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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4月23日,周六,午后13:00整。
洪衍武准时站在了高鸣家的大门前。
他今天是来赴约的,因为昨天高鸣找到了他,说是那位高副所长已经知道了所有一切,想就照片一事与他正式见个面,把解决事情的条件再好好谈谈。
说实话,高鸣竟然这么快就束手投降了,让洪衍武的确有点意外。他本来还以为这小子得在惶恐中犹豫上几天呢,或许还会想着给他再找点麻烦。
其实他早就做好了再惩治一番这小子的准备,却没想到由于他惹出的那场乱子带来了凶名大振效果,竟然一点额外乐趣也没得到。
不过对这种结果,他也并不排斥。因为在他看来,这件事走到这一步基本已经接近剧情的尾声了。
按照他的剧本,高家父子目前除了向他妥协,求他高抬贵手,恐怕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要说唯一尚存的悬念,也就是见面之后,他们能付出多少代价了。
只是俗话说的好,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为了以防万一,在谈判之前,总是要做一些必要的安排才好。于是昨天晚上,洪衍武便把这件事从头到尾都跟陈力泉坦白了。
陈力泉知道一切后,在对洪衍武手腕拍案叫绝、大感解气的同时,也难免有些郁闷和不满。他倒不是计较别的,仍然是觉得洪衍武把他蒙在鼓里,独自去冒这个险,是没把他当哥们。
为此,洪衍武不得不耐心解释了半天,最后总算是用“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和“永远都要留个后手”的道理,才抚平了陈力泉的情绪。
而在此之后,洪衍武便特别郑重地托付给陈力泉两件事。一是胶卷的藏匿地点。二就是“八叉”他们还没交付的那一千四百块钱。
洪衍武要陈力泉答应自己,如果一旦事情有什么变故,他一定要装作对这件事毫不知情。因为他们俩必须得有一人安全置身事外,才会拿到剩下的那部分钱给自己的父亲治病。也只有这样,那些照片才有人去曝光,给做出愚蠢决定的仇人们来个致命的还击。
当然,陈力泉从不会拒绝洪衍武任何要求。只是他的心里却也因为洪衍武的这种安排,充满了不安。以至于今天他宁可请假旷工,也非要跟来。哪怕他不能和洪衍武一起进去,也要在马路对面坚守。
洪衍武对此百般劝阻也不起作用。那么没有办法,他在得到陈力泉再三保证,哪怕看到他被抓走,也不会牵涉进去的承诺后,也就只好任其自便了。
所以说,他刚才正是在陈力泉既热切又担心的瞩目中,走进了被持枪卫兵守卫着的“总参三所”大院的。
“叮咚!”
随着门铃响过,很快,高家的大门就打开了。门后站着一个中年女人。
高鸣的父亲虽然是个干部,但级别还远未到能聘请保姆的程度,何况今天又是谈这么敏感的事情。所以洪衍武一下就想到,他的眼前正是高鸣的母亲。
“您好。”
“你就是……”
洪衍武相当沉着地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和他所想完全一样,高鸣母亲的神情,此刻既有些尴尬又有些惊慌。其中的缘故,他其实很理解,便主动跨进了门。
果然,高鸣母亲马上就迅速关闭了房门,可随后,眼神里却又控制不住地流露出一丝厌恶的情绪。
这同样很正常,作为一个母亲,面对如此算计自己儿子人,即使性情再好也不会像招待客人那样笑脸相迎。在这里,他必定是个不受欢迎的人。
“你跟我来,高所长在等你。”
只是简单的一句,高鸣母亲就掉头引着洪衍武往一个房间走去。
其实洪衍武还是第一次来高鸣的家,前世他也从未见过高鸣的父母,所以对这里的一切都很陌生。不过即使在专注地观察中,听到这种称呼方式,他仍是忍不住不屑地一笑。
一个家庭,夫妻间竟也用职务相称,这无疑是表明了一种根深蒂固的价值观念。
高鸣和高放似乎都不在家,洪衍武进入的房间里只见到了他们的父亲。那是个肚子有些发福的人,虽然身着一身军装,却并不显得英武,反倒有点像个柔软的面包圈。
不过房间里的其他东西,倒是让洪衍武提升了一些戒备心。因为进屋之后他才发现,走进的是一间很大的书房。
里面有办公桌,有沙发,书柜上的书也多,这个年代可没什么人为充面子买书,这场面无疑表明了主人是一个相当好客,又颇有学识的人。凭他的经验,有文化的人要耍起心眼来,往往要比一般人难对付得多。
事实也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因为高鸣的父亲对他竟然满面堆满笑容,态度极其温柔和宽厚。不但没有半分怒意,还一边招呼他那面色难看的老婆去倒茶,一边主动把香烟拿出来,问他吸不吸烟。
反常,绝对反常!
