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谁言秋风独自凉

红尘紫陌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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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上历尽艰辛,岳云和月儿总算找回通、泰节度使驻地。

    “云哥哥就要见到奶奶和爹爹了。”月儿一脸得意。

    云儿满心的欣喜,爹爹不善言语,但遭逢大难后总会无言的将他揽在怀里,轻拂他的头发。遇到惊恐危险,云儿则会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抓紧爹爹腰上的丝绦,那腰上的带子是云儿惟一能抓住的依靠。

    “小官人回来了!”营门口的士兵们见到云儿都惊喜得争相奔走相告。云儿放快脚步,压抑不住一腔死里逃生归来的欣喜拉着月儿向营里一路小跑,他要去见爹爹,见六叔还有王贵叔叔及张统制。

    迎面惊愕驻足的是王贵将军。

    “云儿,娃儿,是你回来了?”王贵原本一脸愁容,却绽出惊喜的笑,一把抱起云儿,拍了云儿屁股两下,又捏捏他柔嫩的脸:“可是吓到大叔了,梦里就觉得云儿福大命大,不会出意外。”

    云儿任王贵叔叔的络腮胡子在他笑脸上肆意扎弄,云儿发出咯咯的笑声:“云儿也想叔父,想军营。”

    王贵忽然放下云儿,神色紧张的嘱咐:“云儿,还没去拜见相公吧?营里出了点要事,你在帐外候着,王大叔等下来领你。”

    月儿心里有些失落,同样是虎口逃生,似乎众人关心的都是云哥哥,没人注意她这个丑丑的小东西。月儿忽然想到九哥,想到汴京皇宫那钟鸣鼎食的日子,黯然落泪。这若是在皇宫内,众星捧月的会是她。

    平日细心的云儿哥哥似乎被回家的喜悦充斥,没有留意到她的伤感,不容分说的拉了月儿随着王贵将军远去的脚步追赶去中军帐。

    帐外,亲兵朱大壮一把抱起云儿:“小官人,你回来了?”

    虽然是惊呼,但帐内嘈杂的声音远远遮盖了一切。

    云儿刚要兴奋的同平日疼爱他的朱大壮叔叔讲他一路的惊险遭遇,就听到一阵“哎呦”的呻吟声,那呻吟像是老者无力的长叹,伴随着沉闷的抽打声,此起彼伏的求情央告声不绝于耳。

    云儿好奇的目光就往营帐里随意一瞟,立刻吓得魂飞魄散。

    大帐内,两旁跪地很多将领,刚入帐的王贵大叔也跪在一旁。而正中,士兵们正在动军棍责打一人。

    趴在地上看不情头脸,只看到赤裸的下身裤子褪到脚腕,从腚到腿都是血红色,惨不忍睹。

    朱大壮一把捂住云儿的眼,低声嘱咐:“小官人,莫看。是任主管克扣军粮被相公下令责打八十军棍。”

    云儿心惊肉跳,他在军营这些时日,头一遭看到打军棍。平日张统制和爹爹哄吓他时,也多会拿军棍吓他。云儿见过那如荆条般缠绕的杖子,据说打在腚上比篾条还疼。可任叔叔平日和气待人,在岳家军却是上下都喜欢的好人儿,云儿不觉心寒不忍。

    月儿在一旁看得更是齿发皆寒。

    就见行刑的士兵喊着数:“四十三、四十四……”

    每喊到整数就将任士安绞拧的双腿从一侧换搭到另一侧,笞打另外一边。

    那军棍打在身上仿佛在打死猪肉,落下弹起,而任士安没有了声嘶力竭的哀号,只是徒劳的“哎呦”呻吟,不时从鼻子里发出垂死的哼哼声。

    “相公,任总管晕厥。”士兵收住手,探探任士安的鼻息。

    “相公,求相公开恩,免了任士安这剩下的三十杖。”

    “相公,岳翻愿意替任总管领这剩下的三十杖。不能再打了,会丢性命。”月儿看到六叔跪地求情,那焦急的神色双眉紧锁。

    “相公,相公棍下留情!”众将跪地哀求。

    “克扣军粮,罪不可赦。死罪已免,活罪定难再恕。打!”

