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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弯弯的静月,丝絮般浮云缠绕,淡淡的寒辉洒在青石小径,小院外听到凄惨哭声,那是奶奶撕心裂肺的哭诉。
月儿随在安娘身后加快脚步,声音渐渐听清,刺耳。
那老迈的声音哀婉凄凉,伤心欲绝。惊得月儿魂飞天外般,猜想岳家定出了大事。
奶奶的房门紧闭,房外端跪着岳元帅。一身居家时穿的灰白色圆领麻衫,月色流华洒在清俊的面上反添了几分凉意。
岳元帅,月儿心中那座无可撼动稳实的大山,平素只有番兵金狗对他跪地磕头求饶,只有他对手下发号施令,每次沉肃下面容,都会吓得云哥哥手足无措的惶恐,如何今天长跪在奶奶门外不起。
“娘,求你打开门,纵然千般不是,娘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只是娘不要伤损了身体。”李氏夫人在隔门劝阻。
岳翻六爷跪在一旁无语,满脸写着愤恨。
一阵夜风拂过,秋凉彻骨寒。李夫人吩咐人取来披风,搭在岳飞肩上,被岳飞抬手拒绝。久久才挤出一句话:“母亲尚在悲恸中,做儿子的哪里能顾自身。”
一阵脚步声,月儿看到云哥哥在老家院岳安的牵拉下过来,揉着惺忪的睡眼,仿佛同月儿一样,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
见爹爹和六叔等人长跪在门外不起,云儿的睡意顿时醒了几分,惶惑的眼睛看了父亲,父亲并未理他。再看向六叔,六叔搂过他到跟前。云儿忽然悟到自己不能站在这里,也缓缓的跪下,怯声问:“六叔,你惹奶奶生气了?”
六叔狠狠揉揉云儿的头,闭目沉吟片刻低声说:“你舅公适才去了。”
“去了?”云儿惶惑问:“舅爷爷还答应给云儿买豆糕吃呢,怎么自己跑了?舅爷爷还是为了拆城东房子的事同爹爹赌气走了吗?云儿去和舅爷爷说两句甜话,哄了他回来,奶奶就不哭了是吗?”
云儿一脸调皮得意的神色,似乎根本不知道事态的严重。
“你舅爷爷死了。”父亲的一句话,云儿的笑容僵持,搂着六叔脖子的手忽然冰冷,惊愕的目光凝视父亲。
此刻,月儿也吓得双腿发软。怎么会?中午吃饭时,舅公还偷偷摸到童子营,塞给他和云哥哥一人一块儿芸豆卷。甜甜松松的十分可口,就算在宫里似乎都没吃过这样的美味。舅公还刮了云哥哥的鼻子说:“别让你爹爹知道,不然又要打你。晚上早些去温习窗课,不要只顾练武,月儿也一样。明天舅公同你爹爹去巡视回来,路过城东的糕点铺,再给你们买了吃。谁个的书读得好,多赏一块儿!”
月儿还颇耍了小心思问了句:“那两个都读得好呢?”
舅公当时就笑得合不拢嘴:“月儿的心思就是多。都读得好,就都有赏。”
“那就是一人两块儿豆糕了?”云哥哥的眼里都冒着兴奋的星星,虽然可能是饿得眼冒金星。兵荒马乱的年月,能有口饱饭吃都是奢求,再能找到可口的点心,那就更是梦里美味了。
岳元帅平素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夜光中格外寒亮。
“云儿,跪过来。”岳元帅指了眼前正对门口的地砖。
月儿见云哥哥几乎是跪行过去,眼泪开始扑簌簌的落下,起初还是静静垂泪,似乎被亲人意外离去而惊愕,随即却是哽咽不成声。
“云儿,你舅舅犯了军法,被爹爹~~”岳飞紧咬薄唇,缓声说出:“被爹爹斩了!”
