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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宁使士负朝廷,不可使朝廷负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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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弯的拱桥、曲折的河道,老家人陈洪摇橹,木舟缓缓行驶在水上。
过了县衙的朱门,远远望得见吴江的县学,一色雪白水磨粉墙、黑石台阶,修得好不齐整。邻居周家的阿哥,郑家的阿弟都在学里上学,戴着头巾穿着秀才服,大家都叫他们生员呐。朗朗的读书声自学堂一阵阵飘过来,好热闹啊。
但是姆妈说:“瑈璇,你不能去学里。在家里读书罢。”谢先生好凶啊,戒尺又打得手肿、吃饭握不了筷子,姆妈心疼地掉眼泪,可早上照样喊:“瑈璇!起来背书!瑈璇!”
瑈璇听到叫自己,嘟囔着“别叫我,让我再睡会儿。”一边把被子蒙上头继续睡。可是叫声继续着“瑈璇!瑈璇!”锄药也叫了起来:“少爷!”
瑈璇终于醒了,揉眼听听,居然是展基的大嗓门,这么一早就来了!怎么进来的!瑈璇喜出望外,有些兴奋地应了一声:“展兄早!我这就好!”
匆匆洗漱更衣,出了房门,展基正在院中,斜身坐在太湖石的假山上,还是一身琥珀色锦袍,一条长腿撑在地上,另一条随意地一荡一荡。见到瑈璇笑道:“你也太懒了。走,出去玩儿!”
瑈璇不好意思地笑笑:“今天睡晚了。去哪儿玩?”
展基笑道:“今儿是双七,女子乞巧、你这要考状元的可不得拜拜魁星?”
瑈璇一怔,可不是,已经七月七了。
锄药在一旁笑问:“ 少爷,行囊里的书,要不要晒一晒?”江南七夕风俗,衣物和书籍都在这天要晒晒。
瑈璇犹豫着望望展基,展基笑得漫不在乎:“今儿咱两去玩儿,不要他们跟着,如何?咱们也不用等他们。放心,京城里我熟悉,管保丢不了。”
瑈璇一笑:“好。”
二人相携出了尹府,钞库街上已经是人来人往热闹嘈杂。很多人家门前屋后放着晒书的木台、晾衣的竹架。瑈璇笑道:“皆纱罗锦绮。”
展基指指有一家挂了几件布衣布袄:“未能免俗,聊复尔耳。”
瑈璇不由大笑:“展兄!”
相传晋时名士阮咸阮仲容,在七月七这日见其他阮家晒纱罗锦绮,便用竹竿挂了件粗布犊鼻裙,然后说了这句“未能免俗,聊复尔耳。” 展基笑人的本事也真有两下子。
两人走出钞库街,见人流三五成群,道上各种摊贩密布,此起彼伏地吆喝着。瑈璇见着稀奇,一个个看过去,不时侧头问问展基。展基也有好些是第一次看到,他却不似瑈璇那么腼腆,不明白的抓着摊主就问。
当时十五世纪初的地球村,是怎样的状态呢?
美洲不谈,阿兹特克文化、印加文化在之后欧洲人征服美洲后都消失湮灭。巴尔干半岛正被奥斯曼突厥人控制。俄罗斯刚摆脱了蒙古人的金帐汗国。意大利由日耳曼族神圣罗马帝国统治,还在蒙昧神秘主义的神权之下。
德意志正在酝酿汉撒同盟这种类似行会的组织,经济落后得还不能自给自足。斯堪的纳维亚的三个国家虽然通过联姻合而为一,也是在苦苦谋生的状态。西班牙葡萄牙穷得正在绞尽脑汁找通往中国的新航线。
稍强的,当然有英国法国。这两个国家正在进行“百年战争”,断断续续打了一百年,期间最出名的出了位圣女贞德。而直打到十五世纪中,才由庄园经济和大小贵族的藩属关系,进化到了国家君主制度。而我们中国,中央皇权自秦始皇建立起,至大明已经有一千六百年。
唯一自以为能与大明稍抗衡的、是中亚的帖木儿帝国,可也在永乐初年,识相地对永乐大帝俯首称臣,按元例进贡了。
所以此时的中国,傲踞世界东方,经济军事科技政治与文化都是全世界神往到瞠目结舌的天朝帝国。而金陵,毫无疑问的是这个帝国皇冠上最璀璨的明珠,繁华似锦、令人眼花缭乱。
瑈璇放眼望去,新鲜物事一大半不识得也就罢了,各种人物也是形形色色。阔袖的朝鲜人,光脚的日本人,红袍的西藏喇嘛,黝黑的天竺僧人,高鼻深目不知哪里来的。。。瑈璇一一问过展基,更觉新奇无比。
一个中年妇人摆几只巨大的水盆在路边,放了个针盒在旁,几个少女围在盆边掷针入水,据水底的针影看是否得巧。瑈璇往年在家和母亲也玩这个,便多看了一眼。
摊主热情招呼:“这位秀才相公!过来试试!”少女们见瑈璇温润如玉,展基英姿勃勃,真好一对美少年,齐齐鼓掌相邀。瑈璇见这些京城的少女落落大方、与吴江的颇不相同,不由驻足凝望;展基哈哈一笑,拖他到了盆前,抓了一把银针塞在瑈璇手中:“你掷个看看!”
