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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春暖花开时节,今年的太平却特别寒冷,那是从骨子里冒出来的寒气,即使天色微晴,即使春风渐软。
与往日一样,招福仍然从噩梦中惊醒,刚捕捉到清晨一缕朦胧的光线,一阵熟悉的闷痛立刻从胸口传来,幸亏早做准备,他连忙抓起枕下的黑布,将暗红的液体吐在黑布上,又将黑布裹好塞入单袄袖口,套上厚厚的棉布长袍,又套上官服,总算显得胖了些,这才打开房门,召人打水伺候。
洗漱完毕,招福坐进书房,整理一份详尽的墨十三和云韩仙的琐事报告,并且按太子的要求,分门别类,事无巨细地记录。虽说他反复强调以前和他们并无过多接触,太子认定了他跟墨十三有关联,那岂能轻易解释清楚。招福轻叹一声,想起昨夜她亲笔所写有关调派暗棋门的请求,嘴角弯了弯,挤出一丝没有任何温度的笑容。
那个女子既然如此胆识过人,雄心勃勃,成全她又何妨?
胸口的闷痛又开始了,他端着壶一口灌下,招夫人推门而入,急道:“冷茶不要喝!”
他将招夫人手上的粥端过来,咕咚咕咚喝个底朝天,嘿嘿笑道:“娘,叫下人做就是,您不用这么早起身。”
招夫人瞥了他袖口未干透的一点污迹,心头一阵酸痛,柔声道:“难得给你做点吃的,别跟我客气。今天我要去见那人,你有什么话要带给她?”
招福微微一怔,神思霎时有些恍惚,招夫人也不催他,低头看着他所写的奏章,冷笑道:“太子这回真的要下手了?”
招福皱眉道:“太子对墨十三恨之入骨,机会大好,自然不会放过。不过,可能跟支持的人有关,他现在也是犹豫不决,有的倾向把墨十三逼走,让太子安安稳稳坐上皇位,毕竟有墨征南的铁军在虎门关,太子头上如同悬着把刀。有的倾向拖延时间,等安王在北州掌握兵权,足以抵挡墨征南一阵,再对墨十三动手。”
招夫人低头沉思一阵,眼角的余光不由自主又瞟向他的袖口,强忍心头的哀伤,淡淡道:“儿啊,你如果有话,想不想亲口告诉她,娘帮你安排吧。”
招福摇摇头道:“昨天晚上我们已经把事情交代清楚,不必多此一举。娘,您早点回来,路上注意安全,最近风声不对。”
招夫人欲言又止,轻叹而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招福才从虚无缥缈的回忆中抽离,望着冉冉升起的太阳,笑得眸中雾气氤氲。
记得那时初见,也是桃花漫天的时节,人生真短,什么事都来不及,多么可惜。
招夫人目送招福进宫,悠悠然来到南平河边的聚仙楼的东风阁,一会,一个老妇送上茶点,招夫人背向窗边,慢慢品尝。
那仆役妆扮的老妇回到后院,立刻从后门出来,沿着南平河来到一户渔民人家,南平河风景秀美,两岸居民非富即贵,却也有一些渔民或结庐而居,或寄居在富人家中,为一日三餐辛苦打拼。
进了低矮的门,一股鱼腥味扑鼻而来,招夫人掩住口鼻,待眼睛习惯了黑暗,才模糊辨出一大一小两人,不等她招呼,小的那身影已扑上来哇哇大叫,“奶奶,您终于来看我和娘亲啦!”
招夫人还当走错了门,连身道歉,正待退出去,一个温柔如水的声音突然响起,“招夫人,别来无恙。”
招夫人浑身一震,猛地扑上去拉着她的手,千万般哀愁涌到胸口,哽咽着难以成声,云韩仙轻轻拥住她,柔声道:“娘娘,您受苦了!”
听到这久违的称呼,招夫人顿时泪如泉涌,将她紧紧拥在怀中,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嚎啕出声。
云韩仙心头巨恸,哑着嗓子道:“娘娘,韩仙多谢你们相帮,不过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您有话就直说吧!”
“你是云尚的女儿?”招夫人面容一整,急不可待问道:“以前怎么从未听说云尚还有女儿。”
云韩仙黯然道:“我娘和我被云尚关在后院,到娘快过世的时候才准出来一趟。娘一咽气,他立刻把院子烧了,将我赶出来。”她低头轻声道:“现在一想,云尚似乎知道娘亲和自己都大限将至,为了补偿娘亲,让她完成最后的心愿。”她苦笑着抬头,眸中满是水光,“而且,我后来想通了,他关我赶我走其实是为了保护我,如果有人知道我的身份,必定不会放过我!”
招夫人听得目瞪口呆,五指不知不觉下了狠劲,一根根几乎勒进她的肉里,云韩仙也不提醒,将这段惨痛的往事一点点埋葬,低声道:“招夫人,我知道您找我的用意,如果所料不差,玉子奇当年定造下天大的罪孽,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以至于至今无人敢提及,您放心,我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祭奠乌余的亡灵!”
