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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哥从一开始就在关注我和小林的聊天,看到我几句话把小林给说哭了,赶紧招呼我过去,“你这是怎么了?让你劝他,怎么反倒给劝哭了?”
我为难地摇摇头,“四哥,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劝。我劝人家为了别的事儿别闹心还行,这是一条命啊!”
“那也不行!”四哥一瞪眼,“你这样劝法小林上路更难受了。你们刚才聊的内容我都听了,你现在好好问问他,看他们家里的规矩,怎么才能转世投胎,这才是他现在最过不去的事情!你要让他过了这事儿,那什么都好说!”我叹了口气,只好答应了一声,继续坐在小林旁边。
小林还在悄悄抹眼泪,我看了看他,问:“小林子,你家是L市的吧?”小林点点头:“L市南城农村的。”
“我家也不是L市的,所以L市的一些民间说法我不太知道。你能不能告诉我这边的人要是走了,家里做什么?”
他叹了口气,又跟我要了一支烟,“要是普通老死的,一般八十岁以上的算喜丧,家里人不能哭,而且丧事办得比喜事还要热闹。要是病死的,那就请老道和尚念经,让他们念三天三夜经,算是安安稳稳地上路。”
“那要是你说的……横死的呢?”
“我也不知道,”他摇摇头,“我周围没遇到过横死的,所以我家里人也不知道怎么办。再说了,我一个被枪毙的,家里也不可能给我大操大办丧事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小林你别着急,你可能不知道L市民间对横死的怎么办的,但是我知道我家乡那边怎么办,我想这规矩应该是有相通的!”
“真的?”他眼睛一亮,“你赶紧说说!”
“我家乡那边要是家里有人横死,那家里人就帮村里修桥修路,在修的时候在路基里埋一块儿刻着死者名字的砖,这样就能让死者赶紧投胎了。”我信口胡说,实际上根本不知道家里那边怎么做,只是为了安慰这个即将上路的人,只有这样告诉他。
“太好了!”我的谎言让小林几乎跳了起来,“这下我有希望了……。大学生,帮我开始写信吧?我得告诉我爹娘!”
作为重刑号,七班和九班的稿纸是一直都放在监仓内的,用笔也要比其他监号方便。这是因为重刑号通常关押有死刑犯,为了随时可以给他们写遗书才有这样的便利。其他监号就不一样,为了防止人犯用笔自残,或者写纸条串供,纸笔都被管教统一收起来。就算要使用,也要在班长的监督下才能拿到手。
我找了一些写有监规的纸板垫在床铺上当做书桌,小林坐在一边看着我写。他实在是太不方便用笔了:手上的土拷不但沉重,而且连接得很紧密,根本就没有办法多写字。我拿起笔看了一眼小林,“说吧,你说怎么写我就怎么写,到时候你签个名字就好了。”
刚才还在为找到可以“转世投胎”的办法而兴奋的小林此时早已恢复了之前的抑郁,他瞪了稿纸半天,这才慢吞吞地说:“大学生,你说我这开头要不要写上‘遗书’两个字?”我摇了摇头,“别写了吧?我担心你爸妈看到这个东西会伤心。你就当家信写就好了,搞得太伤心了,你爸妈反倒心里难受。”
小林点点头,点上一支烟狠狠地吸了几口,这才说:“大学生,这信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写才好。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给爹娘写遗书。”说着,他的眼圈又红了起来,“你说我要是能活下去多好?哪怕就是判了终身监禁,一辈子关大牢里出不去,那样我也有机会看到我爹娘啊!”
我放下笔,看了看小林,“其实我觉得你也不用太上火了。法律上的规定我不太了解,但是中国自古就有句话‘不知者不罪’,你这案子完全是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啊!而且你的起诉书上也是这么写的。一旦最高法不核准你的死刑呢?”
他面色苍白地摇摇头,“不可能的,当初一审下来我上诉的时候就这么说的,但最终还是维持原判。”
“检察院没抗诉?”
“大学生啊,你想简单了。我这六百克高纯度海洛因啊!枪毙多少回都够了,量刑再轻也是死刑,我在办案机关又没有重大立功表现的机会,谁能抗诉?”小林苦笑着看我。良久,他忽然一把拉住我的手,“大学生,你说最高法会不会不核准?”
我为难地看了看这个忽然迸发出强烈求生欲望的男人,叹气说:“我觉得你也别想的太多了,我觉得你这个案子是有希望的。毕竟现在死刑复核非常谨慎,你这个又是在不知情的情况,我估计应该会发回重审的。”
“应该会还是一定会?”他眼睛紧紧地盯着我。
“一定会!”
我忽然感到不寒而栗,眼前的这个人,或许会因为我的一句话而改变他生命最后时刻的态度,也许变好,每天充满信心地等待最高法院发来的发回重审的通知;也许变坏,等待那颗尖利的子弹射入自己的头颅。
小林听了我武断的回答忽然高兴起来,他笑着说:“那我还写个鸡毛的遗书啊?等着改判就行了呗!大学生,收了纸笔,咱们聊点别的。”
我笑着点点头,合上那本四哥口中的“遗书专用本”,正打算放回床铺下的“小仓库”,小林一把拉住了我,“大学生,还是写吧!这样的事儿还是有所准备比较好。免得到时候核准下不来,马上就要吃花生米了,写东西都来不及。”
我看了看他,谨慎地问:“你不怕不吉利?”
