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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车进了村,村里一下热闹了。小孩们一个个围着汽车看羊叫,大人们却躲得远远的,探了头看,脸上露着说不清楚的表情。相互见了,就心照不宣地笑笑。也有与杨二宝亲近些的人,就到了他家,想帮杨二宝说几句话。但是,一看法院的人那么严肃,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杨二宝最终还是把汽车钥匙交了过去。他看出法院的人真的要撬车,不是吓唬他,就只好把钥匙交了。撬坏了车,处理的时候价格上肯定会有折扣,想了想,不划算。车被法院的人开出了车棚,羊车又咩咩地叫着开来了。听到羊叫,杨二宝的头立刻大了,一阵钻心的后悔袭遍了他的全身。早知是这样,还不如早把羊卖了,还能卖个好价钱,收回的钱,悄悄存起来,就是不给他们,看他能把我怎么样!现在让他们来了个连锅端不说,再由他们作价,肯定比市场价便宜多了。完了,一切都完了。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公证处的人早就作好了价,不论大小,每只作价二百元,一共算了两万五千二百块。杨二宝一听这个价,连说不行不行,起码平均得三百块。王庭长说,这又不是自由市场,可以讨价还价,你又不是只卖一只,卖一群,每只三百谁要?再说了,给了你那么长的时间,让你积极主动地还款,你却躲躲闪闪的不还。你不还,我们就得采取措施。说完就让杨二宝在单子上签字。杨二宝说,要是这样的价,我损失大了,少说也要损失一万多。我不签,这个字我不签,你们爱咋的就咋的去。王庭长说,你要不签也没关系,法院给你留一个没收单据就行了,到时候可以用它来顶去两万多贷款。杨二宝想,字可以不签,单据不可以不要。接过单据,手就微微颤了起来。他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就是三两万款的一群羊么,不就是一辆旧车么。没收了就让他们没收去,看他们再能把我怎么样!这样想来,杨二宝的心才踏实了许多。
羊群被车拉走了,小车也被人开走了。杨二宝看着眼前的一切,难受得要死。知道一切都完了,他的事业,他的家产,就像来了一阵风,都被卷走了。一阵揪心的疼,扯遍了他的全身。杨二宝原以为这一切过去了也就相安无事了。欠了公家的六十多万,他们顶去的也不过十万元,欠款的事也将不了了之,他们再能把我怎么样?然而,事情的发展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羊车走了,小车也被开走了,但是,王庭长他们几个还没有走。王庭长的下一个目标瞅准了他的一院子青砖瓦房。王庭长说,你这一院子房子能值多少钱?听话听音,锣鼓听声。杨二宝一听这话,就知道王庭长瞄上了他的这一院房子。杨二宝马上警觉了起来,便说,旧房子了,也值不上几个钱。王庭长说,你的羊、车、房子都是用来作为贷款抵押的,现在还不了贷款,房子我们也得没收。从今天起,你就不是这幢房子的主人了。
杨二宝啊了一声,半截嗓子就干了。杨二宝说,你们没收了房子,让我们一家老老少少怎么办?你们总不能让我睡在大马路上吧?王庭长说,你睡到哪里那是你的事,我们只是依法办事,别的管不了。杨二宝一听,睾丸一缩,头皮子就收紧了。没收了别的都无所谓,没收了房子就有所谓了。庄稼人有个讲究,家再穷,也是个家,房子再破,也是个窝。别的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一个窝。如果真的把房子给没收了,不仅仅是一家人的住宿成了问题,更重要的是他的老脸就没处放了。他无法面对自己的儿子媳妇和孙子,无法面对左邻右舍的乡亲们。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连窝端了,也就彻底倾家荡产了,还有什么脸面再见人?这比去蹲班房子还丢人。这样一想,豆大的汗珠就从杨二宝的脸上滚了下来。杨二宝想说什么,觉得嘴里干得像着了火,舌根也发硬了,嗫嚅了几下,才说,求求王庭长,开开恩吧!我的车,我的羊,你们没收了就没收了。可这房子,也值不了几个钱,你们要是没收了,我们真的得去睡马路。你们就看看我的可怜,饶了我吧。说着说着,泪水就溢满了杨二宝的眼眶,声音也变得哽咽了起来。
田大脚早就抹起了泪。杨二宝一说完,她就哭诉了起来,好心的王庭长呀,你就行行好,饶了我们这一次吧,你的大恩大德我们今生报不了,到了来世也要给你报。我们老两口,也就这样了,睡到大马路上,冻死了,病死了,拉球倒算了,反正也老了,迟早是个死。可是我的孙子还小着哩,总不能让他们也跟上受罪吧?