云儿止住悲声,眼前的父亲似乎于他来说格外陌生。爹爹平日治军严谨,云儿能够理解;爹爹前些时候责打任士安伯伯,铁面无私,虽然大家都在抱怨爹爹矫枉过正翻脸无情,云儿在痛心之余,也还能体谅爹爹的苦衷。但是,舅公从小就对岳家有恩。爹爹从军的日子里,整个家都几乎扔给了小舅公,为了给云儿请名师教授武功和学问,舅公偷偷变卖了姚家的家产。逃难的日子,有半碗粥,舅公都要分给奶奶和云儿先吃,有时还不讲理的安慰安娘说:“安娘,你是闺女,你哥哥是岳家长孙,粮食不够,要哥哥先吃。舅公、舅婆也不吃。”
那时,奶奶总搂了云儿偷偷说:“云儿,受人滴水之恩,要涌泉相报。云儿长大,一定要孝敬舅公。”
云儿那时还天真的说:“云儿努力演习武艺,认真读书。先找到爹爹灭了鞑子,天下太平后,云儿就去考个状元当大官,置办个大宅子,让奶奶、舅公、舅婆过上好日子,天天有粥喝,想喝多少粥就喝多少。”
孩子的理解中,喝上粥就是最大的满足。
而所有的承诺如今都成了云烟。
爹爹始终沉默,军人的做派,就是跪,也是腰身笔挺。
屋内的岳老安人却是哭得咳喘不停。
“奶奶,奶奶节哀。”云儿忽然扑到门前,摇晃着栓死的房门。
“奶奶,奶奶不要云儿了吗?奶奶让云儿进去,云儿去陪奶奶。”岳云的话声抽噎。
“母亲,母亲息怒!都是儿子不孝,惹娘亲伤心。”岳飞一把推开云儿,兀自以头叩地,声声闷响吓得众人忙去劝拉。
“娘,娘,求你开门吧。”李娃夫人哭得泣不成声。
云儿却抱住爹爹说:“爹爹,要叩头谢罪也是云儿来,爹爹还要保重身子去杀鞑子呢。”
“云儿!过来!”六叔忽然喝了声,瞬间的沉寂,岳翻冷冷说:“你此时认他当爹,不定什么时候他就拿了你大义灭亲,去染红他升官的红袍呢!”
兄弟二人怒目而视,云儿最怕六叔同爹爹过招。平素六叔对爹爹是敬畏有加的,爹爹一沉脸,多半六叔就会规矩老实许多。但近来,六叔同爹爹的顶撞不是一次两次,云儿一直担心这擦碰的火星,有一天会一发不可收拾的燎原。
门开了,奶奶老泪纵横,捶胸顿足的坐在榻旁,手中那根拐杖点在砖地上簌簌乱颤。
云儿贴到奶奶膝前,哄劝着痛不欲生的老人。
奶奶牙关战栗,断断续续的斥责:“他,他是你舅舅~~你亲娘舅~~娘惟一的弟弟~~~~当年黄河洪水,是你舅舅接济岳家,五郎你幼时,舅舅对你如何?姚家但凡有一碗粮,饿到他自己也要留给你吃。娘年过中年才有了你这个孽障,你舅父他是心疼为娘,怜惜你。你少年时想习武,也是你外公和舅父倾囊为你延请名师教习。五郎你~你怎么敢~~忘恩负义,怎么能杀了你舅父?”
“母亲息怒,儿子不孝,惹娘伤心。”岳飞沉默许久才挤出一句话。
月儿忽觉手掌生痛,是安娘紧张的手指紧紧抠进月儿的肉中一般,安娘痛楚无泪,眼中满是恐惧。
月儿眼里,岳元帅永远精神抖擞,永远沉稳持重。如一座巍峨的大山,无语向斜阳,却是稳然可依。军中家中他都是擎天玉柱般令人安然,竟为何被老太太如此痛骂教训。
“畜生!养狼也不至于白眼无情,你竟是狠毒至此!你反目无情杀了自己的亲舅父。”
老夫人奋力抡起拐杖,岳飞不躲不闪,凛然长跪。
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的骁勇大将,浑身的武艺竟然在年迈老母面前恭顺受杖。
“奶奶!”云儿跪挡在父亲面前:“奶奶,要打就打云儿,云儿愿替爹爹受责。”
岳飞侧头喝了声:“住口!”
又缓缓说:“孩儿不孝,劳母亲教训,儿子罪过。”
俯首顿地,任那拐杖打在背上,沉闷的声音。
奶奶年老体弱,两棍子下去已经是气喘吁吁。
“娘,舅父已死,难以复生。娘~~”李氏夫人转面拭泪。
“娘!容儿子脱去衣衫。军队军冬衣至今没着落,家里钱粮都用于贴补军用。打破了衣衫还要置办,还要烦劳老娘和娘子缝补。”岳飞忍痛脱下衣衫,俯身跪地,脊背腰间道道青红肿痕斑驳。
“娘,哪里都可以打,只求娘绕开背上那四个字!”
一句话晴天霹雳,老太太抡起的拐杖停在空中。
伤痕微肿中那深刺在背上的四个赫然大字“尽忠报国”,如雨夜闪电般晃眼夺目。
那是儿子岳飞二十五岁离家从军前,做母亲的她亲自请人为儿子刺上的。一针针刺在儿身,疼在娘心。她嘱咐儿子以国事为重,不要贪恋自己温暖小家,覆巢之下,安得完卵。不扫平金兵哪里来得天下太平。儿子就是背负了这四个沉重的大字,背负母亲的嘱托踏上军旅生涯。如今,这四个字赫然入目,却惊醒梦中人一般,让她停滞在空中的拐杖难以打下。
若谈为国,兄弟姚思安触犯军法,鱼肉乡里被百姓联名状告到军中,确实死有余孤;而于私,弟弟一家对岳家有大恩永世难报。
媳妇李娃跪地哭劝,老太太眼空蓄泪,扔下拐杖:“五郎,娘屈打你了。只是岳家忒对不住你舅父的情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