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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时好在七月底回到范河城,并带来了闯营即将出山的消息。这在赵营高层中当即掀起了轩然大波,赵当世放下襄阳府驻地军务,立即赶回范河城,召集分散各地的众文武商讨应对之策。
侯大贵对闯营没有好感,主张趁着闯营未起,尽快将之扼杀。亦有许多军官附和他,认为闯营若复兴,必对现为官军的赵营产生巨大威胁,纷纷劝赵当世先下手为强。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这些军官们大半辈子都在东躲西藏、寄人篱下中度过,好不容易经营出赵营在楚北的这小小基业,自不愿意受旁人染指,他们的担忧与自护之心赵当世十分理解。只不过,这与赵当世一贯的想法有较大出入。
顾君恩投赵营后,未立尺寸之功,却一跃位列高阶的军师之位,不免遭人非议。往昔覃奇功、昌则玉等历代军师,要么本为官宦有经验、要么出身老寇有资历,多多少少拥有让人信服的理由。反观顾君恩,在加入赵营前只是个承天府一个小小的庠生,名不见经传,不要说营中那些一向拿鼻孔看人的武夫不悦,就穆公淳、偃立成这般的读书人也都对他冷眼旁观。
赵当世有心让顾君恩表现,对侯大贵等人摇头,顺势说道:“诸位为赵营前途着想,我这里都省得。然而闯营出山之时,顾先生此前已经预见到了,我与他也早有定计。”
侯大贵一愣,暗想:“闯营的踪迹这几日才出苗头,这顾先生居然一早就料到了今日事态?莫非会卦算、通天象?”但既然赵当世说出口的话,他也不敢当着众文武的面去质疑,将信将疑看着顾君恩,说道:“不知军师阁下有何高见?”
经过惠登相事件的敲打以及一直以来受到营中儒生的熏陶,侯大贵现在已经将自己的暴脾气大大收敛,说话间也会加一些敬语谦辞。然而他此前的形象毕竟已经深入人心,是以现如今即便他刻意温言守礼,听在别人耳里,反倒有种阴阳怪气的讽刺意味。
顾君恩清清嗓子,先一拱手道:“高见不敢当。”继而慢慢立起,展声而言,“下愚之见,全从实际出发,句句恳切、字字踏实。”接着稍稍转身,对赵当世微微躬一躬身,复回对众文武道,“现下对抗闯营,不是最佳时机。”
侯大贵鼻孔重重喷气道:“人还是个孩子,你不打,等人长大了比你还高,你才打?怕是他打你。更何况闯营这种孩子,可是说长就长,一刻都耽搁不起。”
顾君恩笑笑道:“侯统制聪明人,一句说到点子上。”
侯大贵原以为他会怼自己,没成想突然受到夸奖,一只手指着自己鼻头,讷讷道:“我......聪明......”
顾君恩往下说道:“何谓‘不是最佳时机’?因为现下对抗闯营,实是拦不住、进不去、不值当。”双袖一抖,向前迈了一步。
这时穆公淳眼一斜,扭着脖子说道:“哦?愿闻其详。”
自打退下军师位,转而接手政务,穆公淳便不再效仿书中诸葛亮那羽扇纶巾、白衣飘飘的形象,却不知从哪里搞来一身奇形怪状的官补子穿在身上,示意自己已经不是当初的“闲云野鹤”,而是“体制中人”了。有人提醒他,补子上绣的象征文官的飞禽图案与大明规制中从不入流的练鹊到正一品的仙鹤都无符合,极可能是赝品。他当即勃然大怒,斥言要是正与朝廷规定符合了,可是大大的僭越之罪,上面的飞禽不从众,正合他超脱于世、不与俗流的品性。他态度激烈,从此亦再无人来冒犯他。
顾君恩瞧他揣歪捏怪的模样,心知对方对自己的位子心有不爽,行一礼,先顾问赵当世假意提问:“主公,下愚不料营中还有此等官员大人在,不知如何称呼?”一句话,倒像因为那不寻常的服饰而把穆公淳当成了外人。
赵当世点头笑道:“这位是我营中穆公淳、穆先生,足智多谋、文采斐然,现在掌管我营外宣内扬使司,一支笔杆子犀利胜过刀枪。”他当然知道顾君恩故意询问,但因有意扶持他,也就乐得配合作答,不过言语间同样给足乐穆公淳面子,没有太过厚此薄彼。
顾君恩闻言,长身作一揖道:“原来是穆先生,早听说穆先生仙风道骨,有卓世之才,有缘识荆,三生有幸。”
穆公淳本想仗着赵当世的夸赞再奚落几句,然顾君恩冷不丁一顶高帽给他戴上,到口边的话也瞬间说不出。踌躇片刻,但觉这姓顾的胡萝卜加大棒的手段使得行云流水不着痕迹,直让人有力使不出。既失去了先机,也不好再胡搅蛮缠,只得拱手作承让状,敛声不再相争。
顾君恩何许人,有智略更懂御人。军师军师,军中的老师,手无缚鸡之力,靠的就是以三寸不烂之舌服人。他一贯秉承着“武官要哄,文官要压”的策略,当下先后施展,立竿见影,侯大贵与穆公淳这两个文武中的急先锋,战不数合,就先后败下阵来了。
首战告捷,顾君恩再环顾众文武,均已噤声,目光齐刷刷向他投来。他晓得时机已到,继续说道:“诸位,对付闯营,我营有上下两策。一如适才下愚所言,下策,阻之;上策,与之。”一振声,“我赵营远还未到纵横捭阖之境地,凡事都应择优而行,今取上策,与闯营合作!”