    凉水淬醒的任士安,发出动物般垂死的悲鸣,口不能言,只是混沌的声音。

    “任总管,再熬熬。”行刑的士兵劝着,边将任士安的两腿交错换位,那皮肉模糊暗红色的腿已经体无完肤。

    行刑的士兵有意侧过任士安的身躯,避开旧伤,开始责打任士安的大腿外侧,任士安呜咽的哭声,在地上的挣扎盘扭,全然不顾及了颜面,在士兵按紧手脚下的徒劳,月儿和云儿看得瞠目结舌。

    平日哄逗他们玩耍的那和蔼可亲的任叔叔,总能讲些有趣的故事逗童子营的孩子们开心,今天却犯了军法被如此无情的责打。云儿看到六叔冲过去阻拦,甚至挡在了任士安的身上,又在父亲的呵斥声中被将领和士兵拉起,被爹爹一声痛斥,绑去辕门罚跪。

    六叔出帐时是被王贵大叔死死捂住嘴,不让他叫喊,生怕六叔口不择言冲撞到爹爹的威严。云儿知道六叔的性子,急怒之下口无忌惮,往往横话出口事后后悔,被爹爹寻到把柄狠狠教训。若是打军棍云儿是头一遭见,家法打六叔云儿是司空见惯的。

    大帐里只剩将官们无奈的摩拳擦掌,低声哀叹,间或有不忍的啜泣。

    任士安八十杖领完,在士兵搀扶下浑身发颤的伏地谢罪,被四名士兵架出大帐。

    月儿羞得躲到云儿身后不忍看,云儿却似乎看到了过年时舅父家里那头剥光皮的猪,血淋淋的被下人们翻来倒去的割肉摆弄。

    众人散尽,云儿和月儿进帐去见岳飞相公。

    月儿见岳相公只是平静的问了些大概,没有惊喜,没有伤感。

    却是云儿将赵立将军的血书蜡丸呈上展开时,岳帅眼里忽然波涛暗涌,怆然挥手喝令他们退下。

    月儿长舒口气,张统制没有责罚她的私自脱队寻找岳云的过失,反而对她们的英勇大加赞许。

    云儿拉了月儿回家去看奶奶,路过任士安的营帐,却见人进人出。

    六叔岳翻就在帐内,坐在任士安叔叔的床边。

    任叔叔趴卧在床,竭尽气力的说:“六郎,拜谢了。虎儿的事,就拜托兄弟将他送回老家。任某来世再报大恩。”

    六叔哽咽的声音,同周围的将官一道规劝:“任兄,行伍的汉子,八十军棍打不垮,忍忍,忍忍就过了。”

    云儿正欲进帐,却没提防同帐中出来的端着污水盆的亲兵撞到一处。

    “啊呀”一声惊叫,木盆落地,污水四溢,霎时间满地血水。月儿惊得惨叫一声,瑟缩的抱住了云哥哥。

    六叔过来,一手抓了云儿,一手拉了月儿向营房外走去。

    家里,因为云儿的平安归来,全家上下喜气洋洋。云儿被舅公抱坐在腿上,舅奶奶不停为他夹着特地为他做的葱花摊鸡蛋。家人的宠溺,每看及此,月儿就不免想母妃,想九哥。

    六叔岳翻却始终沉肃着脸,暴雨前的阴翳。云儿和月儿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岳相公却若无其事的喝酒,喜怒无形的脸上在老太太面前不时展现笑意,说些趣事。岳相公平日高坐中军帐,金口难开,一开就是地动山摇的大事。月儿已经习惯这一家人,家中的生活简朴,但岳婶婶能将简单的菜肴做得有滋有味。云哥哥平日就是一身朴实的粗麻衫,但却永远掩饰不住天生秀色、美仑美奂。

    小安娘贴在月儿身边,终于说出:“可吓到安娘了。心才回肚子里,也不乱跳了。”

