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扇子白了范成大一眼,说还有烧成熟肉的,你要不要尝尝?范成大脸上的笑容瞬间没了,他侧着身子绕过扇子,拱进旁边的小屋。
夜晚火葬场安静得像一面湖水,连一枚树叶降落的声息都清晰可闻。
梁子把尸体送过来就走了。死者是个建筑工人,四川那边过来的,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的,脑袋差不多都让角铁给齐齐斩掉了。本来范成大已经睡下了的,听见房门砰砰乱响,打开门,范成大吓了一跳,是办公室主任,还笑眯眯地看着他。要知道,平素火化工是看不见主任的,更别说主任的笑容了。范成大穿好衣服,主任说老范啊这样晚把你叫起来真难为你了,有具尸体得麻烦你马上开炉。啥人这样急啊?范成大问。脚手架上跌下来的,四川的,家人等着要骨灰回老家安葬呢!范成大说这样啊!嗯,确实是急,我马上开炉。
出门来,范成大拐到值班室边,值班室一个进出,柳姨妈住里屋,扇子在外面一间搭了一个行军床。
凑过耳朵,范成大听见了扇子的呼噜声,范成大举起手准备敲门,想了想他的手又垂了下来,转身走出去几步,他又回头走到门边,毫不犹豫地敲响了门。
扇子揉着眼睛打开门,愤愤地说半夜三更敲哪样**毛?
送人过来了,主任喊开炉呢!范成大说。
“夜半三更开炉烧人,哪来的规矩?”扇子咕哝着。等他披上衣服出来,范成大都走出老远了。
掀开面上的塑料布,范成大就被哽着了。血肉模糊的脑袋黏糊糊地歪在一边,齐脖的巨大创口堆满了黑黢黢的已经凝固了的血,还有血泡从一团黢黑的缝隙处咕咕往外冒,特别是血淋淋中那双还睁得斗大的眼睛。范成大忽然听见身后一声惊叫,回过头,扇子一屁股落在墙边的椅子上呼呼喘着粗气。
“惨绝了,妈妈的。”他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
“看你,不是还当过兵吗?”范成大说。
“老子是当过兵,可没杀过人啊!”
范成大说你去打盆水来,扇子看了他一眼,脑袋歪开,不说话。范成大看扇子没有动作,也不喊了,自己拐出去打了一盆水进来。
范成大开始在血糊糊的脑袋上来回抹,脑袋抹干净了,脚边那盆水也变成了血红色。把水倒掉,范成大从小屋里拿来剃头工具,准备下剪了,看见扇子还歪在椅子上,两个鼻孔里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两团餐巾纸。范成大说你到你妈那里拿根缝衣针和一卷棉线来。扇子瓮声瓮气地问:“你想干啥?”
“叫你拿你就去拿!”范成大的口气忽然变得僵硬了。
扇子拿来了针和线,柳姨妈也跟着过来了,披件单衣,火化间有些凉,一踏进屋子她就打了一个寒噤。范成大扭头看见了,就说你来干啥呢?这天凉飕飕的。像是在关心,又像是责怪。扇子把针线扔给范成大,一脸的乌青,倒不是让他去拿针线他不乐意,而是刚才范成大对老妈说的话让他很不受用。
“你谁啊?轮到你问三问四的。”他心里说。
柳姨妈把头凑过去,身体剧烈抖了两抖,披着的衣服滑落了下去。扭过头,她低鸣着说这是咋整的,咋成这样了,我还说扇子拿针线干啥呢。
