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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内救民,国家之急务;慕外勤远,朝廷之末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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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几日回到南京,朱瞻基一阵忙碌。
谒孝陵,见南京六部朝臣,皇宫几年不住要安排修葺,事情颇多。然而日日可以见到瑈璇,二人嬉笑玩闹一如从前;皇太子因此心情舒畅,总带着笑容。群臣在永乐大帝的威压下战战噤噤已有多年,如今皇帝皇太子都是宽和仁厚,大大松了一口气之余,朝堂上下赞誉四起。
瑈璇依旧住在乌衣巷的陈府,想到朝廷迁都回南京,从此他便在江南,二人长相厮守,也日日笑逐颜开。
只有蒯祥闷闷不乐。北京的皇宫与承天门,倾注了香山帮太多的心血。永乐十九年三大殿被雷击中失火,蒯祥遭一群言官攻击,被发配来了南京工部。虽人在江南,却总想着何时能再去北京修葺或者重建。可是永乐皇帝之后忙着北征,宣德皇帝登基忙着平反冤案大赦天下,两朝皇帝都没提修皇宫的事情。虽然香山帮的生意不愁,全国各地的工程排得日程满满,蒯祥的心中,却一直念念不忘三大殿。
这一日正在半山园的香山总舵中长吁短叹,瑈璇来了。二人总还似小时候,常常一起玩闹,这几年朱瞻基不在,也多亏了蒯祥照顾。瑈璇见他言谈间闷闷不乐的样子,便笑问道:“怎么了?发愁生意不好?”
蒯祥被她逗得笑出来:“别胡说。是想到三大殿,总觉得遗憾。”
瑈璇这才明白,想了想道:“北京雷电太多,皇宫高峻巍峨,一旦打雷便首当其冲。不是皇帝的错,更不是你木匠的错。”顿了顿道:“你不在北京的这几年,宫里听闻也是年年失火。”
蒯祥叹道:“那就都白白烧掉?”
瑈璇笑:“水火无情,还能怎么样?这又准备迁都回南京了,北京的皇宫以后就是个行宫,更不必修了。”
蒯祥听说了迁都回南京的事,此时自瑈璇口中证实,不由得怔怔出神:“那三大殿,以后可真的再没机会了。”
瑈璇连忙安慰他:“皇宫你建的那么大,还有那么多留下来的呐。诺,承天门,多好看啊!”
蒯祥没好气:“你根本就没看过!”
瑈璇笑:“我看过图纸啊!而且我听、听殿下说,真是恢宏壮观。”
蒯祥听她说起朱瞻基,称呼有些犹豫,不由微笑,关心地问道:“你这和殿下,什么打算?听说殿下那天在皇陵为你特意宣言?说是要等太宗丧服满?”香山帮弟子众多,消息灵通,蒯祥在当日便听说了。而朱瞻基本来毫不掩饰避讳,这皇陵宣言很快就传遍了大江南北。
瑈璇红了脸,有些迟疑:“阿祥,我只是、只是真的喜欢和他在一起。”当然,当然只是因为喜欢他。
蒯祥望向瑈璇,一向嘻嘻哈哈洒脱不羁的她,此时有些羞涩,面颊上两朵绯色的红云。蒯祥有些好笑,这个小伙伴,也有小女儿害羞的时候!咳嗽一声,蒯祥严肃地像个兄长:“殿下如此宣言,自然是将你看得极重,想来你二人会有个好的结果。倘若、倘若万一有何不如意,就来找阿祥。”
瑈璇心中感动,侧过头不说话。半晌换了话题:“蒯伯有消息吗?姆妈整整两个月没信了。”
蒯祥笑道:“他们在蜀地玩的正高兴,哪儿有空写信? 我也是听成都分舵的提起,才知道他们在那里的。”
瑈璇摇头叹气:“又到成都了?真是能玩儿!”与蒯祥对望一眼,都为这老两口高兴。
门口忽然一阵骚乱,是朱瞻基不知怎么突然跑了来。皇太子的身份究竟与以前不同,阵仗颇大,门口香山帮的守卫便忙乱不迭,不知道该拦住通报、还是让太子进去?朱瞻基没等他们想明白已经闯了进来,倒不是朱瞻基跋扈骄横,而是自己觉得和蒯祥,有这个交情。
瑈璇皱了皱眉,可也知道这不是朱瞻基的错。恩荣宴上初次识得他的真实身份,眨眼一笑的时候便已经接纳了他,难道此时反而要怪他?当下叹口气,将朱瞻基迎入了厅中。
朱瞻基拎着蛐蛐笼,顾不上寒暄,气急败坏地急道:“可找着你了!快看看这桃叶帅怎么了?”