    说罢和月儿相视一阵咯咯的笑。

    饭后,云儿偎在奶奶身边给舅奶奶和母亲眉飞色舞的讲着楚州回家一路上的见闻,六叔在一旁立着无声。六叔人在心飞,俨然满腹心思。

    “六郎,若有事你就先去忙,不必在这里陪娘。”奶奶说。

    “五哥在同舅父说话,岳翻等舅父回来就去。”岳翻草草应付。

    舅父一脸怒色的进屋,一脸窘态的应承几句拉了舅母离开,六叔已经疾步出屋。

    云儿猜想还是为了任士安叔叔被杖责的事,众人都在埋怨爹爹。可任叔叔如果真是克扣了军粮,犯了军法一定逃不过罪责。

    云儿去父亲的书斋问安。

    烛光窗影中,六叔岳翻立在屋中。

    云儿走近,六叔的声音洪亮:“任士安克扣军粮也是情非得已,任总管并非谋私,他此举虽谬,却是为了稳定军心。军粮不足,若是照常定额发放,怕顶不过这个月。一旦军粮用尽,兄长如何阻止几万饥饿的大军出去骚扰百姓?一人犯法兄长可以杀一儆百,若是全军犯法,相公能赶尽杀绝?但目前朝廷和张俊大人都不肯为通、泰解决粮草冬衣,任士安管着几万军队的吃穿,为了大局克扣些军粮,多屯些粮草为相公多些时间筹措粮草,虽然犯军法,却情有可原。岳翻私下问过任士安,他当然知道要向相公禀报,但任士安怕兄长不会答应。”

    岳飞冷笑一声,似是在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死有余辜!”

    岳翻猜透兄长的心思,忿忿不平:“任士安说,明知不可为也要为,这是为了岳家军的安危。任士安本可以推得干净,没了粮草闹出兵乱自有相公和朝廷负责。但任士安说,凡出了状况就要靠相公来想办法,也就不需要他这个总管了。兄长,如此对任士安,不公!兄长重责任士安,难道是怕人言可畏,难道是怕他损伤了兄长清誉,难道是用任士安的血来树立相公的威信?”

    岳翻口不择言的责难,岳飞一拍桌案,岳翻沉了口气,抖襟毅然跪在地上。

    “岳翻顶撞兄长,但凭兄长责罚治罪。只是岳翻有不情之请,岳翻已经决定,去投川蜀吴玠相公麾下效力。”

    岳翻不敢看兄长的目光,岳飞惊愕痛愤的目光稍纵即逝,随即缓和。随口说:“去意已决?”

    岳翻答了声:“是!”

    岳飞出吐口气,无言。

    “岳翻想,想落脚后接母亲前去同住。”岳翻索性吐出全盘:“娘一世受苦,岳翻想老人家过几天安稳日子。”

    岳飞冷笑:“娘怎生说?”

    “娘尚不知晓。”岳翻答道。“岳翻在广德军多留一日,不知道哪天也触怒了大哥的军法家法,不等抗金血战沙场,先枉送了性命。”

    岳翻冷眼奚落。

    “兄长可知任士安的儿子就在童子军中?这些年任士安忙于抗金,都无暇照管孩子。那没娘的孩子在童子营无人知道他身份,这回任士安自觉去日无多,才托孤要岳翻送那孩子去老家投亲务农,不想他再从军。怕这孩子亲眼见他死去,事发之初,他已经早早送了孩子在外面寄养。任士安嘱咐岳翻,千万不要孩子来但到他的惨状,怕孩子嫉恨相公。”

    岳翻唏嘘声传出,外面的月儿和云儿互视,猜想是何人。

    “兄长可知道那冯虎本名任孝天,是任士安之子?”

    岳云一惊,小兄弟冯虎同他出生入死经历过多次磨练,这几年吃玩在一处,从未听说他有爹爹。

    岳云蓦然的走开,月儿尾随其后,牵牵云儿的衣襟。

    “难怪他那次从任叔叔那里哭了回来。”云儿抽噎说。

    云儿记得冯虎同任叔叔是同乡,偶尔也去任叔叔那里走动。一次,冯虎从任叔叔那边哭着鼻子回来,屁股都被打肿了。云儿奇怪的问他为什么,冯虎只说他趁人不备,偷了一兜军粮想烤谷子吃,被任叔叔抓住了痛打一顿。当时云儿还嗔怪任叔叔为什么如此狠的打人家的孩子。转念一想,一次自己被爹爹责打,哭泣时冯虎为他揉伤,劝他说:“虎儿爹在的时候也很凶,打虎儿可是堵了嘴不要人听到,那巴掌蒲扇大,打得哭都哭不出声。”

    如此一想,怕这是一件事,军中无粮,童子营兄弟们饿肚子,冯虎跑到任叔叔那里偷粮食,被任叔叔抓住教训。又怕人听到,所以堵了虎儿的嘴毒打,打得虎儿声音都哑了。任叔叔是粮官,竟然都舍不得中饱私囊让自己的儿子多吃兜粮食。

