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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州的大雪一连多日,外面已是一片苍茫,纯白的世界。细雪纷飞中,一顶软轿咿呀作响,走得又稳又快,穿过了宫中的红墙绿瓦,从西边进菜的小门里钻了出去,莫如一片风雪中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串长长的足迹。
街上已是银装素裹,鳞次栉比的栋宇房舍都染成了琼楼玉宇。狂风呼啸吹得轿子上的风铃铁马叮咚一片。软轿的厚绒窗帘没有扎紧,冷风钻窗而入,与脚下的暖炉激烈交锋。——轿子里的周雨婷正皱着绣眉想心事,冷风一激不禁打了一个透心寒颤。
“娘娘,我们到了。”外头传来铃儿的声音。软轿一震,落下了,门帘轻轻掀起,露出铃儿冻得通红的俏脸,见周雨婷蹙着两条秀美,脸上尽是苍白,不由有些担忧地问:“娘娘,您还好吧?您的气色……”
“我没事!”周雨婷轻咬嘴唇道:“扶我下来。”下轿便是一座府邸,门第宽阔却不奢华,也没有一丝装饰,两扇朱红大门剥落了漆面,显得有些寒酸。周雨婷怔了片刻,抬起头看了看门匾上四个大字——襄安公府。
到了,就是这里。——武氏夫妇的府邸!
刘枫回都后,封赏了一大批护国有功之臣。其中便有三位开国县公,分别是武破虏、李天磊、还有孟大牛。其中武破虏的封地定在扬州庐江郡襄安县,因此便有了“襄安公”这个名头。——此外,这座府邸也可以叫做“靖贤侯府”,那是这里的女主人——武若梅的爵位!
想到这里,周雨婷心里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期望。——如果这个世上还有人能劝得殿下回心转意,毫无疑问,最有可能的就是这对夫妇了。如今武破虏还在南方,武若梅却在府里,周雨婷要找的人,正是武若梅!
可怜周雨婷一片慈母心,为了儿子什么也顾不上了,病急乱投医地跑到这儿来,其实她心里压根儿不知道,武若梅会不会帮她,又或者敢不敢帮她?毕竟,扶立储君可是干系武氏一门兴衰的大冒险!自己有这个人德么?痴痴站在门口,周雨婷只觉心里七上八下,竟是难以举步。
铃儿附在耳边悄悄地说:“事已至此,成败在天,我们尽力争取就是了。”
周雨婷诧异地回望一眼,铃儿目光炯炯地向她重重点头。周雨婷一咬牙:“好,我们进去!”
别看府邸如此寒酸,要进去可真不容易。武氏夫妇都是有名的孤臣,除公事外,从不与朝中同僚建立私交,铃儿好声好气地求告了半天,动之以情,塞之以银,奈何那混血儿门馆儿油盐不进,钱也不接,只认准了一条——公爷不在,侯爷刚出月子,不见外客!
铃儿心急又拿出一锭金子,足有二两重!硬塞过去说道:“一点心意您收着。这大冷的天儿,谁都不容易,您手抬抬,我们不就过去了?”
那门馆儿细眼眨巴几下,咧嘴笑道:“金子?金子好啊,可府里的规矩,拿钱就要丢命!请恕小的没这胆子!——二位夫人,慢走!”说着就要掩门。
“慢!”
周雨婷忍不住了,从手上摘下那只从小带到大的象牙扳指,隔着门缝塞过去道:“拿好了,这不是给你的!拿去给你家侯爷看看。——告诉你,见了此物,便是你家公爷也要开仪门迎接,你想死就别送!我倒要看看,武若梅见不见我!”
这话一说,又见那扳指镂空雕花如此精美,显是一件难得的宝物,那门馆儿立马称出了斤两,忙端正容色,“夫人恕小的眼拙,还请稍后片刻,小的这就去通报。”双手捧着扳指一溜小跑就进去了。
周雨婷和铃儿对视一眼,皆是一脸忧容。——一个门馆儿如此难缠,闹半天门都没进,此行只怕是……唉!
不一会儿,只听吱嘎一声,边儿上不起眼处打开一道侧门,那门馆儿探出头来,警惕地望了望,小声招呼:“夫人,夫人,这边请!”
周雨婷顿时满心气苦。——这算什么?明知是我来,就这么“礼遇”?武若梅的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王妃?!周家才刚败落,这就要瞧人脸色了么?哼!想到恨处跺脚便要一走了之,可又记挂儿子的前程,脸色一变再变,终究化作一声叹息,裙裾轻扬便入了小门。
这座府邸占地颇大,奈何无修无饰破落的很,周雨婷被领着走了半天,竟是没见到人影儿,心中暗暗纳罕:堂堂一门双爵,竟然清贫若斯,连个服侍的下人都没有?陡然生出这番感慨,对武若梅的失礼反倒看淡了几分。
终于,在内宅正房的卧室里,周雨婷和铃儿见到了武若梅——她半解了衣衫,正给怀里的孩子喂奶。
或许是这一年来的过度操劳,又或者之后的安胎补药进的猛了,武若梅直到八月头上才气满胎全破了羊水,比预计中的十月之期整整晚了一个月!而且……还是难产!
这年头,女人难产就是鬼门关里踏进了一只脚!不用刘枫下令,所有人都知道,那不是一般的官家宪太太,而是军略院长,楚国第一巾帼大臣!——抢救!尽一切可能抢救!