瑈璇接过笼子,见桃叶帅趴在笼中一动不动。朱瞻基用日茝草拨了拨,也是不理不睬。瑈璇举袖掩口,“唧唧吱”叫了几声,桃叶帅才无精打采地昂了昂头。瑈璇又问了几声,桃叶帅终于回应了两句,一人一蟋蟀越说越急,瑈璇连连追问,桃叶翅振翅昂首,终于打起了精神。
朱瞻基在一旁紧张地看着,见瑈璇放下了袖子,连忙问:“它是怎么了?”
瑈璇笑了笑:“它要出去找个,呃,伙伴。” 又问道:“这只蟋蟀在哪儿捉的?”
朱瞻基有些讪讪地:“是地方上贡来的。”
瑈璇与蒯祥对望一眼,一时俱没有作声。朱瞻基喜欢斗蟋蟀,不少人为讨他的喜欢便自各个州府进贡。个人有点儿嗜好无可厚非,可是为此影响民生就有些过了。
明朝的宫廷文化,在宣德年间喷涌发展。宫廷绘画自然是因为朱瞻基喜欢画画,后宫里就养了不少宫廷画师。当时的画师是属于工匠,编制在锦衣卫南镇抚司(如前文介绍,北镇抚司掌管诏狱),所以画上的落款常常是锦衣卫百户某某,锦衣卫千户某某某等。和荣冬荣夏这样真正的锦衣卫无关。
这时的瓷器与永乐年间的各有千秋,突出的特点是胎釉更精细、图案更丰富精美、植物花鸟采用更多。而“大明宣德年制”的款志,是“明朝王羲之”沈度的台阁体手笔,高古平正。
珐琅器或者也叫景泰蓝,工艺繁复,此时出现了掐丝珐琅、錾胎珐琅等新工艺。金器、玉器等在造型图案等方面也都达到新的高度。铜器,最有名的干脆就叫宣德炉。甚至家具只要标上宣德年的,卖价都会高很多。这表明宣德年艺术的巅峰水平,是为世人认可的。这些是朱瞻基的功劳,但在当时、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特别是蟋蟀,好蟋蟀的价格甚至超过骏马的价格,自然是扰民了。
朱瞻基见二人不言语,半解释半辩解道:“这一年,就贡了七八只,这个是见着象桃叶帅才留下的。”对瑈璇又道:“它要去哪儿找?咱们这就去吧?”
瑈璇望了望他:“它不知道地名,只能跟着它走吧。不过……”朱瞻基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皇太子装束,还有身后一大群侍卫,叹口气,对蒯祥道:“阿祥,问你借套衣服。”蒯祥听到这称呼怔了怔,便默默去取了衣服来。瑈璇红了脸:这个人,还真拿自己当陈家女婿了!
蒯祥的个头身型本比朱瞻基都小,瑈璇望着朱瞻基绷得紧紧的一身,不由抿着嘴儿笑。朱瞻基气道:“你还笑!这衣服可真紧。”停了停道:“不过总算就咱俩了。天天那么些人跟着,你以为我想呐!”
瑈璇知道对付朱瞻基生气最好的办法就是故作不知地打岔,便假意看着蛐蛐笼:“哎呀,它这是要去哪儿?”
几乎是立刻,朱瞻基便凑上前来,觑眼望着笼中:“它要去哪儿?”
瑈璇忍着笑,和桃叶帅“唧唧吱”了一会儿,吩咐朱瞻基捧着笼子,顺着桃叶帅的指引,往南走来。
一路过太平路、健康路,瑈璇与朱瞻基对望一眼,心中都有些惊异。果然,走不多远便到了秦淮河边。这桃叶帅,是从这里来的?
已经是五月,初夏的秦淮河,河水益发碧绿,水波微微荡漾,直似一块绿缎。两人继续听着蟋蟀的指挥而行,很快到了桃叶渡。桃叶帅大约闻到这里的气味,激动地在笼中蹦跶不已。
瑈璇与朱瞻基又对望一眼:这桃叶帅,竟然真的是‘桃叶帅’!见它又激动又紧张的模样,不知道它闹着要到这里,为什么?
