就不值得一提。
阿斯密实在不想让自己的宝贝疙瘩消耗在他们身上。
埋伏在谷口的伏兵看到了山顶传来的信号,一跃而出。斜插进唐军队伍中,因为来的太突然,太刁钻,护卫的军卒立即分成了三个迥然不同的阵营:自己派出的护卫骑兵,约有两百人,他们担任外层警卫,遇到敌情后,立即从队列中剥离出来,迎着敌人杀来。唐军也分成了两个阵营,边军在一片混乱中仓皇应战,另外约有八十几名骑士却护着余成戒,一刻不停地冲出了谷口。
“哈,总算水落石出了。”阿斯密对边军的配合很满意,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但很快他就有些失望地想,“原来他们只有百十个人,这点兵力还不够我塞牙缝呢。”他向前方士兵发出信号:歼灭一切敢于顽抗之敌,但,绝不得伤害天使。围住铁甲军,不可倚多取胜,跟他们打一场势均力敌的面对面的对攻战。
为应付危机,铁甲军又一次分兵:五个人护着余成戒继续奔逃,其余的,停住,列成阵型,与阿哥那对峙着,丝毫不急于进攻。阿斯密知道他们是在拖延时间。但他并不着急,他设伏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现在可以放过那个养尊处优、贪生怕死的国公驸马、昔日的同窗密友了。
铁甲军和阿哥那的对决颇有古人之风,列队,冲击,用阵型,拼实力,缠斗了一个时辰,铁甲军留下了八十三具尸体,阿哥那这边是一百零八具。
阿斯密长长地松了口气:看来自己的这张王牌还是靠得住的。八十三对一百零八,两千八百对七百,哦,足矣,足矣。是兵锋直指长安的时候了。阿斯密向西南方向望去,他的目光穿越一千里多里,看到了那个繁华富贵的万国之都长安。
他的嘴角露出的一丝冷笑。
六月刚冒头,长安城里就开始热了起来,街上路人寥寥,不多的几个人也失魂落魄似的,这个时候一支一眼望不到边的回鹘马队的到来,立即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乖乖,好大的一支贡使队伍,这是哪儿来的。”
“看装束像是回鹘人,你看,还穿着皮袍子呢。这大热的天,他们也不嫌热。”
这支跋涉千里来到长安的回鹘马队,是随几个月前离京宣抚西北的钦差余成戒一起回来的。他们的首领正是阿斯密。自天使在野狼谷遭遇不测起,阿斯密就和余成戒形影不离了。甚至不惜千里送他回京。当然,护送****的钦差回京并非阿斯密此次来长安的主要目的,他此来,是为了敬贺大唐皇太后的万寿节。这是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给彼此都蒙上一层和谐的氛围。
皇帝李湛决心以异国国君之礼唔见阿斯密,为显得隆重,他让鸿胪寺挑选一个黄道吉日,吉日未到就只能暂时委屈来宾坐在国宾馆了。
大唐皇帝同时颁下旨意:阿斯密的随行商队可以入东西市公平买卖,酌情减免税赋。大唐皇帝宽仁让随行商队大喜过望,他们在东西市左近的平康、延寿等坊包下整座旅店,以为根据。天使余成戒详细地向大唐皇帝奏报了此行的详细情况。
皇帝大喜,赐了余成戒两杯御酒,赏金银各五百两。
余成戒见驾后的当晚,又去见了王守澄,不仅将白天跟李湛说的话完整地复述了一遍,又加上了一些王守澄可能感兴趣的东西。
他说:“卑职在野狼谷遇难时,第一个赶来救援的是单滥族的族长大佬唔,第二个赶来救援的是朔方镇的节度副使肖世展,两者相差不足半个时辰。卑职事后打听,单滥族距离野狼谷约八十里地,肖世展驻地距离野狼谷则有两百里。卑职还观察到肖世展部与曲泽部似乎早有交往,彼此甚有默契,用兵布阵上竟能相互配合。”
王守澄听闻这话,果然双目灼灼,但他到底没说什么。二日早朝后,余成戒出鸿胪寺直接去了左军大营,找到了吴祥。
吴祥刚忙完几件要务,正在喝茶小憩,和几个学生闲聊,闻听余成戒到访,便迎出门去,二人寒暄了几句,吴祥将他领进内室,说道:“听中尉说,你这趟差办的很好,朝廷正议论嘉奖呢。你不是不想呆在鸿胪寺了吗,想去哪,不妨直说。”
余成戒道:“我想入朝为相,不知玉量兄可能成全。”
吴祥微笑道:“凭你这份功劳,怕是有点难。”
余成戒道:“那我要是再立一件天大的功劳呢?”
