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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来襄阳府,赵当世怀有三个半目的,其中两个与熊文灿有关。
一为探熊文灿口风。毕竟浴血奋战大半个月,赵当世不想到头来白忙活一场。好在从与会宾客及熊文灿本人热情的反应已可略窥出旁人对赵营看法,而陈洪范那一句“贤弟不日将受总兵职”更如定海神针,令赵当世的些许忧愁顿消。
当夜宴席散后,赵当世也留宿陈家庄园。次日拜见熊文灿,自是大大表了一番忠心。他心里清楚,在楚豫缺少根基的熊文灿有意拉拢自己。楚北地带乃贼患重地,纵有京营兵马为助,但客军未必能够长驻,最可靠者无出似赵营这般扎根当地的主军。张献忠本来是第一选择,但过往一系列的事实证明,赵当世会是更好的选择。
熊文灿虽然赏识赵当世,但囿于身份,说话留有余地。不过字里行间还是有意无意透露会把赵营推上第一等功绩。陈洪范私下又对赵当世坦白,言说半月前击破回营主力时的功劳其实已经报上了朝廷,而且从兵部传出的评价颇佳。这次再破曹营,等于功上加功,朝廷用人之际正需树立典型,必无亏待。熊、陈二人立场鲜明,赵当世也只能安下心,静观结果。
二为向熊文灿求两封荐信。赵当世为了往后的发展,积极拓宽人脉,有幸搭上熊文灿这根线,必须好好利用。据赵当世所知,熊文灿是受当今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杨嗣昌的举荐方得以起用总理,所以希望凭着这层关系接触杨嗣昌进而触碰到大明朝的权力中心。只可惜熊文灿一听到“杨嗣昌”三字,态度旋即暧昧起来。通过交谈,赵当世敏锐觉察出熊文灿与杨嗣昌的关系未必有想象中那么密切。实质上,熊文灿能受杨嗣昌举荐,大部原因在于杨嗣昌认为其人能贯彻自己“十面张网”的剿寇战略而非其他,论私交,两人此前几乎没有交集。且熊文灿上任后,杨嗣昌渐渐发觉剿寇的进展并非如自己早前所料,对熊文灿颇有微辞,然木已成舟亦骑虎难下,面对崇祯斥责熊文灿“玩寇”时,能做的唯有多替熊文灿开脱罢了。这些事赵当世都曾收到过情报,而今算是得到熊文灿的亲口证实,搭线杨嗣昌之事只能暂时搁置。
杨嗣昌不行,另一人郑芝龙倒是可行。崇祯元年,熊文灿代蔡继善为福建巡抚,并于同年招降称雄东南海面的巨寇郑芝龙,郑芝龙受职海防游击并领五虎游击将军印。当年年底,郑芝龙的义兄弟李魁奇因“争分贼资以不平激变”,“夺船背去,招纳亡叛”。熊文灿与郑芝龙联手数败其众,并招抚了李魁奇的臂膀钟斌,“大灭魁奇势”,最终助郑芝龙击败李魁奇。崇祯三年,钟斌与郑芝龙决裂相互混战,熊文灿亦为郑芝龙出力甚多。是以及至崇祯五年熊文灿离任时,二人交情颇厚。谈起郑芝龙,熊文灿便即放松下来,逢口必称郑芝龙的表字“飞黄”,煞是亲切。
赵当世很早就有与郑芝龙交往的想法,后来由陈洪范介绍,认识了郑家山五商中水行的把头苏高照,对谈投契。苏高照奉命来湖广考察棉田,原本计划七月中离开,但七八月间湖广流寇纵横来去,局势很不稳定,出于安全考虑,一直拖到了九月都未动身。现在回、曹二营皆败遁深山,楚北贼氛肃清,正是返程的好时机。
苏高照也参加了陈洪范的宴会,两人昨日照面后,赵当世得知他已经决定在九月中旬启程回杭州。计划中,赵当世希望能亲自与郑芝龙见上一面
,所以打定主意,趁此机会随苏高照一同去东南走走。然而内外事务缠身,一时半会儿难以抽离,所以委托了陈洪范出面,至少要将苏高照挽留到十月。虽然结果目前尚未可知,但见郑芝龙的准备自要提前做。有了苏高照这个介绍人,加上熊文灿的荐信,郑芝龙必不会怠慢。
熊文灿看重赵当世,区区一封信当然爽快答应。二者得一,难称圆满,倒也能接受。
辞别熊、陈,离开陈家庄园,前两个目的算是基本达成。赵当世并未回枣阳,而是绕过襄阳西成、文昌两门,从东城墙的阳春门进了襄阳府城。赵当世在城中仲宣楼与随行的周文赫分道扬镳,周文赫去县、府及按察使司各衙门完成三个半目的中的那半个目的。所谓“半个目的”,意指褚犀地的量刑事宜。褚犀地勾连曹营,开城门放贼入城,害死包括知县祝允成在内的官吏百姓无数,人赃并获,铁证如山,按律必是死罪,且祸及亲眷。但褚氏在襄阳府毕竟有些势力,赵当世行事谨慎,不想再出什么岔子,周文赫往各衙门跑一跑,也为防万一。赵当世自己,则孤身一个,去达成最后一个目的——探望华清。
掐指一算,自华清被接入襄藩王府中已历足足三个月。三个月来,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几压得赵当世喘不过气,虽然心中时时挂念,但终归无暇前往见面,相思之苦实不堪言。如今稍得空隙,赵当世便要抓住机会,一叙愁肠。
