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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省刑部位于皇城端门之内第三横街,清晨,当高廷芳在此下车时,就只见执事小吏正忙着在门前安排车马。显然,往日这座在皇城诸官衙中算不上第一等热门的衙门,今天实在是到了太多的达官显贵。他这辆马车虽说很低调,奈何他这个人在最近一个多月来却实在是太不低调,只是往那儿一站,就已经有人匆匆跑上来行礼迎接。听到对方自称是刑部都官郎中房世美,他就举手还了一礼。
“我在南平听说过,东都刑部有一位都官郎中,体恤罪奴,活人无数,尤其是年老体弱的妇孺,没想到今天能够见到,真是幸会。”
房世美不过是奉命行事,听到高廷芳竟然知道自己连上司都未必放在心上的政绩,他不禁心情异常复杂,只能强笑寒暄了两句。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顿时吃了一惊。
在皇城这种少数人可乘车马,但却绝对不许疾驰的地方,又是在刑部衙门前头,除却那些不把王法放在眼里的达官显贵,谁会如此放恣?想起上次这位世子在鸿胪寺演练礼仪时,和乐公主曾经大剌剌跑来相见,他不禁瞥了高廷芳一眼,却发现对方也是眉头大皱。
高廷芳确实有皱眉的理由,他首先想到的也确实是和乐公主,可是,他之前在四方馆和鸿胪寺前,都曾见过和乐公主离开的情景,马术固然不错,但如此急促的马蹄声,代表着非常惊人的马速,绝不是和乐公主能够轻易驾驭的。
果然,倏忽之间,他就只见一骑人如同闪电一般冲破那漫天飞雪,直到刑部大门前方才勒马。那一匹火红色的骏马顺势前冲几步停下,两只前蹄高高举了起来,打了个响鼻,马背上的人却坐得稳稳当当,许久才控制坐骑放下前蹄。
然而,马上坐着的女子却是一身道装,对比刚刚疾驰而来那极致的动感,此时那静静的姿态竟是给人一种极其不协调的感觉。她在马上盯着刑部大门看了好一会儿,随即一跃下马,竟丝毫不理会四周围那些目瞪口呆的人,直到房世美和高廷芳跟前,这才停了下来。
“清苑公主……”
如果换成和乐公主李承乐,高廷芳不会有太大的惊讶,可他完全没想到李承媛竟然会到这里来。而他称呼了一声之后,对这些龙子凤孙实在不大熟悉的房世美方才如梦初醒,慌忙也行礼不迭,随即就不无谨慎地问道:“今日三司会审,不知公主此来所为何事?”
“南平王世子在卫南侯府遇刺,我正好在场,颖王和卫南侯父子全都前来旁听,他们都来得,我为何反而来不得?”
房世美没想到一贯低调,据说不愿成婚宁可当女冠的清苑公主,竟然这么不好打交道,顿时大感为难。就在这时候,他只见高廷芳脸色一沉。
“公主,都官郎中并不是那些依附颖王又或者凉王,仰人鼻息趋炎附势之辈,他是正直严明,一丝不苟的朝廷命官,你即便身为公主,又怎可如此盛气凌人?想必你此来应该请得圣命,直接挑明便是,何必在言语上为难他?”
清苑公主哪曾想高廷芳竟突然如此疾言厉色,先是为之愕然,等想要发火的时候,见高廷芳脸色冷淡,毫无在卫南侯府时的笑意盈盈,她却在恍惚中想起了从前被承睿哥哥训斥的情景,不禁沉默了片刻。良久,她竟是对房世美裣衽施礼道:“房大人,适才是我言语失当了。我业已请得父皇圣命旁听,你只管接待南平王世子就好。”
说完这话,她直接进了刑部大门,直到已经离开十几步远,她方才突然回头,却发现高廷芳正朝她这边看了过来,分明一直都在凝视她的背影。四目对视,她赌气似的收回了视线,头也不回地继续往里走,可心里却想到昨日傍晚韦钰闯进自己的女冠观,指着她的鼻子对她说出的那番话。
“十二年了,已经十二年了!你难不成就只会把自己隔绝在这种见鬼的地方,然后穿上这一身黄狗皮?读着黄庭经,你就觉得自己能置身事外了?你是韦贵妃的女儿,你身上和我一样流着韦家的血,你不承认我不承认,但别人全都这么觉得,你以为就能断得干干净净?现在他们想要拿你来招揽高廷芳,你以为你不愿意,他们就没有办法?你给我听好了,如果你就这么只知道甩冷脸躲在一边,以后他们算计你的时候,休想我会帮你!”
尽管她儿时曾经和韦钰很要好,但这十二年来,也许因为内疚,也许因为别的,她几乎和韦钰除了照面再无往来,可昨夜那更像是羞辱的当头棒喝,终于把她骂醒了。
和韦钰这十二年来东奔西走,做过很多事情相比,她做了什么?如果剥掉公主这层皮,她又剩下什么?就如同韦钰说的,如果韦贵妃和韦泰这些血缘至亲真正打定主意把她当成筹码,她又有什么反抗的能力,去求父皇吗?可父皇倘若真的能解决一切问题,母亲怎么会死,承睿哥哥又怎么会死?