吴祥仍笑道:“愿闻其详。”
余成戒喝了口茶,略一思忖说道:“我欲助中尉再立新君,重掌大权。”一言既出,吴祥顿时变色,他起身唤卫士:“我与国公有话说,不可让人打扰。”卫士领命,离室十丈外警戒。
吴祥道:“现在话出你口,入我耳,再无第三人。”
余成戒道:“那我就直说了,我欲借阿斯密的手刺杀那个人,助中尉重掌大权。”
吴祥道:“你怎么就认为中尉已大权旁落了。”
余成戒道:“这不是明摆着吗?明升暗降,剥夺中尉军权,继而逐出朝廷,等他脚跟站稳了,还有你我的活路吗?俗话说无毒不丈夫,只有先下手,才能稳操胜券。”
吴祥不动声色地问:“你打算怎么做?”
余成戒便将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我知道他为了摆脱中尉监视,常常到礼泉坊的曲靖观,名为敬三清,实则去会一个叫陈燕燕的女人,而这个女人则正是当今的淑妃娘娘。而今,延寿坊的龙溪老店内住着两百名回鹘商人,表面上他们是跟随阿斯密进京经商的商人,实则他们都是阿斯密手中的王牌阿哥那骑兵。两百人,只要战术得当,足可敌两千人。届时我会鼓动他们去曲靖观**作乐,伺机将他斩杀,当朝太保、柄国宰相在道观里私会嫔妃,却又与番人争风吃醋让人杀了,我想大唐的天瞬息可变吧。”
吴祥冷冷地问:“那要是杀不死他呢?”
余成戒道:“那就请中尉即刻下令封锁京城九门,全城搜捕逆臣,用玄甲军将那伙人一网打尽。然后你我回家去洗尽脖颈坐等李煦提刀来杀。”
吴祥哈哈大笑,他望着余成戒道:“这话你为何跑来跟我说?”
余成戒道:“某倒是想一个人干,奈何力有不迨。若是跟其他人商议,谁又如吴判官有眼力,有谋略,有手段。”
吴祥道:“我问的是你为何不去跟中尉讲?你跟我说,我还是要跟他讲的?”
余成戒道:“不能跟中尉讲!这是十恶不赦的谋逆大罪,跟中尉说了还有我的活路吗?”
吴祥道:“此事事关重大,你容我想想。”
余成戒道:“罢了,我的身家性命都在你手上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
……
这本是一个寻常的日子,长安城结束了一天的喧嚣,在夜色中归于宁静,礼泉坊东面的街道旁,几个正在挖沟的壮丁,正忙着收拾家伙,宵禁马上就开始,在巡禁的逻卒上街前不赶回家去,今晚只好在这没水的沟里蹲一夜了。
新皇登基,长安城的夜禁比之先前可是紧多了,这也难怪嘛,多事之秋,怎敢不谨慎?工头赵二眼瞅着小舅子黄炎还在沟里磨磨唧唧的,不耐烦地嚷道:“你真要在这蹲一夜。”黄炎没好气地回嘴说:“蹲一夜又怎样,还有老虎来吃了我不成。”
他不愿意走有他的道理,在下午挖沟里淤泥的时候,他挖到了一个陶罐,里面满是黄橙橙的金锭子!黄炎忍着没嚷出来,而是弄了些淤泥,将坛子盖上。
因为延误了工期,赵二下午被县里派来巡视的小吏骂了一下午,正满肚子气呢,见自己的妹夫竟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顶撞自己,不禁勃然大怒,指着妹夫的脸骂道:“你有种,你就在这呆着。走,大伙走。”
黄炎唯恐事情闹的不够大,就跳着脚,梗着脖子嚷:“不走,不走,老子今晚就不走了。看谁还能吃了我。”看到舅爷俩拌嘴,没人解劝,累了一天都够难受了,这俩活宝平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闹就闹吧,反正也死不了人。
黄炎就这么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路边的沟里了,大明宫传出阵阵暮鼓声,夜幕降临了。黄炎伏在一丛荆棘里,一动不敢动,这地方距离太极宫不远,距离皇城更近,夜晚巡逻的逻卒打皇城出来,一波波打这过,十好几起人呢,包不准哪个就眼尖。要让他们逮着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死也得脱层皮。赶上更倒霉的,望自己再射一箭,小命就没了。
第一波逻卒已经过去,马蹄隆隆,这是前往城南巡逻的,因为路远骑着马。第二波也过去了,官长骑着马,士卒们步行的,嘻嘻哈哈的,这应该是去东西市巡逻的,即便眼下查的这么紧,那些地方晚上都有酒肆是通宵营业的,市署的官吏早已被他们收买了,只要不犯在逻卒手里,店只管开,可又怎么会犯到逻卒手里呢,他们能买通市署官吏,就不会收买京兆府的逻卒吗?
