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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氾氾若水中之凫,与波上下,偷以全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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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化县的牢房,并不像牢房。
高峻的石山上,茂密的热带丛林掩映着一个小小的山洞口。几名狱卒持刀守在洞外,散漫着或坐或立,并不肃整。一只巨犬卧在洞口,倒是目光炯炯,不时警惕地竖起耳朵。
穿过长长的甬道,视线抖然散开,是一间阔大的山洞。墙壁上点着几只松油火把,哔哔啵啵不时爆裂几声,照得洞中明灭不定。昏暗摇曳的火光中,可以看到地上挤满了人,男人。
老幼都有,个个衣衫褴褛形容枯槁,有气没力地坐着躺着,也没什么人说话。整个山洞里弥漫着难闻的臭味,混杂着汗骚,便溺,血腥,各种你能想到的腌臜之物的气息。充溢在这洞中的,便如同这臭味,是绝望是死亡。
黎利在这里,已经呆了五十七天。
三十三岁的黎利,正当盛年,相貌堂堂智勇双全。黎家更是蓝山乡当仁不让的第一豪族,远近亲戚算上要有千余人。自祖先定居在蓝山乡,世代都是一方君长,陈朝时屡出高官。到胡朝篡位,为了避祸韬光养晦,便不轻易出乡。
待到大明设交趾,招募官员,县臣找到黎族,威逼利诱,黎利无奈做了这不如芝麻大的俄化县巡检。想着虽然邑邑不得志,好歹保全了黎氏一族。黎利忍气吞声,敷衍县臣县令各个上级,只求全族太平。所谓突梯滑稽,如脂如韦;氾氾若水中之凫,与波上下,偷以全躯。黎利觉得自己谦卑之极,愿望也卑微之极。
然而这一点卑微的愿望,竟然也不能实现。
前面说过,交趾的地方官,大都是广西广东云南直接调来,标准是稍微识点字,肯去即可;未经科举,也没有吏部考核。这些人明知这样的仕途不会有回中央高升的前景,仍然不畏荒蛮,冒着瘴疠的风险到交趾,图什么呢?一个字,“财”。
如何发财呢?自然是搜刮当地百姓,特别是有钱的百姓。黎家作为蓝山乡的第一富户,首当其冲,自县令到知府都盯上了黎家,各种巧立名目的苛捐杂税日日都有。黎利一个巡检,无法抵抗,想着财去人安乐,便倾其所有天天交这些盘剥,不想反倒被认为财大气粗不在乎,压榨得更狠。几年下来,黎家也终于见了底,连原来祖上的田地山林也卖光了。这些人犹不餍足,想方设法地再要刮一点。
黎利有一把祖传的宝剑,代代传下,不仅是把利器,剑柄剑鞘上镶满了各种珍奇宝石,珍贵异常。更传宝剑中藏有个天大的秘密,解开了这个秘密就有无尽的宝藏。黎利无意寻宝,收得甚紧,然而不知怎么还是让县令知道了,倒也干脆,直接开口索要。黎利因这是祖传宝物不肯在自己手上断送,推搪求恳,用尽心力,甚至不惜卖宅子将所得相替,县令却反而因此料定宝剑中必有宝藏,于黎利公事上寻个差错,将黎利抓进了大牢。
黎利两个儿子尚小,妻子范氏惊慌失措,架不住县令威逼哄骗,将藏在家中隐秘之地的宝剑献出,却并没有换回丈夫的自由。黎族人多,当众人寻到县衙,事情闹到清化府,结果不但宝剑到了蔡知府手上,黎利更被污上有杀人嫌疑,竟然连性命也要不保。
黎利坐在肮脏的地上,望着石壁上跳动的火光,神思恍惚。
仿佛身在一场噩梦之中,却不知如何能醒。十年,这噩梦已经做了十年。
自安南变为交趾,自大明的这些豺狼一样的贪官污吏进了家乡,这噩梦就已开始。黎利回想在这十年目睹的桩桩冤案,直接间接送进大牢的多少安南百姓,心中一阵阵痛悔。本以为委屈能够求全,却忘了豺狼本性最是欺软怕硬,岂会因餍足?自己一死不足惜,妻子儿女会落得如何?全族老小又将何等悲惨?
忽然“汪汪”几声狗叫,又迅速被狱卒喝止。脚步杂沓,一群人大步奔了进来。一个狱卒高叫:“黎利!起来!”
黎利转头望去,狱卒后面跟的竟然是蔡知府。而人群簇拥的,一个高高瘦瘦的锦衣皇家卫士,神态冷冷,飞鱼服的銮带上别着绣春刀。
难道,难道竟是传说中的锦衣卫?黎利呆呆望着,疑心自己真的是在做梦。
“黎利!站起来!黎利!”狱卒乍进山洞,尚未适应昏暗的光线,拥挤的人堆中一时找不到黎利,只好恶狠狠地又叫了几声。蔡知府却在此时看到了黎利,喜道:“在这儿!”,左插一脚右晃一步,艰难地穿过人群,一把抓住,几个狱卒一拥而上,架起黎利,便往洞外拖去。
一阵灼目的阳光,刺得黎利瞬时闭上了双眼,良久缓缓睁开,山上草木依旧,景物恍然。黎利贪婪地深深吸了口带着花草芬芳的空气,良久缓缓吐出。这噩梦,是醒了吗?
