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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起左脚跨出高高的门槛,迎面扑来一阵冷风,大门两侧的枯枝晃动摇曳,站在门口的侯大贵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边笑边骂道:“贼怂的,几个月了,总算能出来透透气喽。”说着,回头一看,高悬的牌匾上“统权点检院”五个大字格外醒目。
“你行李不要了?”白巾白衣的统权使偃立成跟着走出来,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裹,“这里头可有你几个月来辛苦抄写红册的好几本成果,好好藏着,没事多拿出来观摩观摩,记着在点检院里待的这段日子。”
侯大贵瞄他一眼,道:“怎么,我说老偃,连着几个月对我颐指气使,我今朝重见天日,反过来支使你几下找找平衡,这就不乐意了?你的统权使司了不得,你个统权使也威风得很啊!”
偃立成马上笑道:“这说哪里话,我哪敢对侯总管你有半点不敬。在学习红册之余清院扫地、除草补瓦,身体力行,可是主公亲口吩咐的事体,我只不过奉命监督罢了。”
“嚯,还抬出主公来压我。实话告诉你他娘的,即便红册是你编的,你亦不及我更熟悉书中内容。若是不信,你我尽可以找个机会去主公面前辩上一辩,看看孰高孰低。”
“侯总管天资过人,这些日子的进步我等都看得分明,辩就不必辩了,我甘拜下风。”偃立成连连摇手,“我只是怕你丢了包裹里的要紧物什,要是日后主公问起来,你大可以把它们拿出作为勤勉学习的凭证不是?”
侯大贵听到这里,斜眼看着他,皱着眉点点头道:“你这话倒是在理的。”说着一伸手,把包裹抢到自己手里背在肩上,“这里头可都是我老侯的心血,可不能遗失了。”
偃立成道:“侯总管重获起用......哦不,学习有成出关施展,衙门里本该置办筵席庆贺践行,怎奈侯总管走得急,这筵席先记着,下次必定找补回来。”
侯大贵道:“筵席就罢了,你们这统权点检院清水衙门,我可不忍心让你们破费。日日青菜豆腐比和尚还规矩,吃了大半年,再多吃一次我可遭不住。”
偃立成无奈道:“大点检本人信佛喜斋饭,我们跟着也不敢铺张。”
统权点检院下面总共管着三个司,分别是稽察处置使司、外宣内扬使司与统权使司。这三个司中任职官吏都不多,全安排在一个大院内分置衙署办公,故而平日里公食亦是统一领用。作为院里最高领导人的大点检刘孝竑十分自律,很少沾荤腥。
上行下效,稽察使杨绍霆算是刘孝竑的学生,自然本分不逾矩。宣扬使穆公淳本就自命清高、有羽化登仙之志,饭都快不吃了,当然不屑大鱼大肉。只有出身施州卫大族的偃立成实在难忍没有油水的生活,偶尔托人带些鸡羊鱼肉祭祭五脏庙,但亦小心谨慎,浅尝辄止。
可侯大贵是什么人,大口吃酒大块吃肉,豪横不羁惯了的主儿。清汤寡水吃个一顿两顿还能权作刮刮肠油换换口味,一连几个月顿顿不变,他如何撑得住。因此苦熬至今,原来壮硕甚至积起些秋膘的身躯愣是瘦得小了一圈,往日里路过供奉着佛像的侧堂,眼神中都不禁带上了由衷的敬意。
实话实说,与侯大贵朝夕相处几个月下来,偃立成对他还是颇为敬佩的。
当初侯大贵因过失职,被扭送来衙署强制反省学习,赵当世明确指使,在未得他亲自许可前,侯大贵吃喝拉撒一应都在统权点检院衙署里解决,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可出院半步,否则不但侯大贵、统权点检院之下各司人员均受连坐。
