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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之前颖王把徐长厚送去大理寺天牢,人却险些被大理寺主簿褚万强毒杀,而后褚万强又在大理寺中不明不白地死了,大理寺在朝臣们口中就成了四面漏风的筛子,卢正怡这个大理寺卿被申饬罚俸一年,灰头土脸,徐长厚也就被转移到了刑部天牢。相对于大理寺,这里看守更加森严,徐长厚也不再像之前韦钰随随便便把他推进牢中了事,连刑具都没上,刑部尚书薛朝忌惮他武艺高明,直接吩咐上了最重的刑具。
加在一起超过一百二十斤的镣铐在身,徐长厚就连日常挪动一下也相当辛苦。最让他后悔的是,那颗褚万强送进来的毒药,终究还是给人拿走了。只不过,就算东西在他手上,千古艰难惟一死,他也不能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吞下去的勇气。
说来也滑稽,到了东都这么多天,他竟是一多半日子都在这大牢中度过的,东都城中那许多名胜古迹,他都不曾去过,皇宫大内更是没有机会涉足。如今再想想那一晚上让人用调虎离山之计轻易引开玲珑阁的侍卫,自己突入其中擒贼先擒王拿住了高廷芳,本以为十拿九稳,最终却落入了那个阴险的圈套,徐长厚只觉得行前父亲的忠告是那样语重心长,只可惜他从来没有放在心里。
“你从小习文练武,想要文武双全,可你骨子里就是个武人,只认为自己武艺高强就能一往无前,这是你致命的弱点。这次出使大唐,我在国主面前坚决反对,却架不住那些推荐你的人。可你别觉得那些人便是好意,你此行若好便罢,若是出了什么问题,为父一世英名,就全都葬送在你手里!”
此时此刻,背靠着栅栏的徐长厚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苦涩的轻笑,随即低声呢喃道:“爹,对不起……”
“现在说对不起,不觉得太迟了一点?”
徐长厚眉头一皱,却仿佛丝毫不在意背后栅栏外头的那个不速之客。被关进刑部天牢之后,他就敏锐地感觉到,相比大理寺那地方,这里看管更加森严,但只要他一出声就会立刻有人进来查看动静,从来没有例外,之前也先后有刑部郎中和都官郎中来奉命问过他,再加上刑部尚书薛朝那老辣的名声,他并不觉得之前在自己身上闹出那么一件事后,如今还有人敢对他不利。
“阁下不会是特意来嘲笑我的吧?”
“当然不是。”栅栏外头的那人头戴黑色连衣风帽,如若徐长厚转身就会发现,对方和之前褚万强到大理寺天牢中循循善诱他服毒时的装扮如出一辙。此时此刻,这粗哑的声音微微一顿,随即就继续说道,“明日你这案子就要开审了,所有当事人都会旁听,据说就连卫南侯府的那场行刺未遂,也有人打算栽赃到你身上。顺便再告诉你一个消息,南平之围已解,楚军退兵,令尊在朝中几乎是千夫所指,危若累卵。”
徐长厚一下子浑身绷紧,他克制住立时转身问个究竟的欲望,竭尽全力保持冷静:“你想说什么?莫非也是和之前那个蠢家伙一样,骗我自杀?”
“当然不是。”栅栏外传来了一个轻轻的笑声,“徐大人你现在最恨的人是谁?破坏你好事的韦钰,还是偏帮高廷芳的颖王,又或者是借你这桩案子,想要让颖王和韦家栽个大跟斗的凉王?都不是,是南平王世子高廷芳,我说得没错吧?”
“是又怎么样?”徐长厚重重地用指甲掐着掌心,心里盘算如若外间这人打着无耻利用自己的主意,那么,他就立刻发声叫人。虽说他桎梏加身,可一身武艺却还在,哪怕外间人被下了药,他如若拼着留下内伤,也能用巨吼让人惊醒。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耳边竟是传来了一个低语。
“你潜入玲珑阁想对高廷芳下手,是因为怀疑他并非真正的南平王世子,而是冒牌货,没错吧?”
徐长厚心里一跳,这次没有再犹疑:“你到底想说什么?”
“如果我有证据,证明他确实并非真正的南平王世子呢?”
几乎是一瞬间,徐长厚就想转过身来,可是,沉重的镣铐妨碍了他的行动,以至于他只不过稍微带出了镣铐的轻响,一只手就按在了他的肩膀上,京是压得他动弹不得。他几乎怀疑,倘若没有刑具在身,他在这只手的掌控之下,也不可能回过头去看清楚对方的真面目。可是,这位不速之客提供的讯息实在是他目前能够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不得不放弃转身又或者回头这不切实际的想法,尽量平静地问道:“证据在哪?”
“这么说,徐将军是准备明日破釜沉舟了?”
“士可杀不可辱,这牢狱之灾,刑具之辱,我当然要讨回来。只要阁下能够告知证据所在,今夜之事,我绝对不会泄露半个字!”
