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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分寒暑, 海城的每个夜晚,新浦江与苏州河的租界沿岸都会伴着车水马龙的人潮,绵延起一串又一串稠密如星河的灯光, 将这座不夜城名副其实的风流快活展现得淋漓尽致。
那便仿若是一个崭新的世界。
而与之相对的,一街之隔的闸北满洲路附近, 仍浸泡在灯红酒绿之外的黑暗中的一片片屋檐, 则像是还停留在老旧的时空里, 贴满了摇摇欲坠的腐朽。
一辆黄包车从新浦江的码头,穿过苏州河的繁华, 抵达了租界边缘。
车夫身材偏瘦,穿短褂子,露黝黑的皮肤, 头上戴一顶草帽。傍晚刚落过一场小雨,草帽的边缘还滴着水, 湿漉漉地扣在头上,和汗一同混成了潮污。
车上的贵对这脏污嫌恶得很, 再顾不上什么仪态,一下车便远远地避车夫,一副生怕染了污秽的模样。
保养得宜的手抬起, 挽了挽腕上的玉镯, 顺便朝车里扔了角钱。
“慢走。”
车夫板正又小声地说道, 草帽下的珠微微转动,注视着那双尽力避着水洼的高跟鞋在路灯下远去。
时经不早了, 附近空无一人,没什么生意可做。
车夫重新又拉起车来,了租界,又在闸北绕了两个圈子, 最后来到满洲路的路。
路有店铺,早关门了,但后边还有光亮,是一盏挤在缝隙里的红灯笼。
这一片都是旧屋,是在海城称得上常见的弄堂房子,侧边着后门,头顶的夜幕一面面窗支来的鳞次栉比的雨庇挡住,连星月都瞧不见踪影,压抑又逼仄。
弄内道窄,仅能挤进这辆黄包车,道两侧堆满杂物,若非此时雨气压过了灰尘,一有人经过,便会显一股乌烟瘴气的气氛来。
因是深夜,这边也安静,要在白,雨庇下、灶披洗衣做饭的女人们便能将这狭长的空演一场大戏来,冲突矛盾,喜怒哀乐。
男人们通常是这戏里的配角,只起到一些或咬文嚼字或唉声叹气的烘托用,吃不了这些人烟火,还喜好窗去看外头别的风景,边看着边与计较着三五个铜板的妻子念叨失业的郁闷或是在洋受了赏识的得意。
争吵也更多,弄里便是这样,只要一扇窗子了,那一的事便也成了的事,普通说着话,也要变成吵架。
黄包车的车轮骨碌碌滚过这片难得平和安静的区域。
檐漏的滴答声与车夫疾的脚步声这沉默无限放大,连鼻轻微的喘息都仿佛鼓噪的闷锤一样,带着令人心颤的响动。
穿过这片漆黑的弄堂,黄包车终于抵达那挂了红灯笼的房子前。
房子的侧门了半扇,里面站着一道身穿旗袍的窈窕身影。
那身影似是在漫无目的地等什么,见黄包车过来,也不抬,只在黑暗里说道:“吃酒的么?”
“没有带路的熟客,最少是得要十元的,也不能住夜。付不起就去南洋桥的堂子,别在这里转。”
女子的嗓音有些沙哑,带着点不知何处的音,也不等人反应,嘴里便连珠炮似的说了一串,姿态甚是冷漠。
那车夫也不在意,将黄包车一放,走到门边来,笑着道:“不是熟客,倒是熟人。你这做女校书的,不在书寓弹琴写字陪客人,怎么要到门看门来了?”
这称女校书的旗袍女子一愣,霍然抬头,惊道:“哟,张爷。”
“什么风把您给刮来了?”
女校书那一脸的冷然立刻融了,变嫣然的笑。
她一边引着车夫进门,一边语气熟稔道:“昨还荣爷说,您接了大买卖,离了海城了,一时半会都回不来,没想到今就见着了。”
“您这是不古董了,改去拉黄包车了?”