瑈璇打开蛐蛐笼,将桃叶帅放在掌心,“唧唧吱”地似是轻声安慰。朱瞻基凝目望着,和十一年前一样,依旧觉得不可思议。一人一蛐蛐,居然聊得如此自然。
桃叶帅“瞿瞿” “瞿瞿”叫着,连朱瞻基都听出了叫声有些焦急。瑈璇蹲下身,将手掌放到了河畔青石边的草丛。雪白的小手在碧绿的青草中真似块白玉卧在草中,静静等待着。等了好一会儿,不远的草丛中“瞿瞿” “瞿瞿”传来了另一只蟋蟀的叫声。桃叶帅欢喜地跳起来,一跃没入了青青草丛。
朱瞻基急道:“瑈璇!”
瑈璇双目有些朦胧:“它的伙伴在等它,让它去吧。”
桃叶帅跳了几步,忽然一回头,似乎在犹豫。草丛中的“瞿瞿” “瞿瞿”叫声催促着,桃叶帅望望草丛、昂首望望瑈璇,似乎拿不定主意。瑈璇轻轻“唧唧吱”几声,弹了弹手指;桃叶帅“瞿瞿”一声,慢腾腾地爬着,终于跳一跳隐进了草中,悉悉簌簌地响了一阵,一切都恢复了宁静。
瑈璇含着笑,一颗大大的泪珠滴下,打得面前青草弯了弯身体。朱瞻基轻叹一声、伸臂拥住了她。二人久久无语,想起了从前,想到了现在。
朱瞻基犹豫着,缓缓说道:“倘若你一定要我象桃叶帅这样归隐,我、我也可以做一个闲散王爷。”
瑈璇吓了一跳,自他怀中抬起头:“那怎么可以?太宗、皇上,都寄希望与你,大明的百姓还指望着你呢。”
朱瞻基微微一笑:“我不觉得自己有那么重要。我不做、自然有人做,不见得比我差了。”朱瞻基自幼便是皇储,对皇位的欲望反而没有那么强烈。扪心自问,倘若皇位与瑈璇要二选一,还真的选瑈璇。还好并没有一定要选。
瑈璇伸手捂住他嘴:“别这么说。我才是当不起。”倘若朱瞻基为自己放弃皇位,那两人可真是遗臭万年了。瑈璇翰林出身,编史修书,是非观自比常人强烈。
回来的路上经过贡院,朱瞻基望望高耸的贡院牌楼和门檐,欲言又止。瑈璇见他的神色中满是歉然,知道他想起了孙巧打人之事,当下笑着打岔:“你记得吗?我考试那一天?”
当然记得,蓝衫唐巾、手摇折扇,那一个风流倜傥的少年。朱瞻基微微一笑:“记得!陈解元!”顿了顿道:“不过我更喜欢你现在女孩子家的模样。”瞥向瑈璇,目光中大有深意。
瑈璇不觉红了脸,想继续说几句笑话,却慌乱地什么也说不出,只低着头、不停地捻着衣角。朱瞻基心神荡漾,握起了瑈璇的小手,不再说话。
两个人走得如腾云驾雾,恍恍惚惚。不知何时,路过一个小面馆,朱瞻基拉住了瑈璇:“这里还记得不?” 不由分说,拥着瑈璇便大步走进。正是二人初识、七夕那日一起来过的面馆。
板桌竹凳还是一样整洁,过了晚饭时间,店中没什么客人。角落的一个小桌边独坐着个高大的身影。瑈璇怔了怔便眉花眼笑地叫道:“郑大人!”