“呵。”仿佛是嘲笑徐长厚已经快溺水的人,居然还要执著于这种可怜的交换条件,那人稍稍停顿了一下,最终方才继续说了下去。
“好吧,反正你一个即将罢免的楚国左相之子,也没有别的价值。你记住,新中桥南面的道德坊西北角一家旅社,住着当初几乎被南平王乱棍打死,然后扔出王宫的内侍宁溪,此人知道南平王世子早就死了。你可以把此人当作证人。然后,楚国和南平好歹打了几个月的仗,俘虏有吧?降将有吧?你就一口咬定是当初投降楚国的南平将卒这么说的,把案子拖下去,然后让令尊从楚国送证人来,这总是不难吧?”
“这……”
“你应当知道,你如果在东都被定罪,那么,令尊在楚国的相位也会随之不保,到了那时候,徐家是什么下场?”
“好!”徐长厚终于丢开了那点犹疑,点头答应道,“我明日就这么说。可若是堂上无人相信……”
“那就是你的事情了。”扣在徐长厚肩膀上的那只手突然一松,紧跟着,那人就如同一阵风似的往后疾步掠去,迅速退到了和外界相通的石门边上。厚重到要几人推开的石门在他一掌之下无声无息地滑开,紧跟着,他就飘然消失在了门外。
当徐长厚终于克服了刑具的桎梏艰难转身向外时,却只见栅栏外空空荡荡,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倘若不是耳边的呢喃他一字一句都记得清清楚楚,他几乎要认为那是鬼魅。挣扎了片刻,他就完全下定了决心。横竖都是一搏,他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夜晚的皇城,各大衙门都只有极少数的官员值班,四下里除却巡行的羽林军,再也没有其余闲杂人等。然而,当那个戴着黑色连衣风帽的人从刑部后门悄然出来时,一队羽林军正好从此路过,可那人只不过是放下风帽,为首的校尉立刻举起手中连鞘腰刀打了个手势,其余羽林军当即竟是一拥上前,如同护送一般,把此人簇拥在了中间,旋即快步离开。
天上的乌云恰是在此时散开,露出了一轮即将满月的圆月。月光照射在此人脸上,不是左羽林大将军谢骁儿还有谁?
当谢骁儿志得意满地走入深沉夜色中时,刑部衙门围墙一角,却有人直接爬上墙头跷足而坐,仿佛这不是皇城之中隶属于尚书省的重要地方,而是寻常民居围墙似的。更夸张的是,那人不但这么闲坐,还拿出一个酒葫芦,对着即将再次掩映进云层的月亮遥遥一敬,这才咕嘟咕嘟灌了一大口,正是韦钰。
等到盖上酒葫芦一抹嘴,韦钰方才轻笑道:“谢骁儿……十二年前,看守西苑大门的不就是你?当初你是纪家的狗,现在却又改换门庭跟了皇上。就是一条狗也不会轻易因为别人给的骨头而换主人,你真是比狗还不如!这是打算要和高廷芳这个皇上刚看中的新人争宠?你以为人放在薛铁面的刑部大牢,我就会放松警惕?不管白天黑夜,我都始终放了不止一双眼睛在那,更何况,我盯你很久了!只不过……”
想到谢骁儿竟然把矛头对准了高廷芳,韦钰顿时踌躇了起来,仿佛是在考虑是否要给高廷芳报个信。可最终,他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也很想知道,南平王世子高廷芳的身份有什么玄虚。更何况,承睿既然死了,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他牵挂的人了!
如果不是承睿,今天他也不会跑到清苑公主那座女冠观当头棒喝,还差点打了那丫头一巴掌!若非这些年他暗中追查当年旧事,骇然发现清苑公主身世别有内情,当年才会被韦贵妃让给贞静皇后肖琳琅抚养,也许他还懒得理会这个矫情的丫头。
如果她不能坚强起来,日后知道那桩内情,天下哪里还有她容身之处?
这一夜,高廷芳同样直到深夜也没有睡下。他在案头的棋盘上摆着小时候皇帝常常在他面前摆过的黑白残局,号称白棋必输无解,可此刻,他却在眼看自己手持的白子必输之际,突然直接放下去一子故意送吃,以至于中腹猛地少了一大块。可就因为如此一腾挪,棋局上竟然出现了一线奇妙的生机。
三个月前,他和江陵郡主在经历千百次尝试之后,一同解开了这一局,如今接下来的走法已经娴熟于心。可就在他落下又一子时,门帘突然被人撞开,杜至带着丝丝寒气直接闯了进来。
“世子殿下,那个云溪找到了,他果然在东都,人就藏在在道德坊西北角的一家旅社,要不要动手除了他?”
“不用!”高廷芳霍然站起身,将棋盘上的黑白云子全都拂落在榻上,随即铿锵有力地说道,“我们虽说早就放了人在东都,可相比别人的多年经营却还差得远,你能找到云溪,难保别人不能。把人手都撤回来!”
杜至顿时傻眼:“那如果有万一……”
“明日我去刑部衙门,只带洛阳和疏影,你们剩下的人全都呆在狮子园中不许外出。万一有什么意外,一切都照我给你的那封信去办!”
就和解开残局需要成千上万次不同的尝试一样,在面对一件大事的时候,也需要提早做出许多种预案,尤其是他离开江陵之前南平王就告知,曾经有一名近侍被他乱棍打出王宫之后,竟然侥幸逃生,如今不知所踪,此人很可能知道真正南平王世子的死活,他怎能不时时刻刻都需要做最坏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