九张摘下草帽,露一张属于中年人的憨厚普通的面容,放进人堆里便在找不见那种:“古董是不得了,盯上了。”
女校书脸色微变,左右看了看,没贸然接话。
两人一路走进院子里,来到一扇门前。
女校书撩起门上绣帘,便有一股浓郁的脂粉味扑面而来,并着亮堂堂的光线。
屋里头同外边的逼仄脏乱完全不同,甚至称得上富丽堂皇,靠墙横着一张美人榻,榻边放着盆冰,一名上了些年纪仍是风韵犹存的女人在那坐着小憩,见动静睁,见是九张也丝毫没有意外。
“薛红娘吃了郁先生的枪子,寓所都烧成了一把灰,九流会一夜之去了三分之一还多,我想着你便是块石头,也该动一动了。”
说着,女人使了个色。
女校书意会,立刻退去关了门,立在外头廊下抽烟。
九张没理会这些,径自坐到了女人对面,手里有一样东西放在了茶上,赫然便是之前下车的贵抛下的角硬币中的一枚。
只是这硬币和寻常硬币不同,硬币的一面粘了一张小纸条,拿下来展,里头用钢笔写了个蝇头小字。
女人叼着烟斗,低头看了,秀长的眉皱起了一些:“你找这些洋人和军阀的谍子做什么?这可不是一般的事,九流会碰这些,是嫌死得还不够快?”
九张摇头:“这不是我说了算的。九流会了事,你以郁先生杀了薛红娘那批吃里扒外的东西就算了?这罪是九流会的罪,你我都是逃不了的。这是郁先生给的戴罪立功的机会。”
那两片涂得艳红的唇吐一片烟雾。
“可惜薛红娘死得快,不然老娘非要撕烂了她那张脸,丢去喂狗。”
女人说着,话音顿了顿,又道:“你来找我,想来是知道这个和谍子有关的人都是常来这的嫖客,但我心里头是不想接的。打从租界划来,我这书寓就没一安生,好不容易搬来这,有这么平日子,不乐意去招麻烦。”
“这个人若是在我这了差错,我可不止脱层皮。”
“我要是也没了,这书寓也就散了,这些姑娘们去外头,可更赚不到分怜惜,下场不外乎是去弄堂做‘野鸡’或是当块任人宰割的‘咸肉’。等过了这两年,年老色衰了,也就是贱役的命,若是运气好些,兴许活不到那时候,也跟其他堂子里似的,疯了傻了,拿簪子去捅脖子,好歹死得漂亮些——”
“可我乔蓉看不得这些,张爷,您明白吗?”
九张看了自称乔蓉不知名字是真是假的女人一,淡淡道:“你们做老鸨的,便是做老鸨的,莫不真以自己是什么善人?”
乔蓉笑了下,不说话。
九张也跟着沉默了一阵,才道:“你这书寓是五年前才起来的。五年前,书寓的第一笔钱是郁先生给的,第一批人是郁先生从小东门的花烟带来的,第一桩麻烦是郁先生解决的。”
“郁先生也不是什么善人。”
烟斗里的烟气渐渐熄了。
屋里有些闷,乔蓉俯身拿银挑子拨了拨盆里的冰,道:“郁先生不是什么善人,但你信不信,我不接这活,也顶多是赶海城,这日子还是照常去过?”
九张没答话,乔蓉也并不需要九张答什么。
她又划了根洋火,将硬币上取下来的那小纸条点了,然后端着烟斗起身,走门去。
院里绕着井,有两层的小楼。
乔蓉带着女校书从侧边的楼梯上去二楼,敲一扇还亮着灯的门。
里头正有名公子哥同一名披着褂子的少女喝酒嬉闹,见乔蓉和女校书进来,醉醺醺的公子哥便要拉着女校书一同乐。
乔蓉不着痕迹地伸手拦下,顺势搭住公子哥的肩膀,笑着呵了气,陪着公子哥端起酒杯,道:“何少,说您新办了报纸,还有洋人撑腰哪?”
何少迷蒙的醉睁些:“乔姨这话,打哪来的?”
“昨你报馆里的人来吃酒说的,怎么,是假的?”乔蓉道。
何少一想到报馆里确实有个爱来这里玩的,便也没多想,哈哈笑道:“哪来假的,那是真的!那是我结识的朋友,欧洲人……”
闻言,旁边女校书柔声道:“何少能认识这样的朋友,想必也知道不少洋人的事吧。这洋人的事可是新鲜事,外面传言多,我们都没过句真的,何少能给我们说说吗……”
“婉想?来!”