侯大贵的为人,曾经在无俦营任参事督军的偃立成早就清清楚楚见识过,这样一个混世魔王寄居在充满儒雅文静气息的衙署里,当真要掀起一阵狂风暴雨。刘孝竑只负责接收侯大贵,后续当了撒手掌柜,特地指定了偃立成负责他的学习与起居。然而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偃立成惊讶发现,侯大贵却一改往日暴躁的脾气,也没有被被打压管制的悖逆不满,反而显得颇为心平气和。无论背诵并誊抄红册内容或是打扫清理院落屋舍,来者不拒,样样依言而行,从无半点抱怨。基本上偃立成要求什么,他就做什么,不打折扣。这样的服从换作其他人,偃立成不惊讶,但落到曾为赵当世二把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骄横跋扈的侯大贵身上,实在是破天荒的事。
随着忐忑的心渐渐放下,偃立成慢慢感觉到,侯大贵的的确确心怀悔过,否则过这种对他而言直如苦修的日子能忍一时,绝对无法忍上数月之久。一个酒色财气从来不离手的人能坚持大半年清心寡欲,这份毅力足以令偃立成对侯大贵改观。
“老侯,过不了多久,主公就会找你了。”
一次听了侯大贵原原本本将上万字的《当世恒言》一字不落地背完,偃立成忍不住说道。说完自己也对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恻隐之心感觉奇怪。
“用不着你管。”侯大贵歪着嘴,扭着头回道,眼中却难掩那一丝期盼。
去年底,赵营兵马大举调动的消息传到衙署,偃立成明显看出侯大贵的落寞。
“老偃,今日考什么?”
偃立成尚自出神,侯大贵已经大剌剌走到跟前,将早就翻烂了的一本《当世恒言》甩在他身前的案台上。
“唔......”偃立成回过神,略一思索,“你把策论第三篇与外邦蛮夷的那一段话默出来。纸笔在那边。”
“那段话算上今日这次是第十八次默写了,虽默的少,但那些字的形状,我早就记得滚瓜烂熟。半炷香功夫写不完,算我输。”侯大贵将要操练武器也似,呸呸朝双手吐了干沫,摩拳擦掌绕到另一端的书案后坐了下来。
昨日,快马送到汉中府赵当世的口信,让侯大贵离开范河城,即刻前往襄阳城与白旺交接,重新担任军总管的职务。
偃立成很兴奋,一路小跑找到侯大贵,喘着气把事情和他说了。侯大贵蹲在那里摆弄着自己手中除草用的小铲,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偃立成正自纳闷,待走出别院,方才听到院中侯大贵在纵声狂啸。
现下,天边初升的日光还有些朦胧,侯大贵就已收拾妥当准备出发。偃立成知道,统权点检院的小小衙署终究不是侯大贵该待的地方。
“报信的人说了,侯总管久在军旅,到了襄阳见了白旺,一切事情都有交待。”
“老子打过的仗编成书,就你统权点检院衙署地方全腾出来也堆不下,瞎操心什么。”侯大贵冷冷道,转头一问,“对了,今儿个衙署里怎么如此冷清,看日头,也该到班了。”
偃立成答道:“大点检刘先生与稽察使杨先生昨日带了人先去襄阳按例巡查评估军纪了。穆先生前几日就染病了,你没注意到。”
“让穆先生多穿点,每年天冷就生病,几年来没冻死算他运道。”侯大贵嘟囔两声,接着一伸手,“刚出来时你不说承宣知政院那边有信要我转交给吗?信呢?”
“塞到包裹里了。”偃立成说道,“是内务使何先生的信,要你交给襄阳的吴先生。”
“吴先生?哪个吴先生?”
