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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嵇康便与钟会一起骑马来到国子太学门外,见此处已经围了不少人,皆是些文人学子。他二人见所围之人甚多,骑在马上反而看得清楚,便在马上观看起来。石经上所刻皆是儒家经典,嵇康一向好读老庄,对儒家学说不大上心,只是走马观花看看而已,不过他对这石经上的书法倒是颇感兴趣。
刚看了一会,只听一个白衣学子道:“据说这石碑的字体,是照已故书法家邯郸淳的字体所临摹雕刻,果然刚劲有力,笔法不俗。”
另一黑衣学子道:“是啊,他的书法博览众长,篆书仿效曹喜,楷书取法王次仲,诸体皆能,连大书法家蔡邕都曾赞他的碑文乃‘绝妙好辞’。不过,此人除了书法之外,好像别无所长。当年高祖文皇帝与陈王曹植争夺世子之位时,他在中间两边讨好,圆滑得紧!”他口中的高祖文皇帝便是曹丕。众人听了,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议论起来。
嵇康与钟会本不愿参与讨论,听至此处,嵇康忽得轻笑一声,道:“此言差矣,当年世子之争,邯郸淳并未参与其中,而是高祖文皇帝与陈王争着与他结交,他却洁身自好,不为所动。”
众人听见声音,皆转过头来看向马上的嵇康。刚才那个黑衣学子听见有人反驳,便争辩道:“那你倒说说看,那邯郸淳曾与陈王促膝长谈,通宵达旦。后来高祖文皇帝继位,他又马上被封为博士,官至给事中,还作了洋洋洒洒千余字的《投壶赋》与文帝,岂不是阿谀奉承,趋炎附势之徒?”
嵇康听罢摇了摇头:“这你就更是有所不知了。当年邯郸淳去见陈王,乃是奉太祖武皇帝之命前去,并非有意攀附。至于后来为高祖文皇帝作赋,则是为了报答他的知遇之恩,有何不可?凡事需经考量才能下定论,岂能人云亦云?”嵇康所说的太祖武皇帝便是曹操。
黑衣学子听了嵇康一番说辞,又哼道:“这只是你自己的看法罢了,反正此人已逝,无从查究。不过我认为,那些所谓的隐士高人,皆是些沽名钓誉之徒,假装清高以引人注目,其实心里将权位名利看得比什么都重!就好像某些人,明明是人尽皆知之事,却偏偏要标新立异,说出个与众不同的见解,好像由此就成了高人一般!”他话里句句带刺,指桑骂槐,言下之意是讥讽嵇康自命不凡,假装清高。
嵇康原本只是率直而言,就事论事,没想到这黑衣学子见说不过他,竟出言攻击,便凤眸一眯,笑道:“我这有个故事,不知你们听过没有。”
那黑衣学子道:“你且说来,我正想领教。”
嵇康悠然道:“据说从前有个人,凡事都喜欢不懂装懂,人云亦云。他与人一起去听歌姬弹唱,虽自己根本不通音律,不认曲谱,但还是装作一副陶醉的样子,跟着别人一起叫好附和。后来,轮到他点曲子给客人听,他没办法只好让歌姬把曲名都写出来,放在一个首饰盒里,好从中抽曲子来听。他主意打得好,岂料这首饰盒里,原本还放着些药方。客人来了,他故作风雅地去抽曲子,没想到竟拿了一张药方出来。他也不认得啊,只当自己抽了一首好曲儿,便大声对歌姬道:‘给我们弹一曲《附子当归》吧!’众人听了皆哈哈大笑,知道他误将药方当成了曲名,自己却浑然不知……”说到此处,围在旁边的众学子都哄笑起来。
那黑衣学子知道嵇康是在拿他取笑,说他不懂装懂,人云亦云,登时气得满脸通红,青筋暴起。但是他又不能指责嵇康,这样一来便是不打自招,自己承认了,只能哑巴吃黄连,强咽下这口气。
黑衣学子正在咬牙忍气,那边又一黄衣学子言道:“哼,我道是什么高明的故事,不过一个笑话而已。自以为骑在马上就高人一等了,其实不过是故作姿态罢了!你们皆道这石经好,可是依我看来,天子立这‘三体石经’实在是多此一举。如今汉隶乃最通用之文字,人人皆识,何苦再去学习那些古文和小篆?想当年秦一统天下,举国上下皆使用统一的文字和货币,上下一体,整齐划一。如今我们也该效仿秦朝,皆用汉隶书写文字,那些古文和小篆应直接销毁了事,省得麻烦!这位公子,你既然从不人云亦云,对此又有何高见?”