他摇摇头,“我都到这个份儿上了,还有什么吉利不吉利的。生死有天命,老天爷让我死,我躲不掉的。”
我叹口气,复而把纸笔放在床铺上,“行,你说吧,我写。”
小林点点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外面。这时候天色已经很暗了,一丝血红染遍远处的天空。终于,他开口了:“先给我哥写吧,我爸妈的我不知道怎么写。”
我点点头,把笔尖接触在雪白的稿纸上。他沉吟半天才小声说:“大哥,你好。或许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另外的一个世界了。很遗憾,没有和你,还有咱小妹一起给咱爹咱妈养老送终。”
他点燃一支烟,接着说:“我听我们号里的大学生说,‘横死’的人只要让家人去修路修桥,而且能用上一块儿刻了我名字的砖,我就可以转世投胎了。不管大学生说的是不是真的,求你都帮我试试。因为我这辈子没办法活下去了,我还想转世投胎,做牛做马伺候咱爹咱妈。我是稀里糊涂就犯罪的,但是不管怎样,我都犯罪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要能转世,我想我还有机会。”
说到这里,小林又不吭气了。监号里刚才窸窸窣窣小声谈论的声音也低了下去,所有人都在看着我给小林写遗书。看着小林不说话,四哥忽然说:“小虎子,要不先不写了吧?也不知道这个寇队怎么想的,以前都是头天晚上写,这次倒好,今儿就开始写上了!”我刚想说话,小林忽然站了起来,“四哥,不会我明天就要上路了吧?”
四哥一惊,马上破口骂道:“操,你大爷的小林子!你别没事儿瞎想行不行?今天才几号?就算你要走,也不会现在就走!再说了,我问你,你今天晚上吃的什么?”
小林低下头,嗡嗡地小声说:“白水土豆煮面条。”
“吃到好的了吗?”
“没。”
“收到家里拿来的新衣服了吗?”
“没。”
“那你紧张个球啊!”四哥骂骂咧咧地扔过来手边的半盒“白沙”,冲着小林说,“这是大学生他家里今天送来的烟,你好好抽着!”继而又对我说:“回头你再给他拿两盒烟。好好的日子放着不过,一天天非要疑神疑鬼的!”
小林不说话了,刚才写了一半的遗书也让四哥安排收起来。临睡前,四哥小声跟我说:“看来这寇队的话可听也不可听。这不是明摆着让要上路的人紧张吗?死不可怕,等死才是最可怕的,我看你的工作变一变,等真的要上路的时候再跟他们聊吧!”
我看了看四哥,为难地说:“那……寇队那边我怎么说?”
“你说怎么说?”四哥一瞪眼,“就按照我说的这么说!你跟寇队招呼一声,他要是想快上路的人临死跳一下,那就这么整!”
第二天一早,没等我托杂役找寇队说,寇队先找到了我。他把我叫到办公室,开门见山地说:“昨天晚上工作顺利吗?”
我摇摇头,“寇队,我觉得这样不好。”
“怎么了?”寇队一愣。
“我昨天晚上和小林聊了,他现在确实也挺害怕的。臧云龙说:死对大多数人来说不可怕,但是可怕的就是等死。小林如果赶626这一拨的话,还得一个多月呢,现在就写遗书,是不是早了?”
“你可真是个猪脑子啊!”寇队哭笑不得地拍着我的后脑勺,“我让你昨天晚上就给他写遗书了吗?我让你跟他多交流,等时间差不多了再给他写!”
“但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时间差不多啊,寇队。我听说什么时候枪毙犯人,就连您都是最后的时刻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嘛?”
寇队点点头,“嗯,倒也是。不过你就记住,一般情况下沾毒的都可能是626,要不就是国家法定假日的前夕。现在五一过去了,六一之前要是杀肯定是跟儿童有关的罪名,接下来就是六二六了。你们监号里现在跟儿童有关的没有,喜全的案子我看得改,另外就剩下赵峰和林杰了。这你不就知道时间了?”
“那我现在怎么办?”我看着寇队问。
“你现在三个任务。第一就是你自己的案子。现在你已经被下了捕票了,估计最近这段时间检察院、你的律师得轮番找你问案子。所以该怎么交代案情,怎么和律师、检察院配合,这是你要考虑好的第一大事。我很看重你小子,虽然很想把你留在这儿,但是一旦要是你免于起诉,我就更高兴了。第二个任务就是林杰。他是现在唯一一个二审已经下来,等核准的。现在你得安慰好他,等时间快差不多,他心情好一点的时候,你就帮他写一写。”
“那第三个呢?”
寇队从兜里掏出一盒烟,递给我一支并帮我点着后才慢慢说:“我估计这几天赵峰的二审也要下来了,虽然他的克数不高,但是都是高纯度的,而且有袭警情节。我估计改判是难了,你也得做好他的工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