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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算赵营,楚豫陕三省中具有强大影响力的官军统共四家,分别为左家军、陕西三边总督衙门、总理衙门以及勇卫营。四家之中,无论三边总督衙门还是总理衙门,官员流动性都很大,难以形成对御下军将的稳定节制,更不必提隶属京营编制、属外派性质的勇卫营了。
左家军却不一样。
这个以左良玉为核心建立起来的庞大军事集团并没有正式存在于官方文件,但事实上却足以左右楚豫局势。左家军中诸如金声桓、高进库、王允成等将领大多出自左良玉的提拔,是以虽隶属不同营头的编制,但都紧紧团结在左良玉的身边。便如祖大寿为首尾大不掉的辽东军,左家军既吃朝廷军饷,也想法设法从地方攫取资产补贴军需,插手地方军政、经营产业,实质已经可称为半个军阀。
左良玉显然也有拥兵自雄的心思。借用唐末山南东道节度使刘巨容的话,“朝家多负人,有危难,不爱惜官赏,事平即忘之,不如留贼,为富贵作地”,以流寇制衡朝廷同时稳步坐大,在这一点上,赵当世的想法与左良玉不谋而合。左良玉名声再臭,做人再不地道,至少当前,赵当世找不出第二个更适合“携手并进”的伙伴了。
赵当世很清楚,既为官军,所谓“剿寇”,正与玩火相当。玩好了,火越滚越大、熟食取暖,好处多多;玩不好,引火烧身死无葬身之地。没人愿意玩火,但身在其位身不由己,无论左良玉还是赵当世、无论为了自己还是为了麾下军将,都只能迈出这一步。
这世道,就连皇帝老儿都身不由己,更何况他赵当世!
和左家军联手,是赵营的既定策略,左良玉亲自领兵入楚,不管是否压于朝廷或自保,左思礼既然提到了这一点,很明显就是要卖赵当世面子。假面子也好真面子也罢,赵当世不可能置之不理。
作为回应,在与左思礼见面后的次日,赵当世便传令给驻扎在枣阳县北岑彭城的郭如克,让他率起浑营即刻北上进入河南,与左家军会合。
野战五统制中,侯大贵、韩衮已经随赵当世出征。徐珲坐镇枣阳县由马光春辅佐,他二人也不好轻动,只有郭如克可行。一直以来,赵营中都流传有“一侯二徐三郭”的说法,论资历和战绩,赵营中除了侯大贵与徐珲,确实也没人比得过郭如克。赵当世很赏识他,便想利用这个机会,考察他独立领兵的能力。当然,有一点面对左思礼赵当世决不让步——郭如克部在河南不受援剿总兵或河南巡抚衙门节制。左思礼并不迂腐,也表示同意。
又过数日,西营依旧屯谷城分兵在山野间搜杀劫掠,左良玉的人马亦未到达。赵当世心里清楚,左良玉把细,必是要等到郭如克部到位,才肯再走。随后,散布房县周遭的夜不收回禀,称曹营虽有异动,但多日来无甚进一步的动作,举棋不定。赵当世见微知著,立即叫来侯大贵与韩衮,要他们准备行动。
“张献忠拉罗汝才造反,结果姓罗的临阵退缩,想当缩头乌龟啦。”侯大贵张嘴大笑,“曹贼在枣阳给我军打得够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韩衮才从西岸回营,不及卸甲,微微喘着气道:“谷城上下如今已经尸如山积,掘地三尺能搜刮的东西都给西营搜刮了去。张献忠久久不动,不知为何。”
“为了等罗汝才。”赵当世说道,“张献忠虽强,毕竟独力难支,罗汝才犹豫不决,他也不好贸然行事。”
“我看罗汝才已经吓破了胆,好不容易讨了个官身,未必肯反了。”侯大贵不屑道。
赵当世左手托颔道:“房县穷乡僻壤,曹营扎在那里吃糠咽菜,日子过得很苦。罗汝才早有牢骚,但下不了决心。我若是张献忠,接下来必然要出手推他一把。”
“怎么推?”
“打下房县,罗汝才不叛也得叛。”
侯大贵与韩衮对视一眼,同时道:“张献忠要打房县?”
赵当世回道:“必是要打。”继而解释,“胁迫罗汝才共破房县,罗汝才再无退路。此外,以张献忠之精明,定然知道各地官兵都已经在赶来剿他的路上了。陕西闯营现在一蹶不振,他进去没有接应就得给郑崇俭和楚豫追兵包了饺子,一时半会儿不会去。湖广我说过了,他亦不会走,河南同理。而房县处郧阳府腹地群山之中,正好借地势掩蔽,待时机成熟再定进计不迟。”
“那咱们可得早做准备,不能让姓张的奸计得逞了!”侯大贵双手一拍腰,“我和老韩即刻点起兵马,准备作战!”
赵当世思索着道:“理是这个理儿,但奈何形格势禁。左良玉出兵声势浩大,但一路上磨磨蹭蹭的,想来不到月底踏不进楚北的地界。襄阳府的兵又靠不上,南边一众楚将咱们没交情,估摸着也各自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要紧,现在出兵,对付西营,只有咱们自己。仗当然可以打,但打成什么样,就不好说了。”
侯大贵一听这话,早先如炽战意当即被一盆水浇灭大半,噎言难语。韩衮皱着眉道:“可襄阳那边下了军令,要我营剿寇。我营又确确实实距离谷城最近,他左良玉可以用路上耽搁为由替自己开脱,咱们没这条件,若坐视张献忠焚城离去,不单朝廷要怪罪,这事传出去,也有辱我军威名。”
“你说的不错。”赵当世点着头道,“这一仗咱们逃不了。但我想过了,要打也不能在谷城打。若熊大人一定要我打谷城,我宁愿违抗军令。我之意,换地方打。”
“什么地方?”