所以,一贯不喜欢出现在人前的清苑公主,今天方才来了,甚至为此一大早就去求得了皇帝的许可。
而得到清苑公主行礼道歉的房世美,错愕之外,也感到了一种被尊重的欣喜。只不过,对于高廷芳竟敢训斥清苑公主,他心里还是不无惊异。
分明是寄人篱下的小国世子,竟敢那样对待大邦公主!
只不过,清苑公主突然出现的消息,对于前来旁听的人来说,却全都是大大出乎意料之外。高廷芳几乎是习惯性地出口教训,可对于她的到来却深感迷惑。颖王和韦泰韦钺父子则是又惊又喜,而凉王和纪云霄一个眉头紧皱,一个气得咬牙切齿。
而始作俑者的韦钰,此时此刻坐在三法司主官之外唯一加设的坐席上,将一个个登堂的人那些表情尽收眼底,心中想的是什么,却是无人得知。
远离东都十二年,虽说偶尔潜回,却也只能在外远远眺望皇城和宫城,如今坐在刑部大堂上,高廷芳倒是心情平稳,再不像之前在含元殿上那般心潮起伏。也不知道是谁安排的座位,颖王和卫南侯韦泰以及韦钺父子坐在左边,凉王和纪云霄坐在右边,而他这个南平王世子却不在左也不在右,而是直接在刑部尚书、御史大夫和大理寺卿身后,用屏风隔开,摆了一张舒适的坐榻,他甚至还带着洛阳和疏影,不用在意别人窥视的视线。
然而,这样的设计原本是用于让他这个无人不知弱不胜风的病人能够感到舒适,可因为清苑公主的突然出现,他就不得不忍受旁边还有个人的事实了。
清苑公主今天出来得太急,竟然连侍女都没带,此时见疏影空着手没有捧剑,而洛阳则抱着一把剑呆坐,高廷芳干脆把洛阳当成了肉垫,靠在其肩膀上闭目养神,她不知为何觉得极其刺眼,突然对疏影招了招手。
疏影立刻看了一眼高廷芳,见其闭着眼睛丝毫暗示也没有,她迟疑了好一会儿,这才起身过去,声音干巴巴地问道:“公主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吩咐,陪我坐一会儿。”清苑公主不由分说伸手去拉人,可第一下竟是拉了个空,抬头看到疏影那有些迷惑的眼神,她再次试探了一次,这一回却拉住了那只有些冰凉的手。等到把有些发僵的小丫头拉到身旁坐下,她再次瞥了一眼高廷芳,见其毫不理会,她不禁心中有气,遂低声问道,“你跟了南平王世子多久?是怎么跟着他的?”
疏影有些茫然地看了高廷芳一眼,发觉依旧没有得到任何反应,她就低下头说道:“我是世子殿下捡来的,没算过到底跟了多久。”
清苑公主之前见过疏影两次,只觉得她犹如瓷娃娃一般,极美的那张脸上几乎看不到什么表情波动,可此时此刻听到其自陈身世,她不禁有些尴尬,连忙小声说道:“我不该问你这些的,你别多想……”
“没关系。”疏影摇了摇头,随即再一次看向了高廷芳,见他已经睁开眼睛看着自己,眼神一如既往的温和可亲,她忍不住笑了笑,随即才认认真真地说道,“世子殿下对我很好很好……”
很好很好是什么意思?清苑公主只觉得自己实在弄不清楚疏影的思路,甚至鬼使神差地想到了京城不少纨绔子弟的某些恶习,顿时有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可她转瞬间就抛开了这种感觉,踌躇着是否要为之前在洛阳南市上的那一幕对高廷芳道谢,可就在这时候,她只听外间仿佛有镣铐碰撞的响声。
而一直毫不在意地看着清苑公主盘问疏影的高廷芳,也终于收起了漫不经心的表情,人也渐渐坐直了。
大堂之上,刚刚被押上来的徐长厚站在那儿,目光在四座寻找那个将自己害得如此境地的人。牢狱之灾,镣铐加身的屈辱,更要担心数千里之外的父亲是什么情景,他日夜难寐,此时面容憔悴,两眼深深凹陷了下去,胡子拉碴的下巴亦是熬尖了,哪里还有昔日比武第一,被人誉为楚国年轻一代第一勇士的意气风发?然而,他看遍大堂也没有找到高廷芳,一时深感意外。
“徐长厚,腊月二十,你可是潜入玲珑阁,行刺了南平王世子?”
听到这个直截了当的问题,徐长厚想起昨夜来人对自己说的话,立时怒道:“什么南平王世子,那是冒牌货!南平王只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多年深居王宫没见过外人,听说病得快死了,外间又是兵马围困,前途未卜,他怎么会舍得把人送到东都来?你们全都被那个高廷芳骗了,我之前只是去玲珑阁质问他此事,哪里是什么行刺!”
屏风之后,清苑公主看到高廷芳嘴角噙着冷笑,仿佛对徐长厚的指斥嗤之以鼻,但却没有驳斥申辩的意思,她不禁心中微微一动,仿佛觉得这明明极其陌生的笑容在哪儿见过。
果然,高廷芳保持沉默,外间却传来了韦钺的怒喝:“巧言令色,分明是你之前在卫南侯府故意放走刺客,而后见南平王世子逃过一劫,方才潜入其居处再次行刺,你还敢抵赖?南平王世子此来一有国书,二有南平重臣随侍,太医署上下全都为他诊治过,他那是胎中带出来的病,确凿无疑,你以为就凭你一面之词,就能指鹿为马,颠倒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