子时之前,第六波逻卒也过去了,黄炎一跃而起,从荆棘丛里拽出铁锹,连滚带爬下到沟底,用手扒开沟底的淤泥,找到白天埋的那个坛子,借着西面礼泉坊望楼上风灯透出的暗淡灯光,仔细查看,禁不住嘴都笑歪了,好大一坛子金锭子啊,足足几百两,有了它。老子还挖什么沟呀,买两间铺面,爷开店做老板去。
黄炎丢了铁锹,用手把坛子扒了出来,坛子好沉,好沉,黄炎是又喜又愁,这么重的东西可怎么弄回去呢,一次弄回去肯定是不行了,还是先找个僻静的地方把他埋了,慢慢再往家倒腾吧。主意打定,他就拖着铁锹沿着南北走向的街沟溜达,想找一个既僻静少人去又好挖掘的地方挖个坑。
地方还没寻摸好,街道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黄炎吓得慌忙丢了铁锹,一头扑进草窠,以肘当脚,扑啦啦钻到路边的灌木丛里,隐蔽下来。
街道两边种着成排的榆树,临近街沟,又长着矮小的灌木,这些灌木的根系十分发达,能有效攀附泥土,有助于街道不至于一场暴雨就崩毁。
那队人马忽然在距离黄炎一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马蹄铁击打街心青石板的锵锵声,像一声声炸雷,在黄炎头皮上声声发响。
“娘的,这是冲着我来的嘛。老子怎么这么倒霉,财没发,还得受顿皮肉之苦。”黄炎哭的心都有了,“唉,不对啊,这不是逻卒。”黄炎透过灌木缝隙看去,发现马上的人都穿着皮袍子,戴着皮帽子。这些人不像是逻卒,倒像是来朝觐的回鹘人,对,是随朝觐使团进城的回鹘商人。这帮人从外面来,不懂城里的规矩,这八成是要去哪喝花酒哇。
“礼泉坊就有上好的花酒喝,可是,骚鞑子,凭你们也配去喝花酒。大唐的姑娘是你们碰得的吗?什么东西嘛。”黄炎在心里咒骂着,心境却渐渐疏朗起来。
“谢天谢地,老天待黄某不薄啊。”黄炎长松了一口气,美滋滋地想,“黄某马上就要发达啦,咱也去礼泉坊喝花酒,唉,不去礼泉坊,跟这帮骚鞑子搅在一起,恶心也恶心死了,对,老子去平康里,那儿才是达官贵人云集,才见品味。”
黄炎正美滋滋地想着,打北面来了两骑,赶来与回鹘人汇合,领头的急切地说道:“人就在馆里,跟我来。”说的是字正腔圆的长安话,这支回鹘人马随机跟着来人向礼泉坊奔了过去,不久,坊墙里就火光冲天,杀声惊天动地。
……
黄炎直到第二天午后才回到家,他婆娘见他一夜未归,早恨的咬牙切齿,一进门她就窜了过来,扯着黄炎的衣领就要打,黄炎叱道:“傻娘们,犯啥混,你看这是啥。”他从怀里摸出两个黄澄澄的金锭子,老婆乐的眼珠子都掉出来了。一声没啃,小心翼翼地随他进了门。一把抢过金锭子就往嘴里放。
黄炎笑道:“是真的,这哪能是假的呢。”
婆娘也判断出真假来,喜欢的欢天喜地,真不知往哪藏,想来想去,到门后取了铲子要去后院挖坑埋了。黄炎一把扯住她,问:“老二老三呢?快去把他们叫回来,哦,就说他外婆死了,咱们要去奔丧。”
婆子叉腰骂道:“你娘才死了呢,大天白日的有你这么咒人的吗?”