嵇康见又有人出来难他,不怒反笑:“足下所言确是颇有见解,不过我却不敢苟同。当年秦始皇焚书坑儒,不知毁掉了多少传世名作,使得六艺从此缺损。李斯曾说:‘今诸生不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遂造成如此浩劫。足下的论调倒是与那李斯如出一辙。不过,若是天子果真效法秦始皇,恐怕现在我等均已成了坑中之蛆,岂能在此豪言壮语?”
嵇康见黄衣学子一时无语,接着道:“自古以来,文字除了通用与世,传播交流以外,还有承袭文化,延续文明之意义。观古人文字,临先人碑帖,不仅是为读懂它的意思,更在于传承一种精神。照足下所说,将古文全部废弃,一把火烧了,仅仅留下文字的传播功用,却放弃了它本身的内涵,岂不是本末倒置?若今后天下之人皆按照一体书写,不识得世间还有其他字体,岂不成了一个个恪守规范,不知变通的呆子!”
黄衣学子犹自辩驳道:“凡事皆照规定范本行事,又有何不好?”
嵇康也不答他,却对众人笑道:“我这还有个故事,不知你们愿意听否?”
众人觉得嵇康见识广博,都想一听究竟,纷纷道:“说来听听!”
“却说有一个人,自己的岳母死了需要一篇祭文来送葬。他不识字,只好找私塾先生帮忙写一篇。没想到这私塾先生老眼昏花,竟抄了一篇哀悼岳父的祭文给他。主持葬礼的人一看错了,便让他赶紧去找私塾先生订正。你们猜这先生说什么?”
众学子听得有趣,皆问:“说的什么?”
嵇康道:“这私塾先生缕着胡须,不紧不慢道:‘古本上的祭文是刊定好的,皆是祭文的典范,我按照范本抄写,怎会出错?我看,是你家死错了人!’”
众人听了,领会出其中之意,又都哈哈大笑起来。那黄衣学子知道嵇康又是在巧骂他,说他是刻板迂腐之人,一时无可辩驳,只得红着脸挤出人群。众学子见嵇康如此机敏博学,伶牙俐齿,再无人敢出来与他争辩。只听一人问道:“这位公子,你说话甚是风趣,不知这些故事都是从何而来?”
嵇康止住笑容,正色道:“方才不是有人说,邯郸淳除了书法之外别无所长,是个沽名钓誉,攀龙附凤之辈吗?可巧,我这些笑话皆是从他那得来。他不仅书法一绝,写出的文章更是有趣。他曾著有《笑林》三卷、《艺经》一卷,嬉笑怒骂世间百态,博采综述当世游艺,可称得上是‘笑林之始祖,艺林之大家’。”
嵇康刚说完,忽听得身后传来几声掌声。众人皆回头望去,只见一辆装饰秀丽的马车停在不远处。马车窗帘微微卷起,方才抚掌的正是帘下之人。
嵇康朝马车中望去,只见白色纱帘下,一名少女正朝他望来。少女有十三、四岁年纪,乌发蓬松,丝丝缕缕,肤色胜雪,如玉莹光,眉似柳叶不描而黛,唇若朱砂不点而妆,凤眸流盼,美目含情,疑自书中来,又似画中仙。
嵇康从未见过如此容姿倾城之少女,一时看得呆了。而那少女此刻也怔怔地望着他。此时嵇康身骑白马,白衣飘飞,黑发轻扬,长眉微挑,凤眼流光,星眸明亮深邃,唇角带笑含情,俊美无比,伟岸无双。帘下少女看着看着,脸上泛起红晕。
两人正在凝视间,钟会策马上前朝少女微微一揖:“亭主,你怎么在此?”少女被钟会惊醒,连忙别开眼脸色微红:“我听闻石经之事便过来一观,没想竟撞见如此精彩的一幕。”
嵇康也被钟会打断,收回眼神,来到钟会身边轻声问:“亭主?”
钟会点头笑道:“这位是沛王曹林之女,长乐亭主。”
那亭主对嵇康莞尔一笑:“公子方才真是妙语连珠,令我大开眼界。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嵇康听得问他,再一次抬眼朝亭主看去,只觉她气质如兰,落落大方,端庄娴雅,如诗如画,心脏不由得跳漏了一拍,脑中一懵,忘了回答……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
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丹唇外朗,皓齿内鲜。
瓌姿艳逸,仪静体闲。
此情此景,恐怕只有曹子建的《洛神赋》可以形容一二。嵇康忽然想起十岁那年所做的梦,曹植与甄姬在洛水相会,相顾而笑,飘摇而去,携手成仙。这一刻,他似乎有些明白曹植与甄姬那一笑的含义。凝视着宛若仙子的亭主,他岂知眼前这位少女将会改变他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