二日后,谷城县西南盛康镇。
盛康镇坐落于汉水支流粉水岸畔,原来荒无人烟,名“黑虎峪”,成化年间水势暴涨,南河与黄土河两河冲击出一小片平原,渐成一小港口。如今居民数百户,口千余。
和赵当世预料相同,迟迟等不到曹营决断的西营耐不住性子,在将谷城夷为平地后,转军南下。张献忠心急,自与三千精骑先驰到盛康镇,霸占了镇上有名的雷祖庙休歇一夜后,随即钻入郧阳崇山中。其时西营的其余部队尚远远落在后头,王尚礼、马元利率领的西营嫡系算撤得早,也陆续抵达了盛康镇,而顺天王、二只虎等依附西营的杂部,还留在谷城“断后”。
“王总管的人都走了吗?”身宽体大的马元利跨在马上,满脸不高兴。
他属下的统领白文选跛着脚走近道:“回马爷,前番最后一拨杨副统领已经离了。”
“哼,只会沾光,倒也好意思。”马元利嘟囔道。他与王尚礼皆为西营总管,统率着除了三千精骑外的所有马步兵卒。只因王尚礼手下两个统领张惠儿、张化龙都是张献忠的义子,所以王尚礼那边各种好处总能抢在自个儿前头,他对此不满已久。但不满归不满,一想到张献忠那唯我独尊的面目,他就忍不住打个寒战,所有怨言也只敢私底下说说而已。
“马爷,咱们啥时候动身?”统领冯双礼不知何时站到了白文选的身边。白文选脚跛,冯双礼有点斗鸡眼,再一个没露面的统领祁三升是个地包天,每当他们三个一列站在自己的面前,马元利就不禁会想到长相俊秀的张惠儿与张化龙作对比,从而更加不快。
不过好在,张惠儿、张化龙都是人尽皆知的草包,只凭借相貌给张献忠看中,才得以攀升到如今地位。白、冯、祁三个长相差强人意,但做事都有几把刷子,这才能让马元利的心里稍稍平衡一些。
“等过了午后,让他们走远些,老子可不愿跟在小崽子的屁股后头吃灰。”
三人应命,冯双礼说道:“谷城的顺天王、二只虎......”
“管他们作甚,早些死了才好。”马元利不耐烦地挥挥手,将他的话打断,“都什么时候了,还谈这些。对了,走的时候,老冯你殿后,拆些屋舍什么的,用石块木头把道儿给堵了,别给官军追袭的机会。”
冯双礼答应一声,却仍有顾忌,吞吞吐吐道:“还有很多徒附,跟在后面,要是把道儿堵了,他们不也......”
“你驴逑的怎么?要翻天?”马元利勃然大怒,双眼瞪将过来,“这些人死一千个死一万个,抵得上老子营中死一个兵?你心疼他们,也好,给你一百人,你留在镇上,接应他们吧。老白,堵道的事,你来办。”
冯双礼大惊失色,慌忙跪下道:“马爷,小人绝无此意,只是......只是......”想来想去,想不出为自己脱罪的理由,一时间急出了汗来。
“只是那些徒附中,还有好些人身携干粮或少许钱财,搜一番,聚起来也不是小数目。”看着自己的好兄弟陷入窘境,白文选急中生智说道。
马元利闻言一怔,已而大笑起来:“对、对、对!哎呀,你这个跛子,下边不行,上边的脑瓜倒还挺灵光。我居然忘了这一茬。太好了,谷城县上下索财,都因姓王的巧言令色,占去了绝大部分收获,老子没捞到几个子儿。现在八大王他老人已经走了,这些徒附没人管,如此便宜不占白不占!”
“是的,是的,马爷明智......”冯双礼与白文选为了自保,也顾不上马元利说的什么,连连迎合。
一想到又有钱拿,马元利登时大感快慰,笑得合不拢嘴,同时马鞭一点,指着冯双礼道:“老冯,给你个将功折过的机会。你现在带着人去,把那些徒附全都检查一遍,搜得多少算多少。”
冯双礼面有畏难色,那些徒附大都是西营裹挟而行的流民,现在正由未到的祁三升部驱赶,往盛康镇慢慢赶来。他们虽然手无寸铁,但好歹有个三四万人,以自己一部之力,就算加上祁三升部,想在正午前将钱财搜集上来,太不容易。
白文选瞧出了冯双礼的疑虑,对马元利道:“马爷,前得消息,老祁赶着徒附尚在三十里外的狮子岩,不要说午后,日落前也未必赶得到......”
马元利摇头道:“不行,得等他。”
白文选知道马元利是放不下唾手可得的钱财,于是趁机道:“不如这样马爷。午后你我先走,让老冯去老祁那里办事。等他俩办完了事,再撤离,顺便将道儿堵了。总之在房县会合便是了。”
马元利想了想,觉得有理,便道:“也好,不耽误老子向八大王他老人家复命就行。”说完,突如其来,扬起一鞭重重打在了冯双礼的背上。
“唔......”冯双礼忽吃一鞭,咬着牙却不敢叫出来。西营自张献忠以下,个个御众严苛。马元利有样学样,也擅长以棍棒给部下长记性。冯双礼并不是第一次挨打,惊慌过后,很快匍匐,如往常一般,连呼该死。
“太久没教训你们,不知天高地厚了都。”马元利一勒辔头,“这事儿不给我办成,也别回来了。回来准保打死你。”末了猛吼一句,“听到了吗?”
冯双礼吓得抖如筛糠,白文选也跟着跪在马元利的马前,唯唯诺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