黄炎笑道:“我娘早死了,这回只好死你娘了。少罗嗦,快去,这回是真得走了,不走不行了呀,天要塌了。”婆娘没好气地嘟囔道:“走走走,平头百姓哪那么多事,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着呢,关你屁事。难道,你这金子是……哎哟,你这浑人,长能耐了,这不义之财,你也敢取。我地娘也,这日子是没法过了。”
婆娘正要撒泼,黄炎恼了,揪住她头发,噼里啪啦赏了一顿嘴巴子,末了又踹了一脚,这才恶狠狠地说道:“照我说的去做,天黑前就走,再敢胡咧咧,我一脚踹出你肠子来。”
婆娘被他打怕了,慌忙爬起来,一声不吭,拢了拢头发,就乖乖地去了。黄炎望着她的背影啐了一口,冷笑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这臭老娘们。”
打发走老婆,黄炎正想着躺下来眯盹会儿,忽听有人打门,砰砰砰的,声音甚是急迫,吓得黄炎腿也软脚一软,勉强问了一声:是谁。
“是我。”门外传来大舅哥的声音。黄炎胆气稍壮,勉强挣扎着去开了门。
大舅哥手里提着一吊肉,往他怀里一丢,说:“这两天你别去了,在家歇着吧。”黄炎道:“怎么了?跟你拌两句嘴,你就断了我吃饭家伙。”黄炎是手里有钱胆气壮,暗想,你就算求我去,我也不去了。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还说的好听。
大舅哥撇撇嘴,说:“莫胡想,你不吃饭,我妹子、外甥还要吃饭呢。礼泉坊昨晚发生杀人案啦,听说是帮回鹘人跟城里的一个贵人因为争一个女道士打了起来,两边都有硬手,杀的血流成河,末了还把座好大的道观给烧了,前前后后,听说死了上百人呢。上头有令,礼泉及周边几个坊全部戒严,咱就是想去,也去不成了,待在家歇两天吧。”
黄炎拍案道:“岂有此理,狗娘养的回鹘人国都灭了,还敢跑到长安撒野,奶奶的。”骂完又道:“不是我说你,你包这活可算亏到家了。”
大舅哥撇撇嘴,摇摇头,怏怏的正要走,忽而站住脚,回身问道:“不对呀,你昨晚不蹲在那吗,礼泉坊杀人,那么大的动静,你就没看见?”
黄炎笑道:“我真那么傻,在那蹲一宿?你们前脚走,我就溜回来了,翻墙进来的。”
大舅哥听了没多话,点点头就走了。他前脚走没多远,他的婆娘就带着两个儿子回来了,黄炎旋即把门一关,说:“什么都别问,赶紧收拾行装,走,去你老杨叔家避难去。”
黄炎当天下午就出了长安城,直奔南方,究竟要去哪,他还没想清楚,总之离开长安越远越好,大舅哥只知道一个贵人和回鹘人开仗,却不知那贵人是谁,黄炎却看的清清楚楚,那正是当今的柄国宰相、太保李煦啊。
说来也巧,李煦入京前,天子赐宅永嘉坊,他的大舅哥托人在那包了个通渠的活,一直干到李煦入驻永嘉坊新宅,那活还没完工,末日,李煦从大明宫归来,官袍未脱就到渠上查看,唬的一众人丢了家伙跪在泥地里,头也不敢抬。李煦官虽然做的极大,人却很和气,他招呼大伙起身,自家蹲在堤上和大伙唠起了家常,十分平易近人,即便如此黄炎也一直低着头不敢直视,只是在他临走时才敢偷偷地望了一眼,就是这一眼,让他记住了李煦的面相。
那晚他趴在沟里亲眼看到李煦在七八个护卫的保护下从礼泉坊里逃出来,他搀着一个女道士,抱着一个几岁大的孩子,似乎受了伤,走路的时候脚步蹒跚。回鹘人紧追其后,与李煦的卫士展开了激战。黄炎被这一幕吓呆了,怔怔的不知道躲避,李煦从他面前路过时,显然是看到了他,一连望了他两三眼,但没有叫破。
此后的事,黄炎便一无所知了,他吓得趴在荆棘丛里直打摆子,双手捂着耳朵,用力地闭着眼,喊杀声停息之后,官军封路前,有一段空档期,黄炎总算在市井混了这么多年,知道此地不可久留,便抱着盛金子的陶罐顺着水沟没命地往前跑,往前跑,直到跑不动了摔倒为止,他在那里蹲了一夜,天明时分才敢回家。一看地方都快到永安坊了。
虽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黄炎的直觉告诉他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长安城本来就是耍阴谋诡计的地方,这些年大唐名存实亡,这长安城里就更成了各方势力的角力场,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哪有个完的时候?黄炎本能地觉察到了危险,他想到李煦满身是血被人追杀的样子,就心惊肉跳,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既然有了一大罐金子,那还等什么,逃到南方某个偏僻的小地方躲起来,再观后变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