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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明相照,同类相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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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烟玉一早就收拾齐整,带领灵霚锄药拎着竹篮漆盒,到了大报恩寺。
大报恩寺原本叫天禧寺,始建于东吴时期,是江南最早的寺院,已有一千多年历史。天禧寺巍峨阔大,是洪武建文两朝全国的佛教中心,不想被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片瓦无存。永乐大帝在永乐十年敕令重建,赐名“大报恩寺”,并在寺中修建琉璃宝塔,赐名“第一塔”。
建了六年,寺院已经初具规模。出聚宝门(今中华门)进长干里,远远便可见高楼峻宇飞脊连云;益行益近,更觉雕檐壮丽螭头崔巍。锄药在门口出示了通行玉牌,看门僧人才开了角门放行。
大报恩寺此时乃皇家寺院,只对皇室和有限的朝臣眷属开放。白烟玉因被赐婚陈琙,成为从五品的诰命夫人;更因陈琙殉国后被追封“彰毅伯”,圣旨册封为“彰毅夫人”,特许在大报恩寺礼佛作法事。而今日,正是陈琙的周年忌日。
进了山门,只见翠壁瑶阶光彩陆离,锁钥森严气度肃然。自韦陀金刚殿过香水河桥,穿天王殿至大雄宝殿,各个殿堂俱已收拾停当,有不少的僧人在内。想来散布在各寺的原天禧寺僧众,大都回到了大报恩寺。
只是中庭的琉璃第一塔尚未完工,依旧围着重重帷幕,影影绰绰地可以望见众多工匠在内忙忙碌碌。帷幕上方露出一小截塔身,晨曦中云连雉尾琉璃闪烁,白烟玉不禁驻足多看了两眼。想起曾数次和瑈璇笑谈日后要一起登上宝塔临高望远,不禁心中又是一酸。
带路的僧人领着三人又走过观音殿,祖师殿,珈蓝殿和画廊钟楼藏经殿贮经廊,行了好一会儿,才到了寺院西南角的地藏殿。僧人自去通报,白烟玉仰望殿中地藏菩萨高高在上,法相庄严慈悲悯然,双膝一软,便跪在了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目默祷,泪水不知不觉已流了满颊。
一年了,瑈璇你在西方极乐世界,可好么?
阵阵衣袍的簌簌声响,几队僧众整齐地踱步而出,依次在东西两侧盘腿落座。最后一位身披五彩锦镧袈裟,白髯飘拂,正是大报恩寺的方丈玄信法师。灵霚拉了拉白烟玉的衣袖,白烟玉急忙起身,对玄信盈盈两福:“有劳方丈。”
玄信见白烟玉满脸泪痕,不禁心生怜悯,叹道:“人生无常,生死不过轮回。陈夫人不可过悲了。”
白烟玉哽咽道:“弟子愚鲁,思念先夫,方丈慈悲勿怪。”说着泪水又禁不住地涌出。
玄信微微摇首,不再多说,带领众僧开始诵持地藏三经即《地藏本愿经》《地藏本行经》和《地藏本誓力经》。白烟玉跪坐在后,低低跟着念诵。一阵阵梵音飘出地藏殿,萦绕在大报恩寺上空的白云之间。一群飞鸟被梵音吸引,停在了地藏殿飞脊上,歪着脑袋,静静聆听。
直诵到日过中午,今日法事结束,玄信方丈又温言安慰白烟玉明日再来。白烟玉恭敬地福了两福,转身出了地藏殿。灵霚锄药在后自行收拾祭祀的物事。
乍到阳光之下,光芒耀眼,白烟玉大约也是坐得久了,忽然一阵头晕目眩,晃了两晃就要栽倒。还好一只手臂伸过来,及时托住:“小心!”
白烟玉定了定神,抬眼望去,是位贵妇人。黄罗鞠衣,大带双佩,肌肤微丰观之可亲,目光中满是关怀。白烟玉连忙跪倒:“见过太孙妃娘娘!”
这贵妇人,便是永乐大帝亲自挑选的太孙妃胡善祥,去年初大婚嫁入东宫,是朱瞻基的正室。白烟玉夏天时在宫中的太子妃寿宴上见过,人如其名,颇为和气和善。
胡善祥含笑双手扶起白烟玉,温言道:“免礼。彰毅夫人是来礼佛?”