瑈璇并不推辞,半低着头,随手一洒。银针落在水面,浮浮沉沉,随盆中水波荡漾。待水面静下来,摊主倒吓了一跳:“秀才官人!你这扔得好!是北斗七星呐!”
果然,一把银针漂浮水面,不知何时漂成了北斗星的形状,水底倒影幢幢,似极了夜空中的北斗,第一颗星的位置几根银针交集成一大颗星的形状。
展基大笑:“而且这奎星可大,兄弟此番必定高中。”围观的少女一起拍手祝贺。瑈璇不由红了脸,和众人拱拱手转身便行。展基扔了把铜钱给摊主,几步追了上来。见瑈璇眉头轻蹙,问道:“兄弟有何心事?”
瑈璇摇了摇头,勉强一笑:“没事。”满腹锦绣,怕的不是考,而是如何进考场?姆妈的这番心愿,可能实现?
展基尚未说话,瑈璇肚子忽然咕咕叫了两声,早上见展基在等便没吃早饭。瑈璇听到叫声,又红了脸。展基笑道:“不觉已经过午,咱们去吃饭吧?”不由分说拉着瑈璇便往前面一排酒楼走去。
“金陵春”“晚晴楼”“得月台”“永和园”。。。秦淮河畔聚集了帝都最好的酒楼。或雕梁画栋富丽堂皇,或别出心裁特意竹篱茅舍;或纱灯朦胧风月无边,或飞檐上高挑酒幌酣畅淋漓。
瑈璇一路看来不由赞叹:“京城风景繁妍,你看这龙楼凤阙之崇华,旧时读诗‘楼台处处起笙歌’、竟是真的。”
展基却似对此美景并不在意:“你想吃什么?”一副饿坏了的模样。
瑈璇不由一笑,停住脚步:“那就这里好了。”
左右雪白粉墙,下面虎皮石随势砌成,迎面铜钉朱门,上盈一联“山光悦金曲,潭影耀玉人”。二人抬头看去,扉上金字招牌乃是“奇芳阁”。
门口一个斯文干净的小厮迎上来:“二位是用膳?是喝茶?是听曲?”
展基笑道:“饿啦!吃饭!”说着率先进门。朱门之后豁然开朗,几间竹亭月榭围一泓碧水,桃柳成行,错落着些精巧卉石,甚为幽雅。
小厮并不多言,带着二人分花拂柳穿过回廊,进了水边一间竹亭,奉上茶水点心。
展基是真饿了,拈起块云片糕塞在嘴巴里,一边啪啪随意指了几个菜:“快!快些做上来!”才把菜单递给瑈璇:“你再看看想吃什么?”
瑈璇笑:“展兄点的足够了,不用啦。”
展基随意丢下菜单,侧头看着瑈璇笑道:“刚才说到魁星高中,我看你有些闷闷的样子,不知为何?”相识不过两日,展基已发现瑈璇和自己一样贪玩,说到抓鱼摸虾捕鱼套鸟这些,竟是无一不精,二人趣味相投总是笑声不断,难得见瑈璇闷闷不乐。
瑈璇有些犹豫:“若论考试是不怕的,横竖四书题经题,小弟不才,在苏州府算个人物。只是”,望了望展基,迟疑着说道:“小弟素有洁癖,又触痒不禁,很怕这进场搜检,不知道是什么程度,是否辱没斯文?”说着又是愁眉苦脸。
展基听得大笑:“你就为这个发愁?”