“就是行医的那个吴有性吴先生。你不记得之前东南郑家有人患病落脚在城里,吴先生看过调养了一段时日就好了。数日前,襄阳那边派人来,言称有好些兵士患病,医药坊的牛先生觉着症状和郑家那人类似,就请吴先生去了。”
医药坊属榷商等内务诸事使司管,主事的牛寿通在赵营资历很老,给郭如克拔过箭并参与过揭发吴亮节下毒等大事,侯大贵也认识。吴有性则是早先从江南游历来湖广,在承天府给已故武官猛如虎治病撞见赵当世,随军被带来范河城的大夫。
“好,晓得了。”侯大贵一抬手,将包裹背牢,这时候衙署的皂吏牵来官马,他便顺势攀上马背,动作依旧矫捷利落。
初晨的范河城街道寂寥冷清,熹微的晨光洒下来,除了睡眼惺忪打着呵欠的两个皂吏以及侯大贵与偃立成外,别无他人。
“这里人真少,少的令人心慌。”侯大贵摇头不迭,“静悄悄的,真个不舒服。”
“都待了大半年了,怎么现在才说这话?”偃立成笑笑道。
“不清楚,在院子里屋里时没什么感觉,出了门就感觉出来了。”侯大贵扯了扯缰绳,“我侯大贵还是喜欢人多的地方。”
官马似乎感觉到了坐在自己背上的是个老手,抖擞精神,打着响鼻躁动地原地踏起了步子。偃立成看这蓄势待发的场面,一拱手道:“侯总管,一路保重!”
话音刚落,只听得一声急促的嘶鸣,按耐不住的侯大贵已然催动官马如离弦的箭飞驰而出。偃立成耳中所闻,唯余回荡在巷子里的那简短的大呼——
“你也保重!”
出了范河城,侯大贵肆无忌惮,纵情狂驰。不休不歇,向西沿着滚河直奔出十余里,很快进到襄阳地界。官马身上有烙印,范河城及枣阳县的地方弓手帮闲们眼尖,看见了就知趣不来阻拦,但襄阳府城东面驻扎着的军队可不管这套。一路畅行无阻的侯大贵旋即就被一队兵士拦了下来。
这些兵士所在的昌洪前营虽隶属白旺军,但侯大贵还未正式上任,他们自不会认侯大贵这个军总管,当下就要以马速过快滋扰军民的罪名将侯大贵逮治。
襄阳城未到又要身陷囹圄,侯大贵暗呼晦气,正争执不下,道边又来数骑,领头的见了侯大贵,在马上惊呼道:“侯......侯总管,你、你出来了?”
侯大贵气呼呼拿眼看去,认出是陈洪范家的小子、昌洪前营的统制陈威甫,没好气道:“是出来了,却不免要给你的好儿郎们再送回去。”
陈威甫哪里敢得罪侯大贵,问清了原委,知道侯大贵再次获用,一跃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更不怠慢,引众下马齐刷刷围在侯大贵的马前行礼。那几个和侯大贵叫板的兵士见状,惶然无措,陈威甫便道:“这几人无礼,属下请以鞭刑为总管解气。”
“不可。”出乎意料,侯大贵起手制止,“不知者不罪,算了。”
陈威甫听了,心里一惊,偷眼去看确定自己面对的确实是侯大贵本人,暗暗称奇。
侯大贵问道:“看你蒙一脸灰,是行了远路了?”
“总管料事如神。”陈威甫抬头道,“刚送家父和大少主一行人回来。”
“送你爹和......赵元亨?”侯大贵疑惑道,“还有别人吗?”
“还有几个人,人不多。”
赵元亨即赵当世从李自成那里收来的义子李来亨,陈洪范和他怎么凑到了一起?
“你爹一大把年纪了,去哪儿?”
陈威甫回道:“属下也不清楚,听爹说是受了主公的指派出远门,大少主他们也一样。至于去了哪里,爹他讳莫如深,属下也不好问。”
“几个月没出来见世面,许多事猜也猜不透、想也想不通。”
侯大贵听得是赵当世的委派,亦不追问,但喃喃自语。忽而一扬马鞭,大声道:“你们各司其职,我先走一步!”说罢,人马如影,迅捷如电,眨眼就不见了踪影,哪里还把遭到阻拦的小插曲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