白烟玉轻声答道:“谢娘娘关心。今日是先夫周年忌辰,臣妾来做法事。”说着话,眼眶中又是雾气濛濛。
太孙妃叹口气,尚未答言,身后一个清脆的声音道:“这都一年了?时间好快!”转过一个长挑身材珠光宝气的美貌女子,却是同时大婚的太孙嫔孙巧,比起太孙妃,整个人袅娜多姿,顾盼神飞。
白烟玉连忙又行礼拜见,孙巧等她拜完了才笑道:“起来吧!彰毅夫人也信佛?教坊里允许吗?”
这话问得甚是无礼,白烟玉出身教坊众所周知,但从没有人如此当面提起。白烟玉愣了愣,轻声道:“臣妾自幼皈依我佛,并不知何处不许。”虽然语声柔和但并没有忍气吞声。
孙巧哼了一声,对白烟玉这态度心中不快。一个小小从五品的翰林夫人,丈夫殉国了才爬上鄣毅夫人的位置,有什么了不起?何况出身教坊,本就是下等人!正欲再讽刺几句,太孙妃圆场笑道:“母亲在等,咱们快出去吧。”拉着孙巧的手就往外走,又回头冲白烟玉招招手:“娘娘在这里,彰毅伯夫人也过来吧!”胡善祥知道彰毅伯是为了救皇太孙而死,心中对白烟玉倒是又感激又歉然。
白烟玉不敢不从,跟在二人之后出了大报恩寺,远远地见旌旗招展,一排排鹅帽锦服的侍卫列队寺前,好大的阵仗。胡善祥侧头轻轻对白烟玉解释道:“今儿太孙殿下回来了,太子殿下和娘娘亲自至聚宝门迎接,娘娘先来上个香,谢过菩萨保佑。”
白烟玉这才明白。太子妃也是那次寿宴上远远拜见过,既然撞上倒不好可以躲避。转念不禁便想到朱瞻基回来了,同行的瑈璇却再也见不到,心中又是大恸。
太子妃张氏正等得焦急,见两个儿媳妇出个恭磨蹭了半天,面上露出不豫之色。胡善祥孙巧连忙赶上,行礼问安,胡善祥回头指了指白烟玉。张氏思子心切,急欲出发,可是这彰毅伯是为了救宝贝儿子而死;前面夺嫡之争时赢汉王,也是出力甚多,倒不好太过凉薄,当下示意太孙妃叫过白烟玉,又亲自搀扶起吩咐不必多礼,温言道:“逝者已矣!彰毅夫人不可过悲,有何需求,到春和宫找本宫就是。”白烟玉含泪拜谢过,站在道旁,目送太子妃一行车马往聚宝门绝尘而去。
太子朱高炽,带着杨士奇杨荣金幼孜等朝中大臣,已经等候在聚宝门外。本来不应当父亲迎接儿子,只是朱瞻基这趟出门已经一年半,朱高炽想念得紧,永乐大帝又一向宝贝这个孙子,叮嘱太子去接,朱高炽便毫不犹豫地亲自来接。太子妃也是一样想念儿子,又考虑两个媳妇嫁过来之后更是只见过太孙寥寥几面,于是今日便一齐来到了聚宝门前。
聚宝门是京城应天府的南城门,巍峨壮丽,太子妃还是头一次看到,胡善祥和孙巧也好奇地仰望着。
朱高炽见三个女人面露神往之色,知道这几人难得出一次紫禁城,有意纵容,伸头看看大路上尚无动静,便含笑道:“杨卿,你领娘娘她们上城楼去看看风景。”朱高炽身体肥胖腿有残疾,或者说腿有残疾才身体肥胖,这么高的聚宝门别说上,仰头看看都觉得累。此言一出,果然太子妃和太孙妃嫔都喜出望外。
杨士奇答应着,领着三位娘娘便往城楼上走去,一边走一边介绍:应天府的城墙乃是太祖所建,依地形顺势而成,共十三个城门等等。太子妃和胡善祥含笑聆听,不时微微颔首;孙巧却大感兴趣,问了不少问题。孙巧本是太子妃的母亲彭城伯夫人所荐,十来岁就进了宫,是太子妃一手带大,一向机巧活泼,此时虽然话多,张氏只是笑笑,胡善祥显然习惯了,也不以为意。
聚宝门甚高,三个女人走得都有些气喘,杨士奇缓步而行,边走边等。又曲折上了两段台阶,终于上了城楼,豁然开朗,整个城南的景色一览无余。城墙前后是内外秦淮河横贯东西,北接镇淮桥,南连长干桥,不远便是大报恩寺,一直往南甚至隐约可见长江。几人久在深宫,难得见到如此野外风光,一时都不禁心旷神怡。只是官道上尚不见朱瞻基的车驾,张氏踮脚张望,胡善祥温言劝慰。
突然杨士奇大吼一声:“你干什么?”三个女人循声望去,不由大惊。只见城墙垛口处的虎威炮正对着城外的皇太子一群人,一个百户模样的城门守军手持火石,正想引火往炮后的线引点去;杨士奇努力想挡在线引之前,二人距离线引却是差不多的远近。杨士奇连声怒喝,想夺下火石,可他本是一介文臣,又哪里有如此身手?