襄藩府距仲宣楼不远,赵当世牵马步行,辗转片刻便到了襄藩王府正门。门前绿影壁下正有仆役扫地,赵当世自报家门仆役代为传报,不久先是一阵笑声传来,赵当世循声望去,只见锦衣华服的朱常法大步流星走了出来。
两人相见,小叙片刻,朱常法双眼弯眯道:“赵大人往里走,父王已在茶阁等候。”说着,嘿嘿一笑,“郡主她也等着你呢。”
赵当世知他少年心性喜开玩笑,也不计较,乐呵呵地随他入府。王府占地颇广,整个风格仿江南园林而建,廊屋、假山、池塘等点缀不绝,风景秀丽,环境清幽。步入王府后园,一座仿唐楼阁矗立林木之间,赵当世沿着阁内的木梯走上楼阁三层。这是一间布置精美的厅室,厅室四面都有着格子门,只不过现在均已被拉开。通过格子门,走到绕有一周栏杆的外围向外看去,可以远眺见潺潺流涌的汉水以及远处那些苍茫的山峦,甚至连数里外陈家庄园外围的夯土壁墙也能够看清。再观室内,各种陈设家具也是别具一格,各具特色。它们之中有些产于本土,有些则取自日本、朝鲜,还有些造型奇特,所用木料赵当世从未见过,也不知是来自哪个奇异国度。
襄王朱翊铭正闲坐椅上,品着名茗,见到赵当世,起身相迎接。赵当世见过礼,环顾周围陈设,颇觉奢华雍容。但顾盼之间不见华清身影,猜想必是在别处。朱翊铭瞧他眼有迷茫色,以为他惊于室内布置,笑着说道:“区区小饰,不足挂齿,赵大人请坐。”
赵当世应了一声,转身之时不小心碰到一个香炉。奇怪的是,那香炉看似四平八稳、沉甸甸的,却只磕着一下,就壶身一斜,见势要掉下台子。幸亏赵当世眼疾手快,把它扶住,才保无虞。
朱翊铭笑道:“赵大人当真有眼光,这香炉所选材料是崖州上好的黄花梨木,是由府中老仆三年前从崖州带回的一块原木雕琢而成。”
朱翊铭说的漫
不经心,赵当世心下吐吐舌头想:“藩王之富果不虚传,这么大的黄花梨木都搞到手,真不知当初花了多少银钱。”一想到赵营之拮据,暗自叹气。碍于面子,也不好意思过多询问,只是笑着点点头,敷衍过去。
两人走到厅中的圆桌旁,相对坐下。这圆桌的材质赵当世却是识得的,必是紫檀木无疑了。正想着,又发现脚下触感不对,便向下一瞥,原来脚下竟是垫了两层毯子。上面的一层赫然是一张大虎皮毯,而下面的一层,赵当世从露出的一角推断出应是金钱豹皮。
朱翊铭又笑道:“这张圆桌所用紫檀木取自占卑国峻岭深林之中;而垫于其下的这张虎皮则是由索伦猎人在大鲜卑山猎得。一南一北,相隔千里,却在这里交会相逢,想来真正十分有缘有趣。”
赵当世拱手道:“谢王爷相邀,今日得令在下大开眼界!”
朱翊铭笑言:“赵大人客气了......这类东西不过俗物,又怎么入得了大人法眼?”话到此处,话锋一转,“近闻大人领勇壮痛击巨贼,迫其远遁,保我阖府安定,我襄藩在此聊表谢意。”说罢,拍一拍手。
赵当世顺他目光瞧去,但见阁旁轻薄帷幕微动,一阵淡香先飘入鼻,接着环佩轻灵,竟是一纤瘦女子翩跹而出。再瞧那女子面容,更是秀丽温婉,堪称国色。
“此女名唤‘连芷’,乃府中人自南直隶苏州府购得,擅歌舞、通诗书,温柔体贴,最会事人。过日子需得张弛有度,赵大人平日舟马羁劳过甚,有个善解人意的人陪侍左右,舒缓疲压,也是好的。”朱翊铭满眼都是笑意,朝那女子招了招手,要她给赵当世下跪磕头。
赵当世忙起身制止,并对朱翊铭道:“王爷好意,在下心领。只是军务冗杂,一刻都闲不下来,且贼寇未灭何以家为,往后更需兢兢业业放在公事上报效国恩,岂能就此沉浸于温柔乡中,望王爷谅解!”又补一句道,“她跟了我,必误终身。”
朱翊铭摆摆手道:“赵大人言重了。此女非狐媚子,知进退、懂礼数。我之本意,让她侍奉大人左右端茶送水、照顾起居罢了,怎么也好过军中那些粗手大脚不知轻重的糙汉。大人意下如何?”
对方以皇亲之尊言辞恳切,赵当世只觉再拒绝面上不好看,犹豫片刻道:“既如此,在下恭敬不如从命,谢王爷!”
朱翊铭仰头一笑道:“大人不必谢我,要谢,就谢华清郡主便是。”
赵当世听此话,心中一震,急切问道:“郡主?王爷可否细说?”
朱翊铭回道:“这都归功于大人的德行。华清郡主自入府后,时常感念大人庇护。前些日子,小王听说她身边一个梯己婢女没随来府,怕她寂寞,就将刚购来的连芷送给了她。她却想到大人身畔缺人服侍作伴,这不就让小王择机把连芷送给你了嘛。”
“她居然......”赵当世听了,心中一热,踌躇原地不知该如何回答,然思及华清心意,不禁一股冲动上脑,只求相见一面。
朱翊铭看他神色有异,关心一声:“赵大人,你怎么了?”
赵当世问道:“王爷,恕在下冒昧,郡主人现在何处?”
“如何?”朱翊铭一脸疑惑,“赵大人是要见她?”
赵当世正色点头道:“实不相瞒,我有要事与她说,望王爷行个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