何少盯着女校书姣好的面庞,双发直,伸手将人拉进怀里,不见拒绝,便越发得意起来,滔滔不绝地说起他那位洋人朋友,很快,杯酒下肚,便又引诱着,说了更多编辑部的人来,不论是洋人,还是华国人。
三日后,这位何少爷的中悄无声息地,多了一名身姿窈窕的姨。
没多久,这位姨又转送给他人,而何少爷则在一日夜里,发现死于暗巷,财物全失,疑似遭人抢劫。
平静的表面之下,暗流浮动着涟漪。
海城的下九流,是低贱的、不值钱的存在,便是哪一日丢在臭水沟里老鼠啃烂了脑袋,也无人多施舍一。
但同样的,他们也是整个海城的阴面里,最大最密的一张网。贩夫走卒,明娼暗盗,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他们滋生的空。而在这空中,想找一些人,做一些事,也并不会难。
娼馆,人力车夫,修脚摊,梨园戏楼……
一次次的消息传递,一个个不起的角落里的观察,一场场看似普通的暗地动。
这张肮脏的、灰扑扑的网,第一次展露它收紧的模样。
两周后。
租界一栋洋房内,一名棕色头发的洋人高官凝视着手里的情报消息,脸色阴沉难看。
“路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些人手全部是在这半个月内折损的。我们的每一位情报人员都是付了极大的代价培养来、安插到海城的,他们手中的消息,联系起来的人脉,可以发挥的用,都是非常巨大的。但是现在你告诉我们,他们经死掉了三分之二,我们之前的努力全都白白浪费了?”
“这是我不能接受的,路易。”
站在一旁的卷发洋人深深低着头,没有辩解:“对不起,亚当斯先生。”
亚当斯道:“有怀疑对象了吗?”
“杜明和皮特·鲍里斯。”路易道。
亚当斯慢慢皱起眉,沉默了片刻,道:“加上郁镜之。”
路易抬起头:“亚当斯先生,高澜还没有答复,我们对郁镜之动手,会不会快了些?”
“不。在没有抓到他的任何把柄前,我们不会动手。欧洲的战争刚刚结束,这不是一个好的时机。”
亚当斯道:“对于这件事,我们只是按照正常的步骤,来调查情报组织受损的情况,郁镜之是我们的合伙伴,很好的老朋友,我需要他配合,提供一些便利,这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如果他仍是我们的朋友的话。”
路易点头,又道:“那明会那边……”
“不需要再动了,借用别人的刀杀人的事情做一次就足够了。”亚当斯道,“皮特会来见我的。我很了解他,我们都是了海城这一块肥肉而不择手段的豺狼。”
“路易,皮特是个蠢货,他并不可怕,我们要牢牢看住的,是郁镜之。虽然他前段时的表现还是一如当年的桀骜疯狂,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他经变了。他在背地里做一些事情,不愿意再继续当我们的傀儡。”
“很久以前,我的父亲就告诫过我,如果遇到拴不住的狗,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尽快宰杀掉,以免反咬一。”
清晨,光和煦。
前往方公馆的汽车里,郁镜之随意地讲着他对九流会的处理结果,末了朝楚云声笑着瞥去一,戏谑问道。
“不觉得可怕吗?”
楚父楚母知道楚云声回到海城,在郁镜之的医院工后,楚云声便对郁镜之提议改变一下计划,让自己拥有一个表面上的身份。
两人之的信任经足够,郁镜之并没有拒绝这个提议,甚至觉得这样操或许更好。
毕竟在楚知道楚云声回来的前提下,再去遮盖楚云声的存在,圈禁他,那在外人里就显得可疑了。
一个普普通通的医生,只不过是得罪了明会,投靠了郁镜之,成了郁镜之所谓的好友,那也不至于这么保密吧?
这明显就是有鬼。
而如今明会总部郁镜之血洗,杜明定然会消停一阵。短期内没了明会的威胁,楚云声完全可以理所当然地顺势恢复自由,做个普通医生,普通好友,并不会引起多关注。
这就是楚云声和郁镜之想要的结果。
而且青霉素的事情也暂时告一段落了,只剩下秘密量产的操,楚云声正好可以抽身,顺便撇清关系,继续其他计划。
就身份的事达成一致后,郁镜之又清理了一些痕迹,便带着楚云声门逛了逛海城,偶尔也有孟老板、李二少他们过来,人混在一处,在外人里也便都看了郁镜之的下属,没什么异样。
而今,郁镜之则是要带着楚云声去拜访他中时候的先生方既明。
楚云声到郁镜之笑着问的话,望着窗外道:“好人从来难做。”
舒展肩背靠在座椅上,郁镜之轻声笑:“幸好我不是好人。”
楚云声没答这话。
汽车很快就到了租界的方公馆,两人没见到方先生,管只说方先生不亮便去了东方报的编辑部。郁镜之便让路允调转车头,往东方报去。
楚云声知道这东方报,在实验室和医院不门的日子里,也让郁镜之订了这份报纸。