瑈璇见他笑,不由满面通红:“这有什么好笑?”
展基好容易止住笑:“不笑不笑,不是笑你。”侧头看他面红耳赤眉头紧蹙,竟真是烦恼,不由又觉得好笑:“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为这事担心的。”
瑈璇不答,想到进场,叹了口气。
展基道:“传闻礼部尚书吕大人曾云‘与试之士,皆为歌鹿鸣而来者也,祖宗待之甚厚,不过防之。如何使之囚首诟辱于奴隶之手? 吾宁使士负朝廷,不可使朝廷负士’。考场虽有搜检官,只是看看有无怀挾,不会怎么样的。”
此时尚是大明初期,科举考试进场的搜检、相当宽松。后期作弊的考生越来越多,搜检也越来越严格,到了清朝、竟然发展到脱衣检查。
瑈璇望望展基,仍然愁眉不展。
展基笑道:“好啦!这事交给我吧。进场是八月初九,八月十二和八月十五共三日吧?我让人送你进去,包你不搜检。”
瑈璇迟疑:“听闻很严格的,别连累你。”展基看来是是官宦人家出身,可到底是考场。。。
展基又随意扎扎手,笑得漫不经心:“不是多大事。昨天你见过的我那两个随从荣冬荣夏,识得考场的监试,让他俩送你进去好了。”
瑈璇大喜:“真的?真的可以?”
展基还是漫不经心:“说好了,只是送进场。”
瑈璇拍手跳起来:“当然!考我自己考,我可是满腹锦绣!”兴奋地立刻有些自大。
大明的科举,始于洪武三年(公元1370年)。明太祖朱元璋诏告天下:“自今年八月始,特设科举。务取经明行修,博通古今,名实相称者。朕将亲策于廷,第其高下而任之以官。使中外文臣皆由科举而进,非科举者,毋得与官。”说的很严厉。
洪武二十年,正式确立了三年大比的制度:即每子、卯、午、酉年的八月举行乡试;第二年的二月会试,三月殿试。
当时除了科举,有多种出仕途径:举荐、恩荫、赀选、升转或国子监直接出仕。但是读书人都以科举登第为荣。两榜出身、即乡试乙榜中举人,再殿试甲榜中进士,是光宗耀祖的极为荣耀之事。
展基见瑈璇得意忘形,伸臂想拍他,半路缩回了手。正好小厮捧着食盘来了,瞬时竹案上摆满。展基瑈璇二人都饿了,忙忙饱餐一顿。
正吃得高兴,回廊里一片嘈杂之声,一群人拉拉扯扯地吵闹着。一个粗声大气的男子气狠狠的:“你既开门做生意,大爷点了曲,就得唱!”口音生硬,似是南方人。
一个浓妆艳抹穿红戴绿的中年女人象是老鸨,陪笑着道:“白姑娘今日身体不适,大爷定要一见,这已经拖着病体出来见着了,唱曲是真的不能。园子里别的姑娘也唱得好的,喏,这位紫云姑娘也是本阁的招牌,大爷听听如何?”
男子呸了一声:“大爷是奔着金陵头牌的名声来的,可不要什么紫姑娘红姑娘!大爷有的是银子,识相的就让白烟玉赶紧唱!”
队伍的最后,衣袂飘飘的是位少女。一袭雪白绡衣,领口袖边用了极浅的绿色镶嵌,身形袅娜飘摇如芙蕖出水,容颜娇艳妩媚又似雨润海棠,只是面色憔悴颇有病容。这大约就是什么头牌白姑娘了。
瑈璇远远望着,张大了口,赞道:“哇!这白姑娘好美!”伸长脖子还不够,索性站起身来看。展基望了一眼,继续埋头吃饭,显然不感兴趣。
只见老鸨退了几步,对白姑娘低声劝道:“姑娘,勉强唱一曲吧?这远道的客人特意奔姑娘来的。看妈妈的面子,好不?”
白姑娘蹙眉不语,正欲说话,猛地一阵咳嗽,直咳得立不起腰来。身边的一个丫鬟连忙拍着她的后背,怒声对老鸨道:“妈妈也看看姑娘病得这样子!本来出不了房门,大夫再三说了要静养;妈妈说远道的客人定要一见,这可不已经撑着出来见了?怎么又要唱曲!”