王来兴问道:“之所以选上策,就是因为那拦不住、进不去、不值当?作何解释?”别人不敢说话不代表他不敢说话。
顾君恩借着这个由头展开话题:“所谓‘拦不住’,意指闯营起事太速,阻之不及也。”进一步道,“闯营声威,天下无对,现虽落魄,但仍有千余忠心骨干,河南正是大灾之年、哀鸿遍野,处处都是走投无路的百姓。不要说闯营出动,就看看李际遇之流,哪个不是趁着这股东风而起?连李际遇这等鼠辈都能在旬月间聚起数万兵,况乎李自成?此外,现在逗留河南的流寇,如一斗谷、瓦罐子等都已经与闯营暗通款曲,只等‘闯’字大旗一竖,必然群附追随,他们一盘散沙太久,太需要闯营这样的统帅了。”有关闯营当前的状况,都是郑时好从傅寻瑜那边听来,又转述给他的。
赵当世适时说道:“闯营现在已在河南的淅川,只需动一步,就是崭新天地。要用武力提前将他们镇压住,已经来不及了。官军一出,必然惊动闯营,等到了那里,闯营想必已提前发难、势大难制。若无法斩草除根,枉攻闯营结下梁子,有弊无利。”
顾君恩应道:“主公明断,且据下愚私下里搜集来的情报,近期又有土寇袁时中、刘玉尺、朱成矩等辈起事河南,但他们与李际遇并没有合并的迹象,若不出意外,闯营或许是他们更好的选择。”
庞劲明此时说道:“特勤司中查得河南众流寇与袁时中等土寇的兵力,若加在一起归于闯营,数量绝不低于李际遇,且战力会更高。”
众文武听了,对“拦不住”这三字有了较为清晰的认识,相互之间点头道是的多有。
王来兴继续问道:“那么‘进不去’是什么意思?”
顾君恩答道:“‘进不去’即难进河南。主公为郧襄总兵,镇守楚北,若无调令,岂能轻易跨省大动干戈?闯营还藏在山中不为人知,我营空口白话说‘领兵围剿闯贼’,以朝廷之警觉多疑未必会相信,反而给我营惹上不必要的麻烦。所以闯营没起事前,我军抓不到把柄,难进河南,等他起事了,自又回到了前头那‘拦不住’的一点上了。”更道,“再者,河南是左良玉的地盘,左良玉悬兵在外,自非常忌惮我营趁机入豫。十有八九会以各种理由阻挠我军行动,即便我军最后强行成行,但一下子又将左良玉也得罪了,立刻将双方矛盾激化,于往后布局大大不利。”
赵当世道:“李自成、左良玉皆强人也。我营固然蒸蒸日上,但必须走得坚实。以秦国之强,还得使连横之策,徐图缓进,步步为营。妄动干戈,多面树敌,是自毁前程之举。事有轻重缓急,依次解决方为正道。”
众文武深然其言,王来兴作为代表问到底:“最后的‘不值当’,不值在何处?”
顾君恩忽而眉头一紧,道:“这一点,方为我营联闯之要义所在。”
赵当世插话道:“顾先生曾以‘三不’相说,在场诸位大多也都知道。其中一‘不’,即为‘进豫不可’。主因便是有左家军挡在那里。”
王来兴一瞪眼,露出几分讶色道:“所以联闯是为了......”
顾君恩深呼口气道,“对,驱虎吞狼。河南一省,难立两雄,左家军又挡在闯营崛起的道路上,他二者,必要分出个胜负才罢。”
王来兴道:“若是左良玉胜了,那么闯营覆灭,自无可说,我营按照昔日对策继续走下去便是;可若是闯营胜了,那么......”说着说着,咽了口唾沫。
顾君恩接茬道:“那么斩断河南纠葛就在此一举,只要河南乾坤扫尽,便是我营的机会。”末了却是意味悠长的一笑,“闯营一旦出了河南,搅动天下又有何难!乱世出英雄,天下越乱,就越是我赵营的出头之日!如此良机,若被我营自己断送了,岂非大大的不值当!”
在场众文武人人怔目结舌,无不如痴如醉、心旌神摇,“天下”两个字在他们的心中久久激荡,引起热血沸腾。在这世间,没有人天生甘于平凡,只有被岁月磨平了棱角、打压了气焰的忍气吞声。他们渴望更大的舞台,即便现在的他们并不清楚自己在那时将要做什么。但船到桥头自然直,是大多数人的人生准则,若是人人都计划好了未来、看清了自己的天顶,那历史的长河中也就不会多出那些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奇迹。
赵当世当即一撩鲜红披风,挺身站起,说道:“闯营出河南,是他的机会,也是我赵营的机会。坐失良机者,蠢材;把握良机者,庸才;自创良机者,佳才。我赵营上下,文武济济,正要大展宏图,机会当然要自己争取!”
一时间,议事厅内众文武皆洪声应诺,声震屋瓦。
众嚣渐息,赵当世与顾君恩相视点头。在这里,实则还有一件要紧事没说。这件要紧事的灵感来源于傅寻瑜嘱托郑时好在御寨面见李际遇时的自作主张,虽说现在并不知道后事如何发展,但在赵当世看来,这却堪称他王霸之业的重要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