因为这种笑,可不是出于惧怕,有所忌惮的那种讨好。而是一种神情自若的胸有成竹。
这主儿要不是一只笑面虎才见了鬼呢!
洪衍武现在可是彻底谨慎起来,他前世也没少跟官场的人打交道,知道这些当官的越是态度和气就越是心有城府。所以他十分确定这老小子绝对会跟他耍心眼。
好啊,那就看看你到底要玩什么花样。
洪衍武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肃然以对。所以他既不喝水,也不抽烟。只是默默坐下,等着高副所长的下文。
高副所长看洪衍武不动,就只好自己从茶几上拿起香烟抽起来。他喷了一口烟,终于开始了正题。
“你是叫洪衍武?……小同志,今天把你请来,主要是想化解你和我两个儿子之间的矛盾,你有什么想法请敞开讲!”
果然是官场那样一套啊,先做出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想让我像罪犯一样地交代问题。最后你再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来评判。
哼,一个人一旦彻底把他所想讲的话讲完,也就什么后劲儿都没了。你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吧。
“有意思。难道发生了什么你还不清楚吗?恰恰相反,我可认为没有再对事情经过做深究的必要。我今天来,只是想要个结果,不是来给你讲故事的。”
洪衍武心下一产生反感,索性连敬语也不用了,直接就把对方的话堵了回去。
那毫不客气的嚣张态度,顿时就把高鸣的母亲惊呆了,她张大了嘴站在旁边,似乎是第一次看见,有人竟敢对她的丈夫如此不敬。
气氛一时有点僵。
高副所长也有些出乎意料。不过他或许是觉得有高鸣母亲在场,洪衍武处境是以寡对多,才会满心戒备。因此便起身跟老婆低语了几句,把她送出了房门,又把门关紧,才重新坐回来继续劝说。
“咳咳,小同志,火气不要太大嘛!现在没人打扰了,这里只有咱们两个人。你大可以抛掉顾虑,把心里的话都掏出来,只有把问题谈透了才好解决问题嘛。你放心,只要你说的是事实,我就绝对不会包庇自己的儿子,一定会给你个公道。其实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些详细的情况,我儿子他们说的毕竟还很片面。比如说,你们矛盾究竟是怎么开始的,又比如说,你是怎么想到用这种超乎寻常的报复方式的,还有,他们两个当时到底是怎么会突然睡着的……当然,其中有一些只是为了满足我自己的好奇心,你无须过虑。”
高副所长说完番话的时候,宽厚地又笑了笑,特意做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可洪衍武却更觉着不对劲了,隐隐有一种在被人诱供的感受。这种场面和他过去经历过的一些情况太像了,由不得他不产生某种联想。
“你到底想让我说什么?是说你两个儿子在外面胡作非为,肆无忌惮地打架、拍婆子、洗佛爷!还是说他们仗着有你这个官爸爸,到处跟别人许诺好处,骗别人供他们驱使,最后惹出了麻烦,又让别人替他们去劳教、去顶缸!这些事你爱听?你的爱好未免也太奇怪了!”
洪衍武的讥讽如同狠狠抽了高副所长一个耳光,他的脸色当场就扭曲了一下。可随后他粗喘了一口大气,竟然还是恢复了平静,又作出了一副长者宽待无知后辈的姿态。
“我其实完全理解你的心情,甚至比你理解的还理解,你的心中有怒气嘛,如此偏激在所难免。其实按我的本意,也是不想让我的孩子们变成这个样子的。但可惜啊,赶上一个混乱的年代,我平时的工作又太忙,可能正是因为这些综合原因,才会疏于管教,导致他们如此放任自流,犯下了不少错误。所以作为一个父亲,我现在不但是想代他们向你道歉,也是想从你口中多了解一些他们也不清楚的情况。希望你同样能理解。”
接着,高副所长居然又巧妙地把洪衍武刚才的满腹牢骚,联系到他设计高鸣、高放的事儿上,说他表现的如此不冷静,根本不像能想出如此周密计谋的人来,会不会后面还有别人指点,呵呵呵。
洪衍武一下就明显地感觉,高副所长再次又把话题往同一个地方引。这个家伙老练极了,他笑呵呵后面,引藏着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着。
可这是为什么呢?他又为什么非要听自己描述那件事的具体经过?
不断琢磨着这个问题,洪衍武突然脑子灵光一闪,想起一个可能性来!
这让他顿时就就意识到,这个温暖舒适的房间里,或许全是冷嗖嗖的杀机!