老鸨连忙打拱作揖:“灵霚!我知道姑娘病,可客人在这,定要姑娘唱,姑娘行行好,救救场子!”
白姑娘好容易止住了咳嗽,望着老鸨,微指喉咙,摇了摇头。
男子见老鸨犹豫,大声斥道:“不就是伤风咳嗽?又不是千金小姐,那么娇贵!”
男子身旁几个损友随从跟着一阵乱嚷:“就是!唱曲罢了,还没让你陪少爷干别的呐!”“还当自己是大家闺秀了!”“京城头牌原来就这样清汤挂水,还这么矫情!”“当心咱们拆了这园子!”“就是,京城头牌又有何了不起?”不仅丝毫不让,言语中还颇瞧不起京城。
展基正埋头苦吃,听到这里却怒气上冲,左手往桌上重重一拍:“哪儿来的蛮子!敢在天子脚下欺人!”瑈璇记起展基是应天府本地人,原来这么爱护家乡,不由好笑;看他右手筷上兀自夹着块素鸭,更是好笑。
男子望向竹亭,见只有两个少年,站着的一个瘦削矮小,当下一拍胸脯大声道:“喝!还有管闲事的!大爷我福建董元,到这京城花花世界消遣,有的是银子,偏要见识下这京城头牌!”
瑈璇遥见那白姑娘病体恹恹,忍不住劝道:“白姑娘强撑病体出来见了你,你见到也就罢了、又何必再逼人唱曲?”
董元昂然道:“她既然挂牌做生意,大爷我就是客人,定要她唱!”
几个随从损友齐声起哄:“就是!”“这个小相公难道心疼?何不一起唱一曲?”“小相公白白嫩嫩倒不比姑娘差呐!”
展基听到几人污言秽语,霍地站起,冷冷哼了一声,负手踱出了竹亭,瑈璇想拉也没拉住。董元见他面寒如冰目光锋利,不由退了两步:“你、你要干嘛?”
展基不答,双目微微一眯,身形一晃靠近了董元。董元象是练过功夫的,连忙伸臂格挡;展基却完全不是见招拆招的武功套路,又是一晃已经到了董元身后,双手一上一下抓住了董元的脖领和腰带。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惊呼声中,展基早拎起董元,高举半空,两步到了水边,喝一声:“我让你听曲!”噗通掷进池塘!
几个同行的吓呆了,反应过来之后连忙奔到池边连声呼叫“少爷!”“董兄!”展基一不做二不休,长腿晃动双臂连挥,又扔了两个落水。在他魁梧轩昂的身形前,这几个福建来的男子直似孩童般毫无反抗之力,剩下四个人连连后退:“你、你、你别过来!”
瑈璇先是意外,接着拍手而笑:“一个蛤蟆四条腿,噗通噗通跳下水!两个蛤蟆八条腿,噗通噗通跳下水!”语声清脆,神态欢喜。
白姑娘正半靠着丫鬟灵霚,两人也忍不住笑出来。老鸨急得一头汗,连声骂小厮:“快叫人!把客人捞上来!”小厮忍着笑,缓缓跑开去叫人。
好在奇芳阁的池塘小巧精致,水倒不深。三个人乍落水中,惊慌失措之下胡乱扑腾,水花四溅、场面极大;一会儿也就自己站了起来,水只齐胸而已。董元头上拖了根水草,脸上几块污泥,呸呸呸吐着口中的沙土,浑身湿淋淋的好不狼狈;另外两个也差不多,自头上水落如雨,颇似池中的两座太湖石假山。
展基袖中摸了块银子,抛给老鸨:“妈妈收拾下,对这些不讲理的客人,别太纵容了。”
老鸨见好大一块白银,怕不有二十几两,不由得眉花眼笑:“谢公子!”敢在京城管这么大的园子,老鸨自然不是简单人物,董元一伙真要闹,老鸨肯定也能应付。左不过是心疼银子,本来指望董元大把花钱,宁可牺牲园里姑娘罢了。
展基不去理她,招手瑈璇,二人出门。经过白衣少女身边,白姑娘深深裣衽一礼,垂着头并不说话,只灵霚笑道:“多谢二位公子仗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