    越州行在,赵构审阅奏章,桌案上展开着蜡丸拆开那赵立绝笔血书“血卫河山”

    冯益在一旁察言观色的试探:“通泰节度使岳飞上奏章上似是只字未提其子岳云在楚州大战中的功绩。据老奴听闻,那小衙内可是用了官家所赐的利刃,劈开了楚州水闸铜网,像只小狸猫子钻进了铜墙铁壁的楚州城去送信。”

    “铜墙铁壁?”赵构奚落:“也被破城了。”

    忽而又问:“那岳云现在何处?”

    冯益露出诡笑:“官家,官家可是怜惜那小云儿了?人言这岳飞其人阴冷似铁,在练达人情、洞察世事上却是个棒槌,看来传言委实不假。朝野上下,凭谁不费劲心思把自己的儿女送到天子身边,沾沾龙气,听些教诲,长些见识。想那小张绣在官家身边,为张家门楣平添多少光泽?偏这岳飞武夫愚钝,拿个水灵玉润的孩儿,小哪吒般惹人怜惜的玲珑子送到金人的虎口去。莫说是刀剑无眼,就是这孩子日后成人,耽误了读书的时光,岂不贻误了仕途前程?这乍听得云儿爬去水闸,潜入楚州,老奴这心里刀戳般的难过。”

    冯益徐徐倾吐埋怨不满,目光留意赵构的表情。他心知皇上心里所想所忧,不过是借他之口吐出皇上心中的郁气。

    听罢冯益所言,赵构微哂:“满朝文武皆若‘洞察世事’,怕都要畏敌不前,拥兵自重,引了帝王被敌虏追得漂泊海上去了。”

    冯益附和的笑,喏喏称是。

    “皇道清夷,天下为公。既然那岳云为国杀敌,深入虎穴,当赏必赏。着赵鼎~~不~秦尚书去查实。另外,传朕的旨意,赏那岳云蜀锦、苏绸各三匹,要珠白、云绛色的。”赵构一言,冯益退下。

    才出殿,遇到奉旨候在殿外的尚书秦桧。

    这位饱学多识的前朝状元,新近杀了看守的金兵,截获一车珠宝带了夫人从金邦潜逃回中原,在楚州地界登上了重返南宋朝廷的路。五国城囚禁的徽宗皇帝亲笔书信及对金国敌情详实的了解,令他在赵构面前平步青云。

    秦桧比起满朝文武,多的则是冯益等人都在议论的那点“洞察世事”、“人情练达”。分寸进退的把持上,怕秦状元游刃有余的本领无人能及。

    秦桧会因洞察到皇上一个稍有倦色的眼神而委婉自然的调转话锋,不仓促却还很顺理成章;秦桧会附和朝野上下每位官员的话锋,而轻易的点染进自己的观点,看似随和却不盲从。

    年轻气傲的帝王赵构反是愿意同秦桧闲谈,听他讲北国的轶事见闻,侧面听他对朝野上下的看法。

    楚州之围,派兵不利。三老将为保实力拒不援兵的事,赵构每念及不免愤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焉得的‘自家’实力?

    秦桧却委婉的进谏:若要稳定南宋根本,就必须有自己提拔信赖的将领。韩世忠、刘光世、张俊及四川吴玠兄弟,虽然忠勇,但都是旧臣,于赵构有君臣之义,却乏提点之“恩”。反是后起之秀岳飞年轻有为,人也聪颖,更重要是他早年投军就入的赵构麾下,那时赵构还是康王,勤王大元帅。岳飞的升迁不说平地青云,怕二十九岁号令三军手握重兵的将领古今都是寥若晨星。而这一切都归于赵官家慧眼识良驹的皇恩浩荡。感念此点,岳飞敢不尽心竭力,死保朝廷?怕此人到是将来皇上竑股之臣。

    秋风卷起黄叶,满地翻飞。

    赵构孤立御阶前,故国山川在金兵铁骑入侵接连不断的噩耗中喑然失色。愁闷之余,赵构怅望阴翳的天空,心中暗叹:“岳飞,卿家竟为何许人也?”

    【陌言陌语】

    史书上岳飞一百军棍打死任士安是在洪州换防的时候,紫陌在此将故事提前了一年,全为剧情需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