所幸,老天开眼,在楚国第一稳婆陆易巧的全力救治下,总算母子平安,武家多了一个八斤重的大胖小子。就为这个,陆易巧除了诰命外,竟也得了个“开国男”的爵位,这在非军功不封爵的楚国,也算是少有的异数!
孩子的名字是楚王赐的,叫武继业,承诺了如果他十四岁之前从军略院毕业,那就直接晋封“开国男”!
楚王对武氏一门的恩宠,已到了这个地步!
听见人来,武若梅继续喂奶,头也不抬地吩咐:“二位请坐。——张叔你退下吧。哦,对了,去厨房吱一声,叫王姨把剩余的赤豆烩一碗粥煮了,给我发奶。这几日奶水薄了,业儿饿的直哭呢。”
“哎!小的这就去!”
那门馆儿“张叔”扭头就走,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又问:“前日老爷托人捎来十斤土瓜根,听说很有效的,叫王姨熬碗汤吧!”
“行了行了,看着办吧。没见我这儿有贵客么?去去。”武若梅微笑着赶人,张叔憨憨一乐,一叠声去了。
赤豆……土瓜根……周雨婷是生过孩子的人,知道这两样确实是发奶的食材,可也是最便宜最低等的货色,还从一千里外的南方托人捎带过来……拜托,你们可是堂堂公爷侯爷,用得着那么节省么!?
见张叔走远,周雨婷铃儿傻愣愣坐在那儿,武若梅笑了笑,轻轻放下孩子,系衫肃容收拾停当,这才起身,转向周雨婷郑重施礼:“微臣武若梅,拜见王妃娘娘。——娘娘微服至此,行踪隐秘,微臣怕坏了娘娘的大事,不敢冒然参拜,失礼之处望娘娘海涵。”弯腰的同时,双手递还了那枚象牙扳指。
只一句话,周雨婷心气一下就顺了,接过扳指,带上,便露出了笑容:“好啊,不愧是军略院长,细雨堂主,这份机警,当真难得!——快快起来!”
武若梅一笑起身,“铃儿,我们也好久不见了。听说你嫁给了程平安?——早在卧龙岗时我可就瞧出来了,你们俩啊,郎情妾意好不知羞!怎么样,他待你还好么?”
铃儿回想起当年岭南战役时,两人不打不相识的一番渊源,心中也自感慨,笑嘻嘻道:“嗨,我那傻哥哥啊,别提了,整个一木头,一门心思就知道打仗,好生无趣!哪像你家公爷,又会打仗又会疼人,那才叫人羡慕!”
拉了几句家常,周雨婷适时接过口去:“若梅啊,不是我说你,女人遭了这罪,最是伤元气的。这才几个月?你的身子啊,得好好将养!光吃这些个,怎么行?——铃儿,回去你再过来一趟,从内库里拿二十支老山参来。哦,对了,皇宫御花园里还养了几只活鹿,你叫鸾卫捕一对儿送过来!——你那天大出血,脸白得跟纸一样,现在想来真叫吓人……鹿血最补的,你每天喝一点,喝足一个月,什么都补回来了!”
周雨婷絮絮叨叨地吩咐,铃儿一脸认真地记下,又煞有其事地一条条地复述出来,往复三遍没有半分差错,周雨婷这才满意地住口,对武若梅笑道:“朝廷上下都知道,武氏一门高洁,俗物看不上的,姐姐也不坏你规矩,这些礼物权当是大王赐下的犒赏,武侯爷,你可不能推辞呀。”
武若梅一直微笑着看对面主仆俩表演,此刻听了周雨婷的总结发言,淡淡一笑,“娘娘如此恩赏,若梅惶恐,先前又蒙娘娘赐以凤辇鸾驾的荣幸,心中是万分感激的。娘娘,若梅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您到底有何吩咐,请说出来,若梅自当勉尽微薄之力。”
周雨婷大喜,她就等这句话,立刻就想开口诉说自己的请求。
不料武若梅就抢在她开口前的一瞬间,说道:“只除了一件事例外!——拙夫临行前吩咐过,睿王子的事儿,是大王的家务,叫我无论如何不能妄加插手逆了尊卑,否则的话……那死没良心的回来就要休了我呢。娘娘,您最是通情达理,若梅成个亲不容易,您是不会在这上头逼我的,对吗?”
周雨婷脸上还残留着笑容,嘴巴张得老大,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过了好一会儿,周雨婷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垮下来,胸膛起伏,呼吸急促,两眼紧紧盯着武若梅,目中射出绝望的眼神,渐渐黯淡下来,变得死灰。
那眼神饱含着母亲特有的凄苦与悲伤,深深刺痛了武若梅的心,不由转过脸去,试图避开这灼人的眼神,却正好看见自己的儿子正躺在榻上冲自己咯咯咯地笑,心里猛地一颤,似乎有什么东西,咔的一下,碎了!
“若梅,你好好休息。我……我这就回去了。”周雨婷摇晃着站起来,游魂似地往外走。
铃儿急道:“娘娘!”
“不要说了!是睿儿命苦,我这当娘的没用,怨不得人家。我们……走!”
周雨婷一手拉着铃儿,两人正要踏出房门,武若梅却突然叫住:“娘娘留步!若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