柳姨妈呜呜哭着,范成大也不说话,他低着头,把歪在一边的脑袋掰过来,和断开的脖颈凑在一起,对齐,然后仰起头穿针,屋子里灯光不好,穿了好一阵都没有穿进去。柳姨妈看了,接过来穿,鼓捣了一阵还是没有让线透过针眼。扭头看了看窝在椅子上一脸难看的扇子,柳姨妈生气了,说你倒享清福了,过来把针线穿上。
扇子一甩手说:“那是我们干的事情吗?我们负责的是把尸体烧了。”停了停他又小声补充:“娘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声音很小,柳姨妈还是听见了,她蜷起拳头过去给扇子的脑门吃了一核桃,咚一声空响。扇子跳起来,瞪着眼,柳姨妈也瞪着眼,扇子最终被母亲看毛了,才不情愿地把针线拿过来。
屋子里安静极了,只有轻微的呼吸声和针尖穿透皮肉的声音。柳姨妈和扇子静静地看着范成大缝合,他缝合得很慢,每缝一针都要抬起头长长地吐一口气。此刻,柳姨妈脸上的惊惧已经退潮了,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每一次针尖穿透皮肤,她的嘴唇都要紧紧地咬一次,仿佛那针尖会刺痛躺着的人。
范成大脑门上布满了汗珠,柳姨妈侧头看了看聚精会神的范成大,眼里荡开一片温暖的涟漪,她回手捞起衣袖,往范成大的脑门上抹了抹。范成大也侧目看了看她,嘴角拉开一线笑。
砰的一声,扇子摔门出去了。
两人看了看还在来回抖动的大门,都没说话。缝合完毕,柳姨妈给范成大把椅子拉过来,范成大困顿在椅子上,嘴张了张说:“既然是亲人等着抱骨灰回去安葬,咋不见他的亲人呢?”
是啊!这事还真轮不到你呢。柳姨妈说。
柳姨妈拿来一块白布,范成大把尸体裹好,推上焚化台,他又开始念叨:
昔时贤文,诲汝谆谆,集韵增文,多见多闻。
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
知己知彼,将心比心。
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
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
相逢好似初相识,到老终无怨恨心。
…………
手指往按钮上轻轻一按,焚化炉张开嘴,一团洁白跟着履带进去了。
“上天咯!”范成大一声喊。
柳姨妈脸上一片炽热。
五
扇子觉得范成大只有这样恶心了,特别是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来来去去收获的都是白眼,连食堂里打饭的那个乡下妹把一勺饭送过来的时候脸都厌恶地歪向一边,好像站在她面前的是个死人似的。扇子最不能容忍的是范成大的窝囊和无能,就是烧锅炉的癞皮也要奚落他:“范成大,我怎么老闻到你身上有股怪味呢,是不是和死了的那些好看女人亲嘴啊!”说完还露出一口黄牙呵呵笑。这时候的范成大该干啥干啥,不说话,也不看奚落他的人。
当然,没人敢和扇子这样说话。一是扇子一身的腱子肉能让人多少生出些怯意来,二是大家都知道扇子的堂兄是殡仪馆管事的。即使对他现在干的工种看不上,也只能在心里。还有想法更多的,食堂几个女娃聚在一起洗菜时总喜欢讨论扇子。一个说你看长得吧挺抻抖的,还有关系,咋就干那活呢?另一个说你是不是看上他了?前一个就把一手水甩过去,嗔怪着你胡说八道啥呢?低头想想,幽幽地说,要不是干那个活的,还差不多。