高瘦的锦衣卫不声不响地静静等了一会儿,见黎利似乎恢复了神智,才道:“走吧!”
一行人下山上了车马,不久就到了县衙。黎利老远地就觉得不对劲,平日人影稀疏的衙门今日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全是衣甲鲜明的官军队伍。高瘦锦衣卫摆了摆手,竟然让蔡知府等在原地,只带自己进了屋内。
黎利心中大惑不解,简陋的县衙堂中,居中坐着位青年,琥珀锦衣,高大轩昂,面上虽然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却是一股铺天盖地的霸气扑面而来。东首立着位清癯的中年人,西侧也是位锦衣卫,不过微微发福,满面含笑。高瘦锦衣卫进了堂内便躬身道:“人带来了。”
青年脸上闪过一丝喜色,侧头示意,中年人便含笑道:“你便是黎利?”
黎利点点头,不说话。
中年人接着道:“老夫姓华,是位大夫。研习医术多年,有一疑问始终不解。不知黎巡检可听说过‘蓝山蛊’?”
黎利一震,抬眼看向华大夫,又望了望锦衣青年,两个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等待自己回答,屏气凝神,显然这事极为重要。寂静中,时间份外漫长,良久黎利才答道:“蓝山蛊是我黎氏祖先发明,由八十九种蛇虫混交而成。下蛊可以经食物饮水,篾片石块,拍花扎针甚至纸人木偶,千奇百怪防不胜防。中蛊者立时绵软无力,时昏时醒。蓝色蛊虫或居于眉心,或居于胸口,或至于脚掌,吸食主人精神,颜色日深。待得深至玄色,蛊虫所在之处剧痛难忍,终于爆裂而死。”
华大夫倒吸一口气:“那要如何能解?”
黎利叹口气道:“小的祖上原有解治之法,可惜时间太久,已经失传了。”
锦衣青年当然就是朱瞻基,一动不动听了半天,待听到这一句,犹如当头一棒,半晌说不出话来。
华大夫沉吟问道:“失传了?黎巡检可否回想回想,祖上有无何方法?”
黎利摇了摇头,道:“制这蓝山蛊,共有八十九种蛇虫,强弱次次有别,故每次结果都不一样,无法参照别种蛊制定统一解法。即使勉强一试,稍有差错反而提前害了中蛊人性命。”
华大夫不死心,又问道:“难道一点线索没有?”
黎利低头沉思,几个人紧张地注视着他。荣冬插口笑道:“黎巡检,这蓝山蛊只要你能解,你有什么心愿,吾等自然帮你办到。”面上还是笑眯眯地:“我们锦衣卫的能耐,黎巡检大概听说过。”
黎利笑了笑:“小的想来想去,除非,除非,”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荣夏皱了皱眉,冷冷地道:“去牢房之前,我们已经看出了你这是遭人诬陷的冤案,蔡知府我已训斥过,不会再找你麻烦,你的宅子会还给你。”
黎利怔了怔,笑道:“除非有我那把祖传的宝剑。祖上传言中间藏着一个秘密,小的参详多年,说不定便是蓝山蛊的解蛊之法。大人如能将宝剑归还,大家一起研究,当有很大可能。”
华大夫愕然问道:“你祖传的宝剑不在你手上?谁抢去了?”未等黎利答言,荣夏已经将蔡知府拎进了堂内,冷冷喝道:“宝剑在哪儿?你这狗官贪得无厌,百姓的东西都当是自己的?”
蔡知府抖成一团,连连磕头道:“下官不敢,下官不敢。本来准备贡给 昇龙城里的马琪马大人,没想到进了昇龙城,下官一个失手,掉落在绿水湖中,打捞很久也没捞着。”
荣夏望向太孙:“属下这就带人去捞吧?”说着拎起了蔡知府:“狗官带路!”
朱瞻基颔首道:“好,你们快马先去,我们随后就到。”侧头对黎利道:“黎巡检,清化府吏治如此荒唐,百姓想必受了不少苦。吾到了昇龙城便安排整顿,希望早日还百姓安宁。”
黎利躬身道:“多谢大人。小的这就随去捞取宝剑,但愿早日发现解蛊之法。”说着一行人先去了。
朱瞻基叹口气,看看华不为,走到了大车旁。瑈璇软软地躺在施二姐怀中,昏睡不醒。眉头紧皱着,眉心的蓝点愈加明显了。守在车旁的黄中轻声道:“殿下,姑娘刚才昏睡着一连说了几声‘痛’,这蛊大约是在发作了。”
朱瞻基怔了怔,不说话,凝视着瑈璇好一会儿,黯然挥挥手道:“走吧!去 昇龙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