太子妃张氏急得大叫:“来人!快来人!” 胡善祥和孙巧也连忙叫:“快来人!”
城楼上本来有不少军士,却都散在一周,听到喊声急急忙忙往这里奔过来。城墙下的众人闻声仰望,看到冷冰冰的虎威炮口俱皆大惊失色。几个锦衣卫疾速窜上了台阶。
“呲啦”一声,那百户终于打燃火石,顺手捡起地上的一根树枝点着。火苗虽然微弱,可是树枝甚长,百户作势伸臂,足足够得上引线。众人齐叫:“不可!”“住手!”“刘将军,不能!”却是这百户手下的小兵。
刘百户仰天大笑:“哈哈!哈哈!皇太子!你也有今天!”这一炮点着轰出去,别说太子,这几百人的迎接队伍,包括大臣侍卫,估计全都要灰飞烟灭了。
朱高炽额头冒汗,高声问道:“尔是何人?想要什么?”
刘百户恶狠狠地道:“我要什么?我要南方人的公道!我叫刘旌,先父刘仕谔!”
朱高炽愣了愣,刘仕谔?正凝神思索,身旁的杨荣轻声提醒:“丁丑科南榜探花。”朱高炽顿时想起,不由皱紧了眉头。
刘家本是浙江的书香世家,洪武初年刘子华以明经被举荐,被授大兴同知。其子刘仕谔参加丁丑科会试殿试,高中探花。可惜在这场南北榜案的浩劫中未能幸免,刘子华奔走再三,终于刘仕谔也在洪武三十年中一同被斩。比陈夔稍强的是,罪名不是行贿而是“不行明白,有惑圣览”。
不想二十余年过去,这昔日探花之子,不知如何混入军中做了个小小百户;又不知等了多少日夜,才等到这向皇太子申冤的一天。
一阵惊呼,原来是刘旌见太子沉默,又伸臂欲往线引点去,太子妃几人吓得连连尖叫。杨士奇连忙道:“刘将军等等!南方人的冤屈,殿下知道!”
刘旌手臂停住,寒声道:“杨大人,你说没用!我要听太子的!”
朱高炽闻言,高声道:“那刘将军下来,与吾谈谈如何?”见刘旌冷笑摇头,又叫道:“那吾上去,如何?”
刘旌还是摇头。这火炮只有威胁着太子才有用,太子一转身,那些朝臣侍卫就算轰死了,也未必有人在乎。朱高炽高声问道:“那刘将军意欲怎样?”刘旌踌躇迟疑,一时没了主意。
忽然一个浑厚的声音高叫道:“让我朱瞻基上来,如何?”马蹄疾响,是皇太孙到了!众人大喜,朱高炽回头一望,儿子已经快马奔到了眼前,顿时不喜反怒:“瞻基!你这送上来做什么?”