扇子最恶心的还不是范成大的怯懦,而是范成大没事时总喜欢往值班室边凑,跟老妈嘻嘻哈哈地说话。那些路过值班室的人看老妈的眼神也变得怪怪的了。
一连几日都没活,四周都冷冷清清的。一闲下来,范成大就开始磨他的剃头剪,拿根小锉坐在门边,两腿把剪子夹好,滋滋滋滋地磨个不停。有人路过,叉着腰骂,范成大,你他妈弄出这声都快让人倒牙了。范成大抬起头,看着骂他的人笑,笑得对方都不好意思发火了,摇摇手走了。黄昏的时候,吃完饭后范成大就出来走走,步子总是不听话地往值班室那边抹,好像都成下意识了,快抹到值班室了,范成大就停下来了。扇子端张椅子靠在值班室门口,两个眼睛直直地盯着范成大。范成大有点虚了,佯装看看左左右右的花花草草,慢悠悠地折回去了。回到小屋子范成大有点恼自己了。又不是偷人抢人,我虚他干啥?他想。但是去值班室的念头却被浇灭了,后脑勺全是那双直盯盯的眼睛。
夜上来后柳姨妈也搬条椅子和儿子坐成一排,四下张望一阵就问扇子:咋不见你范叔呢?扇子阴阴地说:说不定自己爬到炉子里去了。柳姨妈就轻轻给扇子后脑勺一巴掌:撕你嘴,胡说八道。扇子又说:他和我无亲无故,也不是我啥子叔,麻烦以后在我面前不要这样称呼他。
柳姨妈又扬手,忽然觉得儿子的话里有股辣椒味,想想手又垂了下来。
坚守了两天的值班室,扇子熬不住了,一大早起来进城去了。
中午饭一过,范成大磨磨蹭蹭就过来了,柳姨妈照例坐在门边缝老衣,细针密脚地走着。抬头看见范成大,两个人就笑笑,柳姨妈起身,范成大摆摆手,说凳子不用搬了,我就是随便走走。柳姨妈回身坐下来,把手里的活计搭在板凳空着的一头,说好几天不见你影儿了,都忙啥呢?
范成大斜靠在一棵粗大的梧桐树上,一只手轻轻地拨着一块老旧的树皮:“没啥,把剃头剪子拿出来磨一磨,都钝了。”说完他又抬抬手,说你忙你的,不要管我。柳姨妈重新捡起老衣,却没有下针,而是看着远处苍苍莽莽的山林子,眉宇间爬上来一层淡淡的愁苦。看了一阵子,她又转过头看了看范成大,然后她长长叹了一口气,低头把针扎进棉布。
远远地,扇子提着两个塑料袋子沿着狭窄的水泥路过来。范成大总算把那块老树皮给揭下来了,他随手把树皮往草地上一丢,说今儿人少,我该吃饭了,要不食堂就关了。
柳姨妈启启嘴唇,想说什么,抬头看,范成大都消失在路的尽头了。
六
前几天闲得要命,这两日却忙得起火。
一大早殡葬车就进进出出的好几趟,梁子和几个运尸工赶趟儿似的跑来跑去,几趟下来,陈尸间堆得满满当当。
在陈尸间门口,梁子摘掉口罩喘着气对扇子说:“操他娘的,煤洞透水给淹死的,全是鼓鼓囊囊的,那肚子大得哟!”
“臭了吗?”扇子问。
“都给泡好些天了,你说能不臭吗?”梁子答。
“妈的!”扇子一撇嘴,“你倒是完事了,接下来该我倒霉了。”
“你憨啊!有范成大啊!你享福了。”梁子笑着说。
扇子的确是享福了,第一具尸体推进来,范成大就打好水等着了。扇子则戴着个口罩坐在墙角的椅子上。
扇子嘿嘿地冷笑:“你体力过剩啊?后面还一大串呢!”
范成大也不理他,慢慢地在黑咕隆咚、鼓鼓的肚子上擦拭着。扇子一直冷笑,看见范成大扯直棉布在死人的脚丫子里来回拉时,扇子笑得更厉害了。擦完了,范成大出去把水倒掉,没多久提着个瓷盆进来,腋下还夹着一沓纸钱,把火盆放在死人脚边,蹲下来一张一张地烧。
“是你爹啊?”扇子说。
“都是些外地人,没几张纸钱回不去。”范成大说。
范成大的动作和他的性格一样的缓慢,最急促的,就是把人送进炉口的那一嗓子:
“上天咯!”