郑和回过头,面上飘过一丝迷惘。朱瞻基瞥眼见到他面前摆了酒壶酒盅,这神思恍惚的样子竟是喝醉了,便拉着瑈璇在郑和左右坐下。郑和似乎有些明白,挣扎着要起来给太子行礼,朱瞻基连忙按住。瑈璇自己跑到厨房,拧了个热面巾来递给郑和,又泡了杯热茶。
二人都知道,永乐帝驾崩、对郑和打击极大。郑和十一岁就跟了燕王,几十年来二人名为主仆君臣,实际比家人还要亲些。这次永乐帝北征时,郑和恰好为了施二姐的事去了趟旧港,结果回到南京时,皇帝驾崩了!已经葬进了长陵,连抚棺一哭都没赶上。
瑈璇记得那几天,郑和不吃不喝闭门痛哭,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谁都喊不开门。马府的人担心,来叫自己,可也是怎么劝怎么说都没用,直到自己也哭出来,念叨着“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得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大概被说中了心事,郑和开了门,嚎啕道:“彼苍者天!曷其有极!”继续痛哭。自己慢慢解劝,什么“大报恩寺还没建好呢,琉璃塔还要郑大人造呢”,那么大个人,却只是哭。瑈璇当时就叹,所谓杜鹃啼血、也不过如此吧。
朱瞻基却猜想,郑和如此颓丧,与去年洪熙帝停下西洋分不开。洪熙帝登基当月便停下西洋,封了郑和一个“南京守备”,是新编出来的一个职位。“南京有守备,自郑和始”。说是让他用好下西洋的这只近三万人的队伍,守卫南京。
同样是正四品的官阶,但是以朱瞻基对郑和的了解,有理想抱负要尽忠报国的郑和,却肯定不喜欢这种清福。南京是首都,南京守备听起来极为重要,但是天下太平,本来又自有京营都督府等守军,实际上没什么可做的。
果然,郑和乜斜着双眼,醉意盎然地道:“殿下!这西洋,就不下了吗?”瑈璇听到这个问题,也关切地望着朱瞻基。
朱瞻基叹一口气,想了想认真说道:“安内救民,国家之急务;慕外勤远,朝廷之末策。汉光武闭关谢西域,唐太宗不受康国内附,都是这个道理。如今山东、广西好几处岁灾,小民绝食逃窜甚至转死沟壑。要振恤这许多灾民,库府之财委实艰难。夏原吉愁得头发都掉没有了。”
看了看郑和失望的神色,又安慰道:“不是永远不下了,过几年宽裕些,再议。”
郑和的声音有些颤抖:“殿下!微臣恭候在此,随时奉命!”
瑈璇望着郑和,满心钦佩。郑和五十五岁了,早已达到了多少人一辈子也到不了的高度,却为了理想,还要出海。
只是瑈璇没有想到,六年后,朱瞻基果然派遣郑和第七次下西洋。而郑和在到达了前六次都未能到的红海海域之后,病逝在返航途中的古里。这个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太监,终于为他的理想为他的国家,奉献了一生。
“朕祗嗣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仁宗昭皇帝大统,君临万邦。体祖宗之至仁,普辑宁于庶类,已大赦天下,纪元宣德,咸与维新。尔诸番国远在海外,未有闻知,兹特遣太监郑和、王景弘赍诏往谕,其各敬顺天道,抚辑人民,以共享太平之福。”
那时候瑈璇已经不在,七下西洋的诏书水平便差了许多。但说来说去的,还是“共享太平之福。”
朱瞻基听着郑和的誓言,也满心感动。比起朝堂上的文武百官,朱瞻基是真心觉得内官与侍卫更好。尤其是文官,三天两头挑刺儿,都拿皇帝不当人看。
可宫中的太监侍卫不一样,忠心、顺从、有实际才干、从不废话啰嗦。比如这郑和!比如海寿!想到海寿,朱瞻基犹豫了下,对郑和说道:“海寿伴伴托我告诉你个口信,太宗驾崩,”朱瞻基边说边观察着郑和,说到这里,郑和的面色已经变了,似乎要哭,又勉强撑住。
朱瞻基接着缓缓道:“太宗驾崩的那一日,公主来到了大帐中。太宗,是含笑而去的。公主说,不怪太宗,他这些年,做的很好。”朱瞻基一口气说完,有些担心地望着郑和。这个口信,倒不是海寿主动说的。朱高炽朱瞻基将永乐大帝驾崩的情形,反反复复几个人问了多少遍。
郑和豁地站起,九尺身高,几乎顶到了小面馆的屋顶,全身颤抖:“公主!那公主呢?”
朱瞻基摇摇头:“海寿说,他们忙着看皇祖父,一转眼,公主就不见了。”
郑和拳头紧握,牙关咬得咯嘣咯嘣响,双目中似悲伤似懊恼似激动又似崩溃。半晌“腾”地坐回竹凳上,双拳砸下板桌,伏在桌边,嚎啕大哭。
板桌上的酒盅酒壶和竹筷筒,被击得跳起来,面馆伙计正端了两碗阳春面送上来,见状急忙放在旁边一桌。望了望三人,不敢吭声,溜回了厨房。
瑈璇见郑和这一场痛哭,又似永乐帝驾崩那一次哭得哀哀欲绝,不由得闻者心酸,怔怔落下泪来。四年前,从没见过郑和失态;四年前,他这个心情自己也不会明白。
如果你苦苦思念一个人,可就是见不到。那除了痛哭,又能做什么?
注:郑和任南京守备时的守备衙门,就是现在的南京郑和公园。位于南京市区太平巷55号。公园中有全国最早的郑和纪念馆,郑和研究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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