东方报不像申报、进步报那样有大名气,常有先进言论,或国外文字,也不走海城见闻报、新民报那样平民化的通俗路线,去登那些鸳鸯蝴蝶派的小说或是不知真假的百姓传闻,而是很有个性地总是去刊登一些随时会外头军阀拉去枪毙的大实话。
它并没有什么固定的风格,也不局限哪类文章,仿佛登什么,写什么,都仅凭着编辑们的喜好来似的,随意得很。
那刊头也个性,印了一位先生的一句话:“报纸不一时之见,方成万世之名。”
因着这个性,方既明先生蹲号子的次数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东方报的报馆也是三两头查封,编辑部经常换地方,据说里头的编辑们都搬搬习惯了,十分钟便能把一办公室收拾干净,连人带物打包送上黄包车,可谓神奇。
也是方既明底厚实,交游广泛,不然恐怕连牢里的自己都捞不来,更不要说继续办报了。
汽车到宝安里停下,楚云声和郁镜之走路过去。
“这边大大小小的报馆也不少,但多数是些叫不名字、朝生夕死的小报。”
郁镜之边走边道:“东方报最初办起来时,也在望平街的申报那边。那里报馆林立,消息畅通,还有一报业协会。方先生也入过那协会,只是入了不到半月,便写了篇文章大骂协会,第二报业协会便登报掉了方先生的名字,也是那次,方先生就从望平街搬走了,那报业协会也很快没了……”
楚云声从郁镜之中也算了方先生不少逸闻,脑海里勾勒来的形象,便是个横眉冷对的严肃先生。
然而一进东方报的编辑部,亲见到这位方既明先生,是与这形象迥然不同。
他们进到二楼的编辑部办公室时,办公室里是一片忙碌景象,四处喧噪,有低头飞快抄写的,有匆匆走动的,有与人快声交谈争论的,方既明穿着一身朴素的长袍坐在角落的桌子后,正在写字。
他约莫五十岁上下,圆脸圆鼻头,留着短须,乍一看只会让人想到街坊之中最喏喏和善的老好人,绝不能与什么犀利冷锐的文化人挂上钩。
郁镜之显然是这里的常客,周围的人并没有对他的到来多投注分目光,只有伏案的方既明就见了,抬起头来,笑道:“难你找得到这里。”
“这位是……”
郁镜之不见外地拉两把椅子,让自己和楚云声坐了,中道:“我去了趟方公馆。这是我的好友楚云声,一名医生。”
方既明点点头,打量了楚云声一,又看向郁镜之,道:“之前闹那样大的动静来,也不怕诛笔伐。东方报是不站任何立场的,你是不必指望我替你说话。”
“先生不必我说话。有些事只要是真相、真理,先生自然是会说的。”郁镜之笑了笑,又问,“先生这话跟郑先生说过了吧?所以他前些日子才从方公馆搬去了。”
方既明点点头:“也不能说是道不同不相谋,只是他想要结识一些人,去做一些事,我并没有想好要不要同他一起去做。你要知道,不论那立场是好是坏,只要站了,真相便不再是真相,真理也不再纯粹了了。”
说着,方既明叹了气,摇头道:“不说他了,说说你,今来是有什么事?丑话先说前头,你的银元我还是不收的。”
“先生不需要我的帮助,我自然也不会再强求。”
郁镜之从长袍的袖内取一张纸,展递给方既明。
方既明本就不打算接受郁镜之的任何东西,见状也只是随意扫去一。
但也就是这一,让他的目光直接凝固了。
他的睛先是一眯,继而难以置信地睁大,手指一把攥住了那张纸,然后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暗含警惕地左右看了,最后将目光落回郁镜之身上:“这种描述的药物……真的存在?”
他忽然想到什么一般,神色又是一变:“济和堂那些药也是你的?”
郁镜之微微颔首。
方既明一怔,乎要从椅子上猛然站起,但他到底控制住了自己的动,只颤了颤手指,压着嗓子里的情绪道:“你想做什么?”
郁镜之道:“我只想借助先生的力量,救更多的人。”
方既明盯着那张纸,微微佝偻的身子靠近椅子里,半晌没有说话。郁镜之和楚云声也安静坐着,没有。
也就在这时,编辑部的电报机突然响了,一封电报进来。
靠近电报机的一名编辑随手将电报拿起浏览,这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但今这封电报似乎不够平常。
“东洋人欺人甚!”
一声怒极的大骂,伴着桌子愤然砸的砰一声巨响。
办公室内的人都吓了一跳,纷纷看去。
“照甫,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事,怎的这般激动?”
“那电报上写了什么?”
角落里,楚云声算着如今的时,心中有了些猜测,转头望去,果然有人好奇凑了过去,读了那封电报的内容——
“昨日,东洋政府于和会上提将德意志在青州半岛权益无条件转让与东洋。
华国代表团拒绝。
拒绝恐是无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