烧完一具,接着一具,范成大都一样的程序,不疾不徐,有条不紊。
扇子就这样看着。开始他还冷笑,还骂,渐渐地他就不笑了,也不骂了,静静地看着范成大。纸钱燃烧的光照着范成大的脸,安详、肃然,看不到半点悲喜,平静得如一块千年的青石板。扇子开始可怜起范成大来,无儿无女,为了几个吊命钱,整天和这些脏兮兮的死人凑一起,在别人眼里,范成大都快和一具尸体差不多了。但扇子搞不懂的是范成大为什么这样做,扇子见过新修的火葬场那头的焚化工是怎样干活的,白衣白裤白帽白口罩,整个人遮得密密实实的,和死人保持着让人信服的距离,推进来,送进去,一触按钮,万事大吉。要想让他们在完成这个简单的过程时轻一点,慢一点,还拿死人当人看,可以的,家属奉上一条香烟或者一个红包,死者就不会有磕磕碰碰的疼痛了。
范成大佝偻着腰蹲在地上,墙上就有了一个枯朽的弧形。扇子心里忽然有点堵,他站起来,走过去,从兜里摸出一个口罩递给范成大,范成大艰难地反过身,摇了摇头。
“不要算球!”扇子狠狠地说。
最后一具尸体推进来,梁子靠在门上看着扇子挤眉弄眼地怪笑着,笑完了甩给扇子一支烟,刚点上烟,听见范成大发出一声深不见底的叹息。
“还是个娃娃呢!”
扇子凑过去,虽然已经变得肿大,但依稀能看出那是一张还泛着童真的脸。
范成大静静地擦,扇子和梁子悄悄地抽。
擦完,范成大低头去抬地上的盆,一弯腰,身体忽然一个踉跄,还是梁子眼疾手快,过来拦腰抱住了范成大。扇子也过来帮忙,两人把范成大扶到椅子上坐好。
“没事吧?你。”扇子问。
范成大摆摆手,他脸色很苍白,额头上还有密密麻麻的汗珠。
“唉!”范成大长叹一声,“多可惜啊!都是些还能蹦蹦跳跳的汉子呢!”
范成大仰靠在椅子上,昏黄的灯光照着他,他两眼紧闭,脸上的肌肉在不安地跳动。扇子和梁子倚在门的两边看着范成大。
忽然,那双紧闭的双眼里居然流出了两串浑浊的泪线。
七
早先的修县不是这样子的。范成大把两只脚塞到屁股下面说。
阳光朗照着,柳姨妈抖了抖手里的老衣,说你看看缝得好不好?对面盘着脚的范成大呵呵笑,说好好好。把衣服放下,柳姨妈忧心忡忡地说,真的不让你干了?
咳!范成大一挥手:“搬不动了,不干就不干了,饿不死,低保不是都办下来了吗?”
柳姨妈说那住处呢?范成大往远处指了指:“在铺子村租一间屋,二十块钱一个月,便宜呢!”
“经常过来坐坐。”柳姨妈说。
“看吧,可惜远了点,我看过了,得转好几趟车呢。”范成大说。
那个夜晚,范成大把焚化炉从里到外打整了一遍,一个人在焚化间里坐了大半夜,简单收拾了一些东西,乘着夜色走了。走到值班室门口,他本想给柳姨妈道个别的,在门口站了好久,最终还是没有敲响那道门。他艰难地翻过火葬场的围墙,步履蹒跚地消失在了茫茫夜色里。
扇子参加了岗位培训,回来看见母亲一个人坐在值班室外发呆,就问:“妈,你想啥呢?”
柳姨妈看了儿子一眼,眼睛又投向远处:“范成大走了。”
“走了?什么时候?”
“我也不知道,今早过去,看见门锁上了。”
扇子丢下手里的东西,跑到那间小屋前,大门紧锁。折过身打开焚化间的大门,墙角的椅子上摆着一个老旧的剃头箱。
从此以后,火葬场的人再没见过范成大。
其实范成大偷偷回来看过一次,在一个夜晚,他站在焚化间外的一棵大树下,透过窗户,他看见一颗留着平头的脑袋,来来往往忙碌着。
最后,在夜色里,起来了一声高亢的喊声:
“上天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