招夫人满脸怆然,双手扶着她的双臂,身体一点点软下来,哀哀道:“我含辛茹苦将复儿养大,就是想看到这一天。韩仙,我把暗棋门交给你,你记住,一定要让保护乌余最后的力量,让这微不足道的力量壮大起来,成为盘古大陆真正的脊梁。韩仙,我相信你能做到,你记住,死去的和活着的乌余人都看着你,你走到哪里,所有乌余人就跟到哪里,直到真正血债血偿的那天!”
云韩仙心头一沉,本想托起她,却被她带下来,不由自主跪下,突然感到手心被塞入一个硬东西,心领神会,悄悄放入怀中,听招夫人在耳边道:“这原本是你娘亲的,我走的时候她可能自知无法逃脱,硬塞给我,并要我带入蓬莱和其他乌余明珠会合。你赶紧找到其余两个,仔细研究,我想其中必有惊天秘密!”
言罢,招夫人重重叩拜:“拜托了!”
云韩仙只觉满身的血都热起来,重重按在胸口,不知该如何回应。招夫人面色一沉,压低声音道:“韩仙,我已命林巧和江玉蝉赶来与你们会合,做你随侍,她们在暗棋门中身份尊贵,一定能帮得上忙。还有,帮我转告十三,上次送他上刑场的事我也有份,我对不起他!不过,如果有下一次,我还会做同样的事情,他是墨征南的儿子,也是我乌余的仇敌,你也一样,云尚的所作所为不用我说,你心里一定清楚。我无力挽救乌余,只能靠你们两个孽种,这是我的不幸,也是乌余人的不幸,不过你放心,我自会向地下的乌余人请罪,你们的身体里若还有乌余人的血,就放手去做,不要让我们失望!”
这哪里是交托重任,明明就是留遗言,云韩仙眼眶一热,咬着牙用力点头,招夫人淡然一笑,踉跄而去。
目送她的背影消失,云韩仙掏出怀中的东西,就着从屋顶缝隙透下的光送到眼下,不觉心头一紧,这赫然是久违了的墨玉蝉!
这果然是娘亲的信物,尾部刻着小小的“漪”字模样,与其他两个的“秋”和“晴”字似出于一人之手,云韩仙仿佛看到当年三个乌余明珠谈笑间艳丽逼人,光华流动的场面,将墨玉蝉按在胸口,心中似有烈焰熊熊,脸上似悲犹喜。
娘亲最后的心愿是去蓬莱,据玉连真偶然提起,水天晴生前对蓬莱也念念不忘,而水清秋干脆就直接到蓬莱住下——所有的线索直指一个事实,三人一定预见到乌余的悲剧,约在蓬莱相遇。
问题在于,约在蓬莱做什么呢,国破家亡,各自的命运颠沛流离,如何能再次重逢?她低头看着墨玉蝉,似乎隐隐听到许多女子的悲泣,泪潸然而下。
当泪水浸润在墨玉蝉上,她脑中灵光一闪,捕捉到某个模糊的信息,以自己的娘亲为例,乌余明珠性格坚忍,才华绝世,怎么可能在遭受灭顶之灾后不图报复,只怕三人约到蓬莱就是想谋求救国救亡之策。然而,水清秋到死也没等到其他两人,水天晴到死也未出宫门半步。
蓬莱山上一定藏着三人救国的良方!云韩仙郑重其事地将墨玉蝉挂在脖颈,像在心头压上千斤重负,连呼吸都急促几分。娘亲回到蓬莱,在绝望之下,一定会将这良方交给方丈,招夫人找到三个墨玉蝉的意义也许就在此处,这个良方到底是什么呢,对她们来说,复国最需要的是什么,是军队,是将领,是绝世武功,是奇毒,还是金银财宝?
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她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三个奇女子一定不会让她失望,令她一直愁眉不展的问题,一定会在找到答案后迎刃而解。
不知道什么时候,刚出去玩耍望风的小鬼来到她身边,轻轻扑到她怀中,带着颤音低低唤道:“娘……”
云韩仙心头一动,下意识将他揽在怀中,苦笑连连。
那时,她也曾经如此渴望爹娘温暖的怀抱,渴望能见到他们温柔的笑脸,然而,这卑微的梦想永远没有实现,父亲成了仇敌,母亲宛若陌路。
在冰封的世界中生活多年,即使路人的一句问候也能让她热泪盈眶,命运的安排,有时如此可笑。
更可笑的是,面前这个幼年失怙的孩子,心智明明成熟,行事明明无比狠辣,偏偏被祸害成这个模样,成了永远的孩子,渴望一个温暖的怀抱,软软叫一声“娘”。
自己呢,明明一次次去了鬼门关,却一次次被人拉回来,死不了,也不能懒散地活,担子越来越重,无法推卸。
她如今的梦想,却不过是有人这样软软叫一声“娘”,仍然如此卑微,却仍然没有实现可能。
她轻轻应了一声,泪又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