王庭长说,这不是我饶不饶你们的事,我是按照法律程序办事。你们还不了贷款,不拘留贷款人,只抵押资产已经够宽容你们了。请你们也不要为难我,应该理解我们的工作,配合我们的工作。
杨二宝一看王庭长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就死缠硬磨了起来。杨二宝说,王庭长,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要是有能力,我早就给你们还了,也用不着让你们这样三番五次的费周折,我也不会丢人败姓的让村里人看热闹。这样吧,我们也不为难你,你给我们宽限些日子,等我们找了新的住处,搬出去了,你们再来查封行不行?杨二宝这样说完全是有他的目的,他就是想拖一拖,来个缓兵之计,等过了这一坎,他再到县上找人说说情。但是,王庭长却不吃他这一套,王庭长自有他的想法,凭着他多年办案的经验,他知道该怎么做。他说,法律就是法律,没有什么可商量的,也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房子,我今天是封定了。你搬东西,也只能搬一些随身用品,电视机、音响、家具什么的,还不能搬,都要用来抵债。杨二宝见来软的不行,想想自己好赖也当过县上的致富能手,上过报纸,上过电视,在县上也曾风光过,大会小会参加过无数次,县上的领导也见过不少,对他说话都很客气的,你不就是一个法院的小庭长吗,能把我怎么样?这样想来,底气一足,也就硬了起来。杨二宝说,王庭长,你们这样做是不是太残忍了?你把我们全家老老少少撵出家门,让我们怎么过?今天我也豁出去了,我就是不出这个家门,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王庭长也火了,忽地站起来说,我们是依法办事,你要是耍赖,妨碍公务,我们完全可以拘留你。杨二宝也火了,拘留就拘留,反正我已经进过一次监狱了,也不怕第二次。
听到杨二宝与王庭长吵了起来,看热闹的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他们有的是出于好奇,纯粹是来看看热闹。有的是来看杨二宝的笑话。当年杨二宝财大气粗时,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他们有困难的时候向杨二宝张口求助,却被杨二宝回绝了。还是老天有眼,恶有恶报,善有善报,没想到你杨二宝也有今天!他们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看着王庭长越厉害,他们越是高兴。心想,你杨二宝当年要是不张狂,多行些善,也许不会有今天。也有更多的人是出于同情,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天旺给大家办好事的面子上,也想帮杨二宝说句好话。可是一看王庭长那么厉害,他又是来执法的,也就不好说什么。
杨二宝原以为自己豁出去了,王庭长会给他让一步的。但是,没有想到的是,王庭长比他更厉害。王庭长“唰”地一下,真的从腰带上解下了手铐,其他的三个执法人员也齐刷刷地站了起来。王庭长说,你要真的想再进一次看守所,我完全可以成全你。不过,我还想再问你一遍,你是配合我们工作呢,还是要继续阻碍公务?杨二宝一看那亮灿灿的手铐,脸色陡然变白了,他知道他们要来真格的了,不免有些害怕起来。但是,杨二宝毕竟不是三十年前的杨二宝了,时代也不是三十前的那个时代了。他略一冷静,衡权得失,也就慢慢变得坦然了起来。他坦然了,但是,家里的人却紧张了。田大脚一下挡在了杨二宝的前头,哭着向王庭长求饶说,王庭长,你开开恩,别拷我的老汉了,他已经快七十岁的人了,经不起再折腾,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咋办哩。一直没有说过话的天盼和天盼的媳妇,也一起护起杨二宝,大哭小叫地向王庭长求起了情。
就在这时,天旺出现了。天旺刚刚从城里办事回来,听到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就风风火火地赶了来。众人看到他来了,纷纷为他让开了一条道。他就从众人为他让开的那条道中,大步走了来。爹、妈、弟弟和弟媳妇的眼里突然亮了起来,仿佛看到了某种希望,然而,唯独父亲的亮光在他的眼里倏地闪起又倏地熄灭了。熄灭后,突然变成了一种暗示,那暗示,分明地在阻止他,别参与这件事,别管这件事。天旺自然读懂了他爹的眼神,也自然明白了他爹之所以早早把他们兄弟二人分出家门的良苦用心。但是,天旺却不能不管。他的性格决定了他非管不可。他的出现,使现场突然地平静了下来,除了他爹,所有的人都望着他,看他如何等表态。这所有的人当中,当然包括王庭长在内。天旺终于表态了。天旺说,请问王庭长,扣除了车、羊,我爹还差多少欠款?王庭长很快就报出了所欠的数字。一共是五十三万两千八百二十元整。这时候,天旺看到他爹拼命地给他使眼色,但是他假装没看见,只对王庭长说,欠下的债都归我,我来还!王庭长就突然地笑了。王庭长的目的终于达到了,他没有理由不笑。王庭长笑着说,好!好!好!既然你愿意替父还债,一切都好办。说着,便收起手铐,将它仍然挂在了裤腰带上。
王庭长在收起手铐的时候,天盼和天盼媳妇的脸上露出了抑制不住的笑意。但是,唯独杨二宝没有笑。杨二宝不但没有笑,没想却突然地朝天旺发起了火。杨二宝说,老子做的事老子当,老子不需要你来同情。你给我滚远点,少来掺和!
天旺明白这种骂是假骂,不是真骂。也知道他爹的意思,宁可牺牲他自己,也要保住他的财产。唯其如此,天旺不但不领他的情,反而从内心里产生出了一丝不可名状的悲哀。为父亲的狡黠与卑微,更为父亲的狭窄与自私。他没有像他爹那样激动,只是平淡地说,爹,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你也应该尊重我们当儿子的心愿。儿子有继承老子财产的权力,同样,儿子也有偿还老子债务的责任。你的债,就是我的债,我有权力,也有义务为你还清。
杨二宝说,你呀,谁让你还?你为我还了债,你的厂子还搞不搞了?你们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天旺说,爹,再难过,也能挺过去。我不能眼看着你再进拘留所。
王庭长马上打着哈哈说,杨老板,你看你,儿子替老子还债是天经地义的,有什么不好?说实在的,我办了无数个案子,从来还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通情达理的儿子。你有这样的儿子,是你老的福气,也是你的骄傲,你还有什么不乐意的?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把你的债务转到天旺的名下,由天旺来还就是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