这刘旌处心积虑,显然是特意挑的今日,想将自己父子二人一齐挟持;倘若不是太子妃几个人上城楼观光打断,恐怕真会得逞。儿子不过来,自己即使一死,也没什么。如今父子都在火炮之下,岂非更被动?一年半不见,儿子满面风霜,更壮更结实了,此时挺身而出固然英勇,却不是储君应有的掌控大局的做法。
朱瞻基一跃下马,冲父亲笑笑,目光中满是温暖。朱高炽叹一口气,不再多说,眼中也有了笑意。是,他是不够理智,可是宁可要这样的儿子,不是吗?
刘旌吼道:“好!皇太孙!你上来!太子你好好呆着,可别乱动!”手臂依旧伸在引线之前。杨士奇一直琢磨,可是这火苗离线引太近,稍有不慎便会点着,想了多少方法,却终于不敢动。
朱瞻基大步上了台阶,轩昂英伟的身形很快出现在城楼。太子妃颤声叫道:“基儿!” 胡善祥孙巧和一众守军跪下行礼:“殿下!”朱瞻基却目不斜视的凝视着刘旌,淡淡问道:“尔想怎样?”
刘旌吼道:“皇太孙!殿下!非是臣敢谋逆犯上,南北榜案,南方人冤啊!”泪水已经潸潸而下,流过苍老憔悴的面颊。
“冤啊!”一个柔腻娇媚的声音高声附和道。众人吓了一跳,刺客还有同党?循声望去,居然是彰毅夫人!不知她何时来到了城门不远处,大概自大报恩寺回家路过聚宝门。不知道她听到看到多少,此时见刘旌为南方人喊冤,居然冒大不韪,站在了刺客一方。一边高喊,一边冲皇太子盈盈拜倒在地。朱高炽皱了皱眉,沉默不语。
虽说“同明相照,同类相求”,可彰毅夫人这时候附和刺客,未免助纣为略,在皇太子一众人生命岌岌可危之时。
朱瞻基心中暗暗叹气,面上不动声色,对刘旌诚恳地道:“吾一定再奏圣上,将此案再审如何?”
刘旌一摆手臂,怒道:“审!当年就是刑部审的!哪里来的六百多人行贿?不承认就严刑拷打! 刺鞭!烙铁!竹签!都是读书人,都是歌鹿鸣而来的举子啊!如何禁得住?当然让招什么就是什么!”
朱瞻基默然。刘旌话虽激烈,可是与瑈璇白烟玉以前念叨的,是一个内容。自己何尝不知道?然而这是太祖定案,永乐皇帝不肯翻案,能怎么样呢?
皇太孙强忍无奈,问道:“那么依尔之意应该如何?”
刘旌叫道:“立刻下诏!为南方人平反昭雪!”
朱瞻基思索片刻,轻轻摇头:“吾不想偏你,吾做不到。” 刘旌一震,不可置信地凝望着皇太孙。眼神由不信慢慢变为失望,慢慢又变为绝望,突然大叫一声,伸手便把火把往线引点去。众人连声惊呼,杨荣拖着太子就奔。可是虎威炮射程极远,岂是这一刻能奔出的?
说时迟那时快,半空中突然一声嘹亮的隼唳,一只黑鹰倏忽俯冲而下!急掠中鹰爪一把抓住刘旌手中的火种树枝,又倏忽腾空而去,带的刘旌踉跄了几步。
刘旌目瞪口呆中,朱瞻基一步冲上,牢牢按住了他。刘旌满脸沮丧绝望,一动不动,竟不挣扎;旁边的军士锦衣卫纷纷冲上来,紧紧缚住。太子妃又惊又喜,上前搂住儿子,哭道:“基儿!”
朱高炽和杨荣惊魂莆定,对望一眼,忽然心中都有些不安。黑鹰如此凑巧,为什么?而刘百户一个小小百户,如何得知皇太子今日行程?
今日的危险,远没有结束。
白烟玉跪在地上,痴痴望着空中振翅翱翔的鹰隼渐渐变为黑点,喃喃道:“瑈璇,是瑈璇。。”
却听到身边有人喝道:“将这刺客同党也拉下去!”似乎是灵霚锄药的哭喊:“夫人!夫人!你们不能带走夫人!”
白烟玉微微一笑:“让我走罢!我好累……”身子一晃,便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