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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璺儿,芠儿……”司马芠望着地上的诗稿,只觉彻骨冰凉。俯身一张张拾起仔细叠好,怕眼泪打湿纸张,慌忙侧过脸用衣袖拭干。
“芠儿,你怎么在这?”钟会边问边跨进院门。
“我,我来帮你关窗,你看这些诗稿被风吹了一地。”司马芠掩住哽咽之声,快步走进书房将诗稿放回桌上,转过头来对钟会柔柔一笑。
钟会看了看那些诗稿,又仔细打量了她一番,试探道:“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只是方才被风吹着了,觉得有些冷。”
钟会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天才刚刚回暖,为何穿得这样少?”揽住司马芠走出书房,看见落在地上的团扇,俯身拾起道:“这天气还用不到此扇,怎把它拿出来了?以后莫再使了。”
“好。”司马芠将眼泪默默吞下,什么也没问。两人来到卧房,钟会道:“你先歇息吧,我稍后便来。”司马芠点点头,径自侧卧在里面。
钟会在桌边坐下,从怀中摸出一张大红“喜”字看了半饷,纸上的朱砂沾在他白皙的指尖,烛火之下,分外刺眼。今日他在城中看见一户新宅正在准备婚事,一问才知是嵇康在洛阳的府邸。正在发愣,冷风吹着一张未贴好的喜字朝他迎面扑来,丝毫不容躲闪。
还有三日,她便要嫁与他人。钟会轻笑两声,执起酒壶自斟自饮,直至夜深。红帐之中,司马芠睁着双眼,泪水无声地滴落在枕边。
三日后,洛阳嵇府迎来了一对新人。嵇康平生第一次褪去素衣,穿上隆重的礼服,玄衣纁裳,爵弁而冠,玄红的喜袍映着如玉的面容,为他素来飘逸脱俗的气质平添了几分人间烟火。乌发高高梳起,束在冠中,长眉舒展,凤眸含笑,眼角眉梢尽是喜色。一番迎亲仪式之后,终于将曹璺从沛王府接回家中。他本不耐这些繁文缛节,但此时与心爱之人一起山盟海誓,以天地为证,日月为凭,却感到从未有过的美好郑重。
一番喧闹欢庆之后,新人终于被送至洞房。嵇康已有了几分醉意,站在门边望着红纱软帐中盈盈而坐的新娘,竟自痴痴地笑了起来。新娘听见他的笑声,也抬起华服红袖掩口轻笑,霎时引得红烛起舞,纱帐轻扬,满室柔情荡漾。
来在新娘身前,嵇康轻轻撩起她的凤冠流苏,一张明艳照人的绝色容颜徐徐显露,对他展颜一笑,动人心扉。两人借着烛光彼此凝视,都觉眼前之人从未有过的光彩夺目,勾魂摄魄,令人心旌摇荡。
曹璺盼着这一天不知几多朝暮,此时终于见到魂牵梦绕之人,见他只是望着自己也不说话,便娇羞一笑,微启朱唇刚欲唤人,却被嵇康以手轻轻掩住唇。
“闭上眼睛,我有一物相赠。”
曹璺依言闭起双眼,卷长的睫毛随着心跳微微颤动,手心骤然一凉,被塞进一个柔滑之物。低头看去,只见一块通体碧绿的玉珏静静至于掌心,拿起来仔细一瞧,发现此玉珏由两块开口相对的碧玉嵌合而成。再细细端详,两块碧玉正是她和嵇康的那一对,不由喜道:“这是你我的那对玉佩!”
“正是。我找人将它们嵌合在一起,成了这块玉珏。”
古字中,“二玉相并”是为“珏”。二玉相碰,发出的悦耳之声也被称为“珏”。“琴瑟”、“琵琶”两词上面的双“王”均是从这一“珏”字演化而来。
“它们曾互碰而破,却也因此能够合二为一,永不分离。你可喜欢?”
“喜欢。”
嵇康在床边坐下,亲手将玉珏为她佩在腰间,柔道:“我知你定会喜欢,我还有第二物相赠。”
曹璺又是一喜,刚伸出手却被嵇康牵起摊开掌心,用指尖在其上写下两字:“你闺名为‘璺’,意为‘玉破’。如今你有了我便不会再有欠缺。我将‘玉珏’二字赠你,此后便是你的小字。”
“玉珏。”曹璺轻念出口。
“是。”嵇康神色微赧,“钟会……他曾以‘璺儿’唤你。我不愿再以此字相称,日后便以你的小字为名,可好?”
曹璺知他何意,心中甜蜜:“好。”
嵇康心满意足,伸手将系在她发髻上的红缨带解下,意为“解缨”。又将她发尾的青丝剪去一段,并脱下自己的发冠,将束发解开,在发梢处也剪下一段,用方才解下的红缨带将两段情丝结在一起,意为“结发”。行完解缨结发之礼,他将合卺酒拿来放一杯在她手上,道:“饮了这杯酒,你我便是一生一世的夫妻。”
两人并坐床头,相对而饮。饮毕,嵇康长臂一舒将曹璺揽在怀中,温柔唤道:“玉儿。”
曹璺将脸贴上他的胸膛,甜甜一声:“夫君。”
“夫君之称,人前称呼即可。你我独处之时,我想听你唤我之名。你我皆如此相唤,才是举案齐眉。”自古夫为妻纲,妻子直呼夫名,乃是夫敬妻之举。
“好,我听你的,”曹璺再一次抬起头,对上他的双眸。男子成年后,名讳只有尊长可以直接称呼,别人只能呼其官爵或者表字。如今他既肯为自己放下为夫之尊,她也必更加敬之爱之,不负深情。
“康……”这一声唤罢,她已觉无憾了。
“玉儿,”嵇康醉眼看着烛火下莹莹如玉的容颜,低头附在她耳边,道:“我还有,最后一物相赠。”不等曹璺反应,已侧过脸在她唇上落下深深一吻,扯过床边围帐,将二人的身影掩进层层叠叠的红纱帐中。满室浓情,春意无边。
这厢嵇康与曹璺终成眷属,却不知府外树下,一人远远望着府中的喜庆景象,直到宴歇人散,洞房的烛火也熄灭了才转身欲走,此人正是钟会。他本没想过要如此,却鬼使神差般走到这里,不知不觉中站了许久。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
之子于归,远于将之。
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此乃《诗经》邶风《燕燕》中的一句,朴素之言表达了为出嫁女送行之人的无限落寞惆怅之情。燕子比翼飞,上下相追随。姑娘出嫁去,送者远远挥。遥望不能及,静立独垂泪……
钟会一惊,回眸看去:“怎么是你?”
黑影中缓缓走出一人,素衣兰裙,娴静柔美,漆黑眸子中透着说不尽的悲意:“我想来看看,她是什么样子。”
“真是笑话,人在洞房里,如何看得见?”
“你不更可笑,她既已嫁与他人,你又何必如此念念不忘?”
“你!你在这里站了多久?”钟会渐渐压不住怒意。
“没多久,自你出府我就一路相随。”
“你跟踪我?”
“我只是想看看,这么晚了你要去见谁。她究竟什么地方好,若是你喜欢,我可以学。”
“学?哈哈哈,不必枉费心机,你永远也不可与她相提并论!”钟会脱口而出,话音方落便心生悔意。既然曹璺此生已无法得到,他又何必再去伤害一个无辜之人?看着那月下惨白的脸,他心中隐隐一痛,放柔声音道:“芠儿……”
“芠儿?好个‘芠儿’。本以为这是你特意为我所取,却不知只是酒后失言的托词。那晚你唤的本是‘璺儿’,是不是?”
“是又怎样?此事还用不着跟你解释!”钟会不愿被身边人窥破心事。
“是,你说得对。在你心里,我什么也不是。”司马芠脸色更白,抓在柳枝上的手微微发抖,背过身兀自颤巍巍往回走去。
“你,你给我站住!”钟会蹙起修眉,上前想扯住她的手,却被狠狠甩开。正欲发火,却见司马芠身子摇了一摇,无力地向地上倒去,手紧紧捂着腹部。钟会愣在当地,震惊地看着鲜血顺着她的裙角蜿蜒而出,殷红了一地。
“芠儿!”钟会扶将上去,“你,你……”
“孩子,我的孩子……”司马芠声如死灰,希望如同剥落的血肉,一块一块破体而出。
这一夜,新人在洞房中浓情蜜意,一夜缠绵,又岂知府外凛凛寒风之中,钟会与司马芠痛苦狼狈地失去了他们唯一的亲生子。
公元247年,嵇康二十五岁,娶沛王曹林之女长乐亭主为妻。同年,他因曹氏姻亲之故入朝任郎中,后拜为中散大夫,以太学博士之身份每月十天授课太学。是年五月,曹爽听信何晏、丁谧之计软禁太后,独揽大权,暗中筹划架空司马懿。司马懿老谋深算料得先机,以年迈多病为由上书天子曹芳,请求告老养病。其长子司马师时任中护军,统领一部分京师禁卫。司马懿仍恐兵力不足,暗中蓄养心腹精兵三千,分布洛阳城中各处,静待时机,图谋事变。
嵇康所授课的太学兴起于西周。汉武帝时期董仲舒提出“天人三策”,劝谏天子设置太学以养天下之士。汉武帝在长安设立太学,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由太学博士讲授儒家经典。太学初建时只有几十人,王莽时期达到一万人。东汉光武帝刘秀在洛阳城东南的开阳门外兴建太学。东汉末期政治日益腐败,太学生遭到宦官打击逮捕,太学一度被废除。后来,魏文帝曹丕恢复了洛阳太学,到魏明帝曹叡时太学生增至千人,依汉制设五经策试之法,通过考试者可以补掌故、太子舍人、郎中等职。
嵇康入太学授课,并非教授儒家经典而是讲杂集。与他同在太学开课的有旧相识尚书郎王弼,还有曹爽的亲信吏部尚书何晏。这日,嵇康刚从太学授课出来,迎面走来一位蓝衣青年,对他一拱手道:“叔夜,自那日沛王府一别,许久未见。”
嵇康回礼道:“那日幸蒙辅嗣替我解围,还未来得及言谢。”
“不必多礼,你我也算不打不相识。不过,我却不知那日沛王另有他意,否则绝不帮你!”王弼玩笑道。
嵇康脸色一红:“你这是要去哪里?”
“你没听说么?大将军曹爽前日猎到一只猛虎,现正在宣武场上使人斗虎为戏,咱们一起瞧瞧去!”说完拉着嵇